皇阿玛的为人,他这个做儿子的可深有体味。那是个面色沉一沉都能让人冷汗迭出磕头求饶的人物。几个兄弟幼时养在府中,时常毫无错处亦被训斥得无脸见人。
想起脾气暴躁言语刻薄的皇父,弘历面色难掩古怪。
他可没忘记这一位本该卒于宗人府的人是如何被皇父藏起来的。身为人子不该妄论亲父君王,但这里面暗指示出的兄弟悖伦逼奸亲弟的罪行早已超越了当年太后下嫁、强娶弟媳的皇室丑闻。
他那个刚直不阿、不苟言笑的皇父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弘历毕竟年轻,虽有同房女子但还未娶亲开府。光是想想光天化日下养心殿或是圆明园孤岛上发生过的勾当就浑身发热鼻尖溢汗,更是忍不住拿余光去瞧面对面笑得狭促的人。
——皇阿玛到底是怎么看上了八叔的?值得他费尽心机打压、多年冷置后宫、行此大不名誉之事,一意孤行强娶八叔?
胤禩察觉落在脸上身上的探寻目光,正过脸来大大方方任他打量。笑着说:“放心,八叔不去同你阿玛告状。可是你俩看对眼儿了,一个郎有情一个妾有意?”
弘历终于忍不住低喝出口:“八叔!侄儿原本以为您行事说话是最稳重不过的,连皇阿玛也赞过。怎么今日说得这般不堪入耳?”
胤禩笑得更真切些:“八叔猜着了?别气,你皇阿玛自相矛盾的话可不少。八叔不过是嫌官道漫长马车走得慢,说些段子打发时间罢了。你也办过差事,别说没逛过青楼窑子,这样也受不住,日后怎么……算了你不爱听,就不说了。”胤禩故意不说完,自顾自埋头摆弄棋篓子。
话已经套出来了,结果尚且令他满意。
九弟做交易从不吃亏,对着老四的儿子强买强卖自是无需担心。
高无庸肯定是老四的人,不过生出了小心思。要怪也只能怪老四自己,为了替弘历扫清前路风霜,在这个时候出继了弘时,总不能拦着身边的人奔前程不是?
想来自己不过是高无庸聊表衷心的投名状。
高无庸可不是苏培盛,人家往后的路子还长着。单看皇帝是怎么对待先帝近侍魏珠梁九功几个,也免不了为自己绸缪一二,能入了储君眼缘自然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不枉费他净身入宫一场。
当年老四也走的这个路子,结了一张名为“帝党”的大网,收买了先帝御前太医院的行走。从雍正元年的赏赐簿上看,当年乾清宫的敬事房总管顾问行只怕也私下向老四传递过先帝内宫的消息——别的不用多,只一条“畅春园万岁怕是不好,王爷当早作打算”便足以改朝换代。
佛语说得好,万物到头终有报,老四的儿子如今有样学样,做的不正是老四当年遮遮掩掩的勾当么?
若到老四殡天时,能得弘历侍奉一回“参汤”,不知他能不能瞑目。
弘历不肯再同叔叔说“段子”打发时间,几句话就被堵得厉害。八叔每句话里都有令人防不胜防的套子。他已经很小心地言语周旋了,但这千年老狐狸就算看不见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弘历自问不是皇父,做不出“不爱温香软玉的娇媚女子,偏偏勇于单挑独斗老奸巨猾亲弟弟”的事情,他只想着如何将人扣下来充作人质——见过太多奸商,货物既出那款子也再难追。九叔手头定然不止盐道一本册子,听说他也在插手广州洋人的买卖。
他好不容易从皇父眼皮子底下偷出来的人,怎样也该物尽其用才是。更何况,要是九叔得了人,在南边闹出事端怎么办?那时他要那什么去和皇阿玛请罪?
颠簸了小半个时辰,时而老僧入定时而傻乐自得的胤禩忽然再度开口,沉声询问:“弘历,刘声芳家眷可被牵连?”
弘历正埋头读折子,闻言抬头正色道:“侍候皇阿玛多年的老人了,兢兢业业一辈子自有恩宠在。他的儿子刘冕来年就要入太医院顶了他的位置,想来也能瞑目。”
胤禩不是善良之辈,也曾用刘声芳不足周岁的重孙性命挟他做事。但他这条命,有一大半算是刘声芳救下的。能知他家眷不受牵连,算了却一桩心事。
尚未开府的弘历不敢将一个已死的大逆罪人带回乾西二所,只能路过京郊时将他放下安置于一间四进的院子里。
胤禩不免好奇:“这是你自己私下置办的宅子?藏人用的?”
弘历顿感憋屈暴躁无法赘言,避重就轻解释道:“这是三哥置办的,革了黄带之后,三哥的田庄宅子都被收回内务府。这一间是他私下弄来,记在他门人名下,只有我和五弟来过。”弘历深知解释清楚了才能让这老狐狸安心住下;二来故意提及老三,只为堵一堵这位的嘴——难道他弘历在八叔眼里就这样爱养外室逛八大胡同?要胡来也该是弘昼,不是他人见人爱交口称赞的皇四子。
胤禩闻言果然不再多说,只抬手摸摸院中石榴树上碗大的节疤,轻声叹了口气。
在弘历心里,这一番作态自然又被扣上“兔死狐悲“的帽子。三哥出继最大的受益人自然是他自己,但他对着祸害了整整一对父子的这个叔伯来,还是各种尴尬腹诽。
皇阿玛到底有多想不开,才会一条道走到黑,非要同八叔两情相悦啊?
对,是两情相悦,而非打压羞辱。
知父莫若子,弘历虽不能全盘透析,但亦能明白大半皇阿玛的心思。若真是打压羞辱,断不会做出把人偷出陋室养在身边的麻烦事。天下之主的帝王,只对心爱的宠物才会耐着性子打造华贵精致的牢笼,譬如那只与他同样享受皇子待遇的百福狗。
弘历偷看八叔,脑子里全是朝堂上皇父与廉亲王的字来句往,以及遐想深处二人孤岛独处时的缱绻情深,好奇心冒头之余不觉面皮发青、身形不稳。
胤禩见弘历不肯走,误会了他的好侄子,只当他担心自己一走了之做了折本买卖,于是笑道:“放心,八叔不会走的。八叔的佐领仆从全被你皇阿玛撤了,没等到你九叔的人来之前,是不会走的。”
短短半日相处,弘历已经渐渐明白为何皇阿玛如此不遗余力痛恨八叔,这种不知收敛的人的确不该活在君王眼皮底下。
谁说皇阿玛说话最刻薄的?他八叔绝对能气死皇父好不好。
但弘历自以为比皇阿玛更温和宽厚,是以就算有些恼怒仍耐心温文道:“侄儿并非软禁八叔,只是此处虽是内务府无人管理的院子,让人看见有人进出走动总是不妥。弘旸被十二叔十三叔管着,不好出门,横竖忍几日,等着侄子都安排妥当了,再行事不迟。”
胤禩却转过脸来直面他,慢慢露出欣慰笑容:“你是个行事沉稳的,好好好。不急,不再这一时。”
弘历以为,眼前这位实在没有受困于方寸间的自知之明,言语间分明将自己当做座上宾壁上客,毫不掩饰对塞斯黑全家上下的殷殷关切濡濡眷顾。
种种细微末节的迹象都让他疑心:他就这样正大光明地把把柄弱点往自己手里送,就不怕自己拿着这个做筏子从中作梗?
弘历断定,便是自己多呆上半个时辰也无法从自己的庶人八叔身上瞧出更多端倪,索性作罢。转身安排了两个可靠长随留下侍候,又低声嘱咐闭门噤声不可走漏丝毫风声。
这一等,便一直等到雍正五年的年关过后,等到京城下过几场大雪,等到京城百姓从秋衣到披上层层夹袄棉袍。
新年之前皇帝銮驾终于回京。
弘历日日入宫或是办差,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定期遣人过来递个话之外,再无暇他顾。老九府上的人跟着落罪受到朝廷监视,自然也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冒险出府。
所以仍然只能等。
胤禩枯坐天井,拥着毛色斑杂的狐狸皮裘闭眼畅想石榴树上新落下的积雪。他如今拥有比前四十年多出无数倍的空闲来,用来回想平生,追忆往昔。皇权喋血,那些明明灭灭的故事都随着阿其那塞斯黑的殒命、随着八爷党的覆灭渐渐淡了、散了。
又是一年春来到。
78、番外:兄弟孔怀
正月刚过,枝上尚未染透新绿,金水河的浮冰犹在,皇帝又不肯呆在紫禁城,放佛脚底下的地长了棘刺一般,忙不跌地吩咐准备再往圆明园。
弘历做人还算仔细,除夕与正月十五都特意送了酒菜过来,并提及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有人会上门。
胤禩以为上门的会是弘旸或者他身边的人,结果他想错了。
胤禩看不清楚脸面,只知来人身形约莫两尺宽,敦敦实实并不出奇,进门时尚且行止得当,屏退旁人之后瞬间眼泪婆娑几乎呼天抢地扑上来: “八哥!”
胤禩彻底说不出话来,他抖着手把来人从头到脚摸了一遍,才死死搂住,泪水纵横。
这是他第三次清醒时哭,却是唯一一次开心到无法自己。
“老九……”
“八哥你嗓子哑了?”胤禟哭得毫无形象,撑开一步摇晃哥哥,差点压不住声音:“还有你的眼睛怎么回事?老四真给你下毒?”
胤禩双手环抱弟弟忽然涨了几圈的腰,比划捏掐全部用上:“老九你怎么一下胖了这么多?”
“八哥你嫌弃弟弟!?”
“只是一下合抱不过来,抱怨抱怨。”
“还说不是嫌弃?”
二人拉拉扯扯抱团一处从书桌边蹭到暖炕上坐了,撕都撕不开,也不肯松开手,别别扭扭谁都没舒坦。
胤禩声线哑了,只能微微沙哑叹息:“老九——”
胤禟嘿嘿一笑:“爷等了这几十年,总算轮到爷抱着八哥当冬瓜,也该尽兴才好。”
胤禩哑笑了只能由着他去,两人挤在一处连手也不知该往哪儿搁,索性摸上弟弟的脸,从额头鬓角一直摸到下巴。
“你的脸……”
胤禟浑不在意:“爷一身肥膘都长出来了,还舍不得一张脸?只怕老四的人对着画像当面也不能认出爷来,哈哈。”
胤禩自知他东躲西藏何其不易,只是心疼得厉害,摸摸手下的硬结凹凸:“用些好药,可还能好?”
胤禟不答话,他不是女人不会为了一两个疤痕寻死觅活,不答反问:“八哥的眼睛,是什么药弄坏的?总不该是哭的?是不是弟弟的药——”
“你的药不过是曼陀罗花叶果实做的,吃上十几颗或许噎死得了人。爷还没质问你为何拿着假货诓哥哥,又不说清楚,险些坏了大事。”
胤禟扑上去上下摸他:“弟弟怎么舍得真拿了毒药送你,就算做念想也不成的!”
“你啊。”胤禩真心开怀,好弟弟贴心又懂圆融变通,他做哥哥与有荣焉,跟着沾光。
胤禟仍然在愁:“曼陀罗不该坏眼睛的,八哥你还吃了别的东西?”
胤禩不爱多说这个,但扭不过弟弟,只好藏头露尾地交代前因后果。
他不敢告诉九弟这一年来从未在宗人府大牢里呆过一整日,深究下去无脸见人。难道真要说皇帝逼着你哥哥我给他生儿子做嫔妃吗?
因此胤禩只说,老十三体察圣意想替宗人府省几口牢饭,被他识破先下手为强。
九弟给的药他一直藏在辫子绳结的盘珠里,以为见血封喉那日听见老四要来才安心吃下,躺下之后又觉得放了四年也不知能不能毒死人,翻遍全身又把荷包里的朱砂都吞了,才一心等死。
朱砂只为辟邪,量不算大,却正好犯了他的脾胃,吃下去喉管到脏腑都觉烧起来,这一吐就大口大口地呕血。
当日刘声芳在皇帝的催逼之下不管不顾将所有能解毒的东西熬成药让胤禩喝下,又被扔在岛上自生自灭,阴差阳错见识了一次诈尸在眼前发生。
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头子,从皇帝登基开始,没能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就被卷入兄弟阋墙的皇室辛秘中镇日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三五日独自守着一具尸体的恐惧忧虑,比不知子孙身家前途的担忧茫然更加难捱百倍千倍万倍,足以逼人痰迷心窍、疯魔怔忪。
一个疯疯颠颠的老太医与一个诈尸转活的宗室王爷被困孤岛,会发生什么事?
火真是刘声芳癫狂之下点的?
不提也罢。
胤禩只知道,有些人朝不保夕地活着,还不如死在合适的时候,一如他自己。
终归还是亲手害了他人性命,这与拐着玩儿得阴人前程有所不同,堂堂贵胄也赤膊上阵,亲自喊打喊杀了。
“孙正清说嗓子养几年也能好许多,其实这小半个月已经不如和疼了。横竖不需要唱曲儿逗乐,碍不着什么。这眼髓伤得重些,也不大好治,但天光好的时节,人影衣着也是能瞧见的,只是入夜之后看书不成了。”胤禩真不大在意这个,不过弟弟担心,他也解释得详细些。兄弟二人何等亲密,断不会只寻好听的话说。
胤禟心里疼死了,抬手摸他眼帘睫毛:“早知道弟弟就运十车八车贡菊来,给八哥做菜吃!”
胤禩笑得睫毛乱颤:“哪里能当饭吃呢,菊花凉得很,与我脾胃不合。”
胤禟暴躁:“总不能什么也不做!不如弟弟将这里全辟出来种枸杞子?”
“坐下。”胤禩笑眯眯拿出兄长派头,不忘示之以弱:“八哥没瞎,摇来晃去头疼得紧,过来按按。”
胤禟一肚子气全散了,立即拿好把式过来替哥哥松头。
看见枕边一柄黄木杨的梳子,胤禟想起早年他与小十贪玩扯松了辫子,八哥也替自己结过,于心性上来,索性松了穗子散开哥哥辫子替他从头梳到尾。
手指刚入发鬓,却看见耳边几缕银色灰发纠结缠绕,再细看去浮发下面是大片的灰白。
胤禩察觉挑过头皮的手指僵硬的停顿,不甚在意得笑:“八哥老了。”
胤禟将眼泪逼回眼底,他的八哥,从来就是十八岁初封贝勒时年少峥嵘的模样,这些年再未变过:“我走时八哥不过两根白发,如今都七八根了,定是想弟弟想的,一年长一根,弟弟赚了。”
胤禩听了配合苦笑摇头:“家有顽劣弟弟,迟早多生华发,奈何?”
“别动来动去。”胤禟抱怨一声,比听见吴侬软语说出的甜言蜜语还觉心暖:“弟弟不善这个,一会揪光了八哥头发,只能自己剃度了赔你一个秃瓢。”
胤禩忍得辛苦,但也沉默是金地一直撑到弟弟给自己重新结好发辫。
“还疼不?”
“头不痛了,头皮疼得厉害。”胤禩拽过辫子摸一把,歪七扭八惨不忍睹,幸好他也无需见人。
胤禟滚入内侧,从后面抱住哥哥的腰身撒娇:“八哥,他们都说宗人府里的人呕卒了。你是怎么出来的?”要说弘历能买通所有宗人府的兵丁,他第一个就不信。堂堂财神九爷做不到的事,小弘历就能做成?
胤禩没准备过这个问题,他以为自他死而复生那日起,就无需再向任何人解释这四年来的遭遇,没想到上天待他不薄,还有兄弟生而相聚的一日。
他不敢说、甚至不愿回想。
胤禩转身摸在弟弟脸上狰狞疤痕:“你在西宁几年,之后一路奔逃躲避,可曾吃好睡好?”
胤禟一怔,把头埋在哥哥腰间:“八哥别难过,弟弟不问了。日后天南地北我们都一起,谁先死就在哪里埋了,另一个给守孝三年,最后也做邻居埋在一处好不好?”
胤禩被逗乐了,一把揪住胤禟的辫子:“守孝三年?爷是你哥哥不是你老子。你真守上三年日后当心被皇阿玛入梦骂死。”
“谁说一定是我守三年?”胤禟嘀咕一声,手圈得更紧:“老四把你我都除籍革爵了,早不是圣祖的儿子。再说这些年老四这样逼死折磨兄弟,也不见老头子入梦骂一骂他。既然不管老四,何苦来管我们,真当我们是软柿子好拿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