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当然要先交代清楚:“你敢咬爷的袍子,爷就让人阉了你。”
胤禩给这只狗取了名,叫“狡兔”,每天对着他嘲笑某人。
他真越活越回去了。
慢慢的,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老四于百兽中执着豢养玩犬,不惜从捉襟见肘的私库中掏银子置办狗笼狗舍亲自描画狗衣。
人压抑太久了容易变态。
人孤独太久了,也容易生病。
万里丹山如画,却也不是谁都能挥毫作出出千古流芳的画作。
京郊独院里的人养出一把懒骨头,远在圆明园的主人威仪日盛,脾气跟着水涨船高,越发说一不二独断专行。幸而手下尚有得用心腹朝臣圆融贯通,随着八王一党的烟消云散与隆科多的伏诛,朝堂之上的制肘之声都沉寂下来。
雍正八年五月,皇帝终于累死了另一个手足臂膀。
胤禛心思复杂难辨,伤感难过又如释重负。允祥于他而言太过复杂,早年手足相亲的记忆都停留在了一本装订成册的诗集里,随着那场旷日持久的夺嫡日益模糊了去。他了解老十三,傲气隐忍不比旁人少,才能在十年的圈禁打压中熬出头来,有命投诚。知道他在养蜂夹道受过苦,才对他私底下做掉老八老九构陷年羹尧的小动作视若无睹,毕竟换做是他被虚耗十年前程尽丧也会想着报复回去。
只是仍旧不免心生警惕——胤禛自己也打压兄弟,那都是织罗罪名放在明面儿上的。可老十三都是在背地里下黑手,好人他都都做尽了,刻薄兄弟大臣的罪名转了几个弯最后全落到朕头上。
皇帝不屑于拾人牙慧学老十三也玩投毒,想起宗人府里死去的老八替身浑身紫黑青白就觉膈应,他更擅长一边遣太医施恩惠一面拿公务差事砸人,累死了皆大欢喜。
因此怡亲王终于不治。
皇帝也终于可以毫无保留地称颂悼念一个弟弟。他愿意给他一个尊贵无比的谥号,亲笔写下谕上褒扬毕生功绩,甚至下旨筹建贤良祠,复其原名准用“胤”字,配享太庙,身后诸事极近哀荣。
一切都在向天下说明,朕也是可以做一个好兄长、好哥哥的。皇帝几乎是全情尽出地挥洒自己的兄弟爱,这样的哀荣,便是皇考之裕亲王也拍马难追。
皇权无可撼动,皇帝眼前是前所未有的清明盛世,国库因为整肃吏治日渐充盈,所有王爷贝勒都安分守己不敢兴风作浪,圆明园里的日头都没有紫禁城里的毒辣。
美中不足的是,当年打死不肯心服口服称颂他是不世明君的人已经伏诛,不能当面臊一臊他的脸。他多想看一看老八懊恼悔恨自叹弗如的扭曲神情,光是看着也能多用一碗白饭。
设置军机房之后,议政王大臣会议形同虚设,日渐衰微言之无物。
皇帝真正吐露浊气——君权大于天,他终于比皇考更牢地握紧了大清兴衰命门,朝政俨然一言堂,无需受制宗室权臣。
一言九鼎太过美妙,皇帝周身压力骤减。日以千计的折子不必反复议处便能定稿,日夜操劳笔耕不辍亦觉事半功倍,终于空出许多闲暇时间无以打发,于是爱上了设计各种常服图纸,更喜爱泛舟湖上,命人作画问道。
最令皇帝开心的事,是七年大选时,秀女中他恍惚瞥见一人侧颜奇清,先天不足似的青白消瘦,茕茕孑立疲惫惆怅的模样乍看之下神似老八,正是管领刘满之女。
闲置已久的后宫因为皇帝的临幸再度死灰复燃。皇帝重新迷恋上了煎饼果子的侍寝,这次更好,无需吹熄灯烛摸黑办事,看着侧脸临幸亦能发力。
这个晚上皇帝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江南豪雨成灾,大堤将倾,一个人没披蓑衣没带斗笠不紧不慢走在摇摇欲坠的堤坝上,堤坝下的砂土已经被河水浸坏了。
胤禛追上去,执着地想看看这不要命的人是谁,可等他紧走几步这人又远了几分。就这样你追我赶了整整一个晚上。
胤禛怒极,多少年没人敢这样无视过朕了?他憋了许久终于聚起一口气大喝一声:“放肆——给朕跪下!”
皇帝睁眼就看见御榻前跪了一地的人,当然还包括最近一直宠幸,破例许他留宿东暖阁的刘答应。许是大半夜梦见大水心头不快,他烦躁起来,挥手让人都滚出去。
后半夜皇帝拼命睡也睡不着,之后一连几日也没再梦见大水大堤或是什么人。年纪大了不免迷信鬼神,这个梦使他寝食难安,于是传了园子里豢养的道士前来问卦解梦。
道士开了一挂,只道人心向背,万岁日有所思,恐是有人暗地作乱,或是有人心生嫉妒。
皇帝再谈梦见大水堤溃,道士闻言面露惊惧犹疑之色,言道梦水之兆一曰夫妻分离二曰天降灾祸,都不是好兆头。
皇帝没来由的就想到那个背影的主人,风雨飘摇中模糊的影子在日复一日的琢磨中终于清晰起来。
可是老八不是已经死了好几年了,怎么也不该在这个时候才来入梦啊。
还没等皇帝琢磨明白,山东水灾的折子便递到军机房,赈济拨款自是一番折腾。还没弄利索,邓横寨属广西思明土府再次以不足二百人的人丁数打败清军,并且斩杀来使拒绝招安的折子也跟着后脚送来,一并附上的还有长长几页军士兵丁伤亡花名册。
自从朝廷强制推行改土归流以来,这样的跟头可谓大伤颜面。攻不下,招不了,区区二百人的寨子让皇帝食不下咽。
这一晚,胤禛辗转反侧到三更才迷糊睡着,终于接着那个梦继续做了下去。
雨中缓步独行的人终于被他追上,拽过来一看,不是老八那张皮笑肉不笑的倒霉嘴脸还能有谁?
皇帝想了许久也不知该说什么,咬牙蹦出几个字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老八回身谩笑一下,似乎开口应了一句,但耳边嗡嗡隆隆也不知他说的是什么,下意识便觉得那不是好事。
“你这是看朕笑话?”皇帝想不透老八在这个当口现身的目的,这么多年了,他对着一个梅瓶求神拜佛好话歹话连带威胁也用上,从来不见老八入梦现身一见,一次也没有过。
梦里老八又笑一笑,很无所谓的模样,惹人平白牙疼。
皇帝好不容易逮着人,不想冷场。老八不说话,他也不恼,自顾自道:“也就你名字最不吉利,用了一辈子倒霉了一辈子,死了也不得安生,全赖朕给你改了,破了命格。”
这本是随口诌的闲话,皇帝说完连自己都信了,愈发得瑟急着表功:“你生的儿子朕依着你的心思,给弘旺养了,谁知你躲得干净,这些年总不现身。可是朕身上龙气太重近不得身?”
81、真身入魇
梦里老八面色平和,听了半晌终于开口:“臣弟是来谢皇上,破了死局。”
皇帝心头骤然一松一紧,这么多年了,他总改不了看见老八笑就心惊肉跳的毛病,他肯开口道谢绝没有好事。皇帝不肯露怯,想要引他说出更多线索:“你就是来说这个的?”
老八不置可否,一双灵犀美目斜睨过来,带出些怪嗔的意味来。
皇帝心下一荡,口气也软和了许多:“这么多年你躲着朕,可还在怪朕郭络罗氏的事情?她是自尽并非朕下的密旨,阎罗殿里孽镜台上三生镜,任谁也说不得谎的,你只管去问。”
老八只听他絮叨,却不答话。
直至他都说得累了,才见老八抬头望一眼天色,道:“贤良祠里奉了不该供的人。”
皇帝道一声朕就说总不该是朕德行有亏,御封十三做宇宙全能第一人是有些抬举,不过总不该就因为这个就人祸兵乱吧?正待细问却见老八影像模糊飘渺,急得大叫:“慢——”往前一扑却是醒了,正听见苏培盛在帐外道:“万岁?”
皇帝转而清醒,察觉身处内殿,嗯了一声开口询问时辰。
苏培盛报了卯,知道主子怕是睡不着了,便道:“巡查京师五城的五位大人三刻之前刚刚回来,万岁可要传召?”
“传。”皇帝起身以手来回搓脸驱赶零星睡意,接过茶水漱口时忽然再度发问:“昨儿进上的丹药是是谁炼的?”
苏培盛道:“是贾生芳道长,万岁可是用着不妥?”
皇帝已经站起来由人服侍更衣净面,一边道:“不,此物还有些用处,今日接着用。”
……
皇帝在政务弄犬之余开始日日传召李卫引荐的贾生芳论道谈长生,几乎到了日服丹药才肯入睡的地步。
服下丹药的皇帝异常兴奋,批阅折子过了子时仍旧精神奕奕,便是睡下之后,五个晚上也有三个能在梦里堵住某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或该说是某只鬼。
憋在胸口已久的话终于找到倾诉的对象,老八不是活着的人,更名改姓不入宗祠,说话无需顾忌。他甚至比自己更怕面对君父,知道再多辛秘也不敢告状。
圆明园往来大臣发觉皇帝自开春大病之后越发迷恋名士仙丹,不仅自己用,军机大臣皇帝心腹也被时常蒙赐,大有君臣同乐万世永存的意思。内务府总管海望在圆明园东南角僻处一块地界专予道长丹士居住,每日都有运送木柴煤炭与朱砂水银的马车往来。
皇帝对此兴致勃勃,因为随着日进一丸药变做日进两丸,在虚妄梦境里已经同老八从闲话家常到了拉小手亲小嘴,再加把劲儿说不定就能耳鬓厮磨、旧梦重温。
就在这个时候,皇帝一连几日接到八百里加急,邓横寨不时三五成群依着地形便利出袭官兵,清军连日损兵折将,夜里都不敢合眼睡觉。
皇帝连夜招来军机大臣合议,谁也拿不定主意。一直到丑时过半,皇帝才让人各自回去拟定条陈改日在议。
折腾完这些,皇帝躺上床却怎么也睡不踏实。
美梦什么的自然更是不用想了。
皇帝不顾内侍总管劝阻,将日进两丸改作三丸,这个晚上果真春风入梦,了无痕迹。
次日皇帝多睡了半个时辰才更醒,满面春光尽展颜,比侍寝隔日抬出澹宁居养心殿暖阁的宫妃贵人更显春心荡漾,整天走路都带着风。
日间批阅奏折,挑出鄂尔泰的请安折奋笔疾书:“朕躬违和,适得异人贾士芳调治有效。”写完又觉牵头人也当褒奖,遂命人再拣出李卫的密折,亲笔写下朱批:“朕安,已全愈矣。朕躬之安,皆得卿所荐贾文士之力所致。”
贾生芳原本在京城白云观里修行,被逐出师门又在河南乡野里流浪,忽悠了御前能臣李卫之后,自被人嫌弃的茅山道士摇身化作御前备受宠幸的能人异士,几乎挤走了万岁挚爱的玩犬逗狗,俨然又一名为君分忧的走膀右臂。
刘声芳死了,孙正清替了太医院院正的位置每日为皇帝过脉,一连数日见皇帝言行面色赤红举止有异,不得不含蓄进言:“金石丹丸底性极热,初服或于精力有所助益,但时日一长只怕积热于五脏六腑,恐于修炼养生有碍。”
皇帝对此嗤之以鼻,他自认小心谨慎,衣食住行无不由妥帖之人打理过问。雍正四年之后,他时常整夜辗转无法安枕,那时开始服用南宗祖师张伯端制成的既济丹。若不是对各种金丹药性仔细核查确信不疑,他又岂会轻易入口?若当真多服有异,怎不见鄂尔泰李卫抱恙?
因此仍旧我行我素。
孙正清半个身家交付于四阿哥,对于皇帝的一意孤行忽喜忽忧,索性闭口不言,恪守本分。
……
皇帝服用金丹之后顿觉重回十七岁,每夜翻云覆雨三五回也精力充沛。这夜照例翻了晋位贵人的刘氏的牌子,末了将侍完寝的人赶走独自拥被入眠寻弟弟谈心去。
一番尽兴折腾挥汗如雨之后,皇帝听见弟弟开口说:“天降示警,弟弟也该走了。”
“走,去哪里?你骨灰坛子还在朕手里尚未入土,想去找老十四还是死鬼老九?”皇帝登时不快至极,几乎记不起身在梦中做不得真。
梦里老八照样笑得没心没肺,柔雅婉约欲迎还拒:“人鬼殊途,罔顾天道逆天行事早晚有天谴,总不能一直这么挨着,于圣躬不利。”
皇帝想骂一句“急着去投胎啊”又觉不妥,刹住口复又道:“急什么?朕的寿数还长,再陪朕几年。肃英额这几年被朕死死护着密不透风,年前病得死去活来,全赖朕用尽奇药才得残喘下来。一命换十年,你稳赚不赔。”
老八却油盐不进,抬头望向北方:“命格死局已破,还要多谢万岁替老十三兴建贤良祠。”
皇帝疑心顿起,想要问个清楚却觉喉咙沙哑凝涩,急躁一起浑身火烫胸腹都要烧起来——这么一挣自然醒了,先前种种都如镜花水月再寻不得。
天色犹未明,孙正清与左右院判急急匆匆被传入圆明园,好一番折腾。皇帝连日大量服用金丹朱砂,浑身如同着了火般滚热,却又毛孔闭塞排不出汗。
任再多御医巡诊,能得出的结论也是金丹累积的热毒不能泄于表,闭于七窍之下,伤阴所致。当用疏导发散的药剂,只是用量难以定论,几个院判谁也不敢妄自下方子,争论不休。
皇帝一改往日亢奋的精神头,整个白天头疼目赤,喉咙疼痛舌苔发腻,窝在床上批折子也异常暴躁,索性扔了纸笔,摘选出需即刻下发的让军机房代劳,自己倒回床上蒙头休息。
……
下午的皇帝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中一条孱弱久病的白龙挣扎欲要腾空,摇首摆尾间撞塌了太和殿屋檐一角,被残垣断壁划拉地浑身是伤,血肉模糊。
皇帝在一片晃白青光中惊醒,暴怒责骂太监也不知道将澹宁居玻璃窗户用黑布挡一挡,害他午后小睡也不得安宁。只是心头越发不得安宁,前夜梦里老八刚说要走,今日就梦见这样离奇的梦,可有什么关联不成?
未等他理清思路,钦天监加急奏报送到,地动仪西北方向的一颗铜珠落入蛙口,一场摇山撼海的地动袭击了京师,比圣祖在位时的那一场地动离京城腹地更近,波及直隶、山东、山西、奉天,损毁房屋无可估计。
政令受阻、京畿地动,上万人的死伤令皇帝眉毛打结——真是德化有失,天灾示警?
老八梦里说“死局已破”,指的又是什么?
临时改在帐篷里合议的军机房大臣,很快也发现了皇帝的魂不守舍。想起这位爷素来笃信风水吉兆,也就明了大半。今年一整年不断的天灾人祸,折腾地连喘口气的功夫都不给,听说高丽人又在大放厥词,论述什么“大清皇帝政事悖乱,而兄弟猜嫌”,“百年之运已穷”,虽是无稽之谈,但皇帝刻薄手足的名声早已扬名天下,恐非优待一个“贤王”能逆转乾坤。
……
皇帝整天忙着京畿流民安置、户部赈灾拨款、以及药材米粮粥棚设置,傍晚京城的密折奏报就送递皇帐:太和殿北角在地动中损毁顶梁横木,不堪重负,塌了一角。
历来宫室损毁皆被认为上天示警、或是帝王德行有亏,工部与内务府不敢声张,幸而地动过后宫人妃嫔都迁至开阔地暂住,因此知晓此事的人只有留守的大臣与工部行走。
皇帝已经被连番奏报打击到麻木,沉着脸招来贾半仙卜卦解惑。
贾生芳阖眼掐指半晌,言道紫禁城中龙气重、阴气重。历来兴建宫室都要生祭见血,越是猛兽越能镇宅辟邪利子孙。数百年来杀戮怨气凝结不散,那原本镇殿祈福的神兽恐不甘屈居地基之下,似有挣脱飞升的意图,恰逢天降示警,两相着力这才引来地动,妄图脱困。
皇帝只关心一件事情:如何破解。
贾生芳不过茅山道士,说出的法子不外乎念咒祝祷镇邪驱鬼再撒上几圈狗血,当然也暗示了可以用铜器木石刻了符咒置于屋梁之上,镇宅趋吉。紫禁城宫宇殿阁众多,只需在帝王寻常出入之所的藻井上供奉文王后天八卦咒文符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