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记得再清楚不过。面前的这个少年,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没有求过他任何事,无论是在万人竞技厅里被鞭挞,还是被关在皇家监狱里威胁被处刑。
“殿下,我想求您最后一件事。”澈苏的语声和刚才的淡然不同,带着弗恩总是看不懂的东西,流光溢彩,带着漂亮得犹如繁星的光晕,“让我……上去摸摸这架机甲吧。”
愕然地看着他,伍德有点近似啼笑皆非的愤慨。他疯了吗?这怎么可能!
那边的战俘刚刚交换完毕,他居然就想再次驾驶机甲做困兽犹斗?他难道愚蠢到以为提出这样荒谬的要求,会被允许?!
等不到弗恩的任何允许或者拒绝,舷梯边的那个少年,眼神有了一丝迷惑。似乎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他俊美的脸上有了点抱歉的神色。
“殿下……您怕我会驾着机甲逃跑吗?”他怅然道,声音变轻了,“不会的啊……我不会的。”
怔怔看着弗恩,他好像有点糊涂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的。殿下……求您啦。”
虽然听上去是那么无力的保证,甚至荒谬得近乎无稽,可是他身边的伍德,却莫名地感到了一丝极其怪异的感觉。
好像那可笑的、甚至有点卑微的恳求中,真的带着诚实和坦荡,就像他那清澈见底的漂亮眼神,不含任何杂质,看上去,似乎真的没有任何伪装和欺骗。
……站在凛凛的朔风中,弗恩无言凝视着澈苏。四周的人屏气休声,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皇帝大人的断然拒绝。
就在那片绝对的寂静里,帝国的年轻皇帝终于缓缓开口:“好,我允许。”
侍卫长伍德,猛然一愣,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皇帝陛下……终于还是忽然心软了吗?在处死澈苏之前,给予他最后的一次怜悯和仁慈?
犹豫着,他无奈地做了个手势,叫手下的人放开了澈苏。
眼睛蓦然一亮,澈苏脸上绽开了一个由衷的笑意,灵巧地登上几步,攀上了舷梯的中间。手上的镣铐还戴着,他的攀爬稍有点不便。
身形慢慢停下来,澈苏回过头,重新看向了几步之外的弗恩。
他晶莹如玉石的清瘦脸庞上,绽开了一个羞涩的、柔和的笑容,轻轻伸出手去,他邀请着他曾经的搭档,如今的君王:“殿下……陪我一起吧。”
背着手站在一众皇家侍卫中的弗恩陛下,看上去威严冷冽,可是不知怎么,看在伍德的眼中,却似浑身铺满厚重而压抑的寂寥感。
凝视着那个向他固执地伸出双手的联邦间谍,弗恩眼角眉梢的戾气不知何时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稍纵即逝的惘然。
脑海中,有几个相似的场景忽然在这剑拔弩张的一刻,悄然地尽数浮现,竟似带着一点隐约风情,带着点忧伤的浪漫。
皇宫私家机甲训练场上,那个少年长身玉立,沐浴着淡淡的金色阳光,回身向他望来,无言等着他前来第一次搭档试驾。
某个暗沉的夜晚,自己也曾这样站在舷梯上,伸出手去,诱惑地邀请他做最后一次驾机,试图挽救他们之间的裂痕。
……仿佛被那些幻影般的旖旎蛊惑住了全部心神,他默默凝视着澈苏,举步向前。
伸手接过澈苏那带着镣铐的手,他忽然纵身而上,带着澈苏一起攀上了那架刚刚和锡安一起驾驶过的机甲!
没等任何人做出及时有效的反应,那架机甲的胸腔舱门,已经缓缓闭合,在所有人面前,消失了弗恩陛下和那名联邦间谍的踪影。
……
所有侍卫,所有在不远处恭候的帝国军官,赫然大乱!
“陛下,陛下!”狂扑过去,侍卫长伍德猛烈击打着机甲的腿部,吓得快要昏过去,“危险!请务必出来,不要随意行事啊!”
上天!那个澈苏到底是用了什么样的蛊术,以至于让弗恩陛下到了现在,依然会被轻易操控!虽然刚刚扑过去擒拿时做了简单的搜身,但是万一他在身体内部放置了什么可怕的人体炸弹什么的……
浑身冷汗淋漓,侍卫长伍德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帝国前线参谋长也在小声急吼:“元帅,快点接通那架机甲的通讯!一定要让皇帝陛下快点出来!什么……那架机甲主动切断了任何通讯频段?!”
就在地面一团慌乱震动时,那架黝黑的巨大双人机甲,忽然发出了一声轰鸣。
呆呆注视着微微颤动的机体,锡安首先反应起来:它……它要启动!
就像是验证他的猜想,没有再给任何人阻止的时间,那架庞大威武的双人机甲的排气管中喷出了一道灼热的气流,瞬间迷住了四周的侍卫们的眼。
劲风骤起,引擎轰鸣,简单的一个起纵助跑,机甲傲然发动,转瞬已经笔直斜飞,在无数联邦军人和帝国士兵的愕然注视下,冲上了费舍星那暗沉的星空!
……
安静的密闭机甲内,唯有仪表盘上规律的各色信号灯微闪,偶然发出几声清脆的提示音。
静静地坐在自己的机修位置上,澈苏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那熟悉的操控台。依旧被手铐铐住的双手抚摸在上面,轻轻划出一道无意识的流连。
启动了自己这边的辅助飞行模式,他有点歉意地转过头,微笑着看向身边神色异常古怪的帝国皇帝。
“谢谢你,殿下。”他微笑,神色安宁,晶莹的脸上充满快乐欣喜,“让我飞一会吧,很快就还给你主驾驶权。”
冷冷注视着他,弗恩不置可否。巨大的悔意忽然升起来,噬咬着他的心。他一定是疯了,一定是!才会这样一而再、再而叁地被这个人蛊惑,甚至忘记了此来的初衷!
没再看他,澈苏自顾自地用不方便的双手,操控着机甲,依旧熟稔。很快就找到了在刚才的战斗中锡安没机会修复的那些损伤,他专心致志地、一边编程一边维修。
清脆的击打键位声,修复臂活动时发出的机械音,还有两个人轻微的呼吸声……并不宽敞的机甲胸腔里,一切清晰可闻。
盯着澈苏那始终翘起的两根小指,弗恩锐利而冰冷的眸光,终于聚焦在略显粗大的骨痂上。
“你的两根手指残废了。”他淡淡道,点出这显而易见的事实。
微微一笑,澈苏点头:“是的。不过……也没什么了。”
强压下询问原因的冲动,弗恩看着澈苏那毫不在意的神色,心头忽然有种邪恶的怒火在焚烧。
从上机到现在,澈苏的眼光,就始终注视着那些键盘和仪表,却没有怎么看他,就好像根本不记得他身边坐的,是一个可以决定他生死的人!
恶意浮现,他忽然冷笑:“是啊,的确没什么。以后你再也没什么机会用到你的手指了。”
他会用最残酷的刑罚杀死他,洗刷掉这个联邦间谍加在他身上的羞辱和欺骗,用猩红的血液冲洗掉让那些廉价的、虚假的温柔记忆。
他一定会这样做,他发誓!
身边的澈苏,有点困惑地停了停,似乎是被他的威胁吓到了似的,他手下的编程输入有点停滞。
用力摇了摇头,他似乎在凝神思索什么,清亮的眼神有点呆滞。
“殿下,兰斯学长呢?”他低声问,迷茫的眼波柔和而朦胧,“他今天……没有来吗?”
“我尚无子嗣,他是皇位顺位第一继承人。”弗恩冷淡地道。
“啊……”怔怔地看着他,澈苏似乎不太理解。
讥讽地看着他,弗恩的眼睛射出锐利的寒芒:“皇族铁律,我们绝不会出现在同一危险场所。就算这里不危险,他也绝对不会想要见到你。”
“为什么呢?”澈苏呆呆地问。
“他说他怕见到你的第一刻,就会掏枪打爆你的头,为梵重报仇。”弗恩逼视着他,心里的烈焰越发炙烤着他的心神。
“啊……”澈苏微微蹙起眉头,更加想不明白似的,“为什么要杀我给梵重队长报仇呢?”
凝视着他,弗恩心中忽然充满了厌弃和巨大的愤怒。
他不该上来的,他不该再听这个人任何的胡言乱语。假如说方才举枪的傲气和那淡定的笑意还能让他生出一丝敬意,那么……现在这明显的装疯卖傻,又有什么意义!
“啊,好想最后看看兰斯学长啊……谢谢他以前的照顾。”澈苏终于没再继续纠结那个疑问,转头重新对付面前的程序。
“还有安迪少爷……还有萨尔教授。”他自言自语着,手下的输入越来越慢,好像有点不能分心二用,“嗯,还有谁呢……啊,对了,还有您皇宫里的艾莎侍女,维瑟老总管他们。”
凝眉远望,他陷入短暂的、奇怪的茫然。
“啊,不对……多维空间结构判断的公式要修改一下,得和萨尔教授探讨讨论……珊历大婶一定很高兴看到我回去。”他嘴巴里,说着奇怪的、混乱的言语,一边注视着面前的键位,举手想去按某个专用的维修启动键,却又有点犹豫。
他清秀的眉头紧紧蹙着,半天才迟疑地按了下去。
看着那熟悉的修复提示灯终于闪起,他才长长舒了口气,被铐住的手腕举起来,艰难地擦了擦额前的汗水。
不过片刻,却似已经用尽了他全部心力。
冷眼看着他的举动,弗恩心中不知怎么,有种极其怪异的不适。澈苏的目光没有了方才的灵动和幽深,他的动作也似乎过于僵硬,越来越迟疑。
“澈苏,你……”他终于皱紧眉头,紧盯着澈苏的眸子。
“啊……殿下。”转过头看着他,澈苏的眼神里,是他看不懂、却让他惊心的一些东西。
局促地笑了笑,澈苏凝视着他,轻声开口:“我把您的机甲修好了,这是最后一次啦。”
还是有点歉疚,他嘴角露出一点羞惭的不安:“不过我的脑子有点混乱,说不定会漏掉点什么,你记得叫——”
忽然紧紧皱起好看的修长眉宇,他想了半天似的,才犹豫着吐出一个名字:“啊,对,锡恩……您叫锡恩帮你再查查看。”
“锡安。不是锡恩。”冷冷纠正他,弗恩几乎想要一个耳光扇过去,好扇醒澈苏那让人厌烦的、魂不守舍的走神。
“啊?您说谁?”澈苏茫然地问。
安静的机舱内,一种诡异的沉默浸透每一寸空间。凝视着身边露出怪异疑惑的弗恩,澈苏艰难地,咬了一下舌尖。
刺痛侵袭,血腥泛起,有那么一瞬间的清醒。
直到澈苏再次开口,才在那凝滞如胶的空气中荡起一片微弱的、柔和的涟漪。
“殿下,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再求您什么了。可是……还是想求求您。杀死我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公开处刑。”他的眸子忽然比刚才清明了一点,重新带了点旧日的灵动和单纯,但也有素日少见的卑微求恳。
“现在才懂得害怕,不会太迟?”弗恩嗤笑,眼中是冰雪漫天,心中是岩浆翻滚。
轻轻摇头,澈苏低声道:“我不怕。可是我的妈妈,姐姐,还有外公他们,万一看到视频的话……会很伤心。”
“至于我,殿下您可以随意处置了。”他垂下头,没有再看面前的冷酷男人,“千刀万剐还是五马分尸,都好。反正我也不会……再觉得痛啦。”
是真的,他真的服用了止痛剂。弗恩心里冷笑,可不知怎么,同时却有种巨大的不安和焦躁死死裹住了他,让他忽然无法呼吸。
“殿下,以后我假如不再记得您了……请不要生气。”澈苏喃喃道,吐出奇怪的、前后不搭的话语,“不过……在联邦的时候,我有经常想着您的。”
没有等来弗恩的只字片语,于是他那类似自语的话就只有悲哀地飘荡在机舱里,显得有些急于乞怜似的。
静静地坐在自己的机修位上,澈苏凝望着远方的夜空,凝望那漫天的星辰和霞云。
“殿下……您看。”他轻轻说,目光柔和得像一弯清澈的泉水,映着面前仪表盘上的一抹微光,也映着远方冷冷苍穹中的星辰,“这里的星云,那么像伦赛尔星。”
没有接话,也完全不能理解澈苏那跳跃的主题,弗恩默然遥望那看上去幽冷而静谧的夜空。
数千米高空,离那些星辰应该更近,可他身边那个少年的眼眸中,以往堪比星光般耀眼的光芒,却终于渐渐黯淡。
他眼中星芒熄灭的那一霎,费舍星的天空,星月清冷,忽然涌起了层层惊天乱云。
——第九部·完——
第十部
160章:不是水刑
壁垒森严,寂静无声。和往日一样,帝国皇家一号监狱的大门紧闭着,高耸的监狱墙黝黑坚固,密布监控设备的墙体在阳光下,偶有光线折射闪过,锐利冷漠。
冬日的太阳就算升到了头顶的正中,依旧不够炽烈。可是安迪拖着疲倦的步子终于走出来时,还是被刺花了眼。
头重脚轻地挪出了大门,安迪听着沉重的监狱合金门在他身后慢慢关闭。几乎就在刚刚抬眼的同时,远远停在附近街道上的一辆车已经飞速驶来,在他面前“嘎吱”疾停。
“安迪,我的孩子……”推开车门,一身素色衣服的男爵夫人眼含泪花冲了下来,一把抱住了几十天不见的小儿子,“哦,我可怜的安迪!”
一眼看见安迪那满脸的胡茬,消瘦的双颊,还有那密布血丝的眼睛,男爵夫人终于忍不住泪如泉涌:“哦,我可怜的孩子……这么多天,天啊……我的天!”
心里酸楚,安迪无言地搂着母亲的肩膀,使劲抽了抽鼻子。
茶色的车窗玻璃摇下来,满脸颓容的尤兰德·霍尔男爵冲着抱头痛哭的母子俩小声地道:“快点上车吧,回家。”
坐在前座上,苍老了很多的男爵大人小声叹气:“在这种地方哭,是要表达对皇帝陛下大人的不满和抗议吗?”
满脸泪痕的男爵夫人一愣,赶紧止住了悲声。惊疑地四下望望,直到确认车窗都已经闭上,这才重新哽咽起来:“哦,我可怜的安迪!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家里已经请了医生在等着了,我和你父亲……”
苦笑着瘫坐在柔软的座椅上,安迪只觉得浑身都是疲惫和难受。
“母亲,我还好,没什么大碍。”他忍住满身的不适,安慰着母亲,“总算是平安出来了,不是吗?”
“怎么会没什么大碍!你大哥和二哥回来时都快崩溃了,难为你在里面待了这么久……”男爵夫人悲伤地用雪白的手帕拭了拭泪,一想起被带到宪兵队的那些天,她只觉得浑身战栗。
那阴暗的审讯室,那惨白的灯光,那面目模糊、眼神冰冷的皇家宪兵!只是被那些灯光照在脸上问话,就让养尊处优的她感到无尽的屈辱和害怕,更何况安迪可不是仅仅被带到宪兵队,而是被关在了皇家监狱!
整个家中,就只有倒霉的小儿子一个人含冤受屈,始终未能彻底洗脱通谍的嫌疑,纵然用尽了家族中所有的关系,却终究没办法从任何途径成功地奔走救人。——皇帝大人亲自督办的敌国通谍案件,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哪里还敢有人收钱帮着疏通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