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缕头发顺着发沿垂落,衣衫也睡得有些乱了。
“夫子?”云翳皱着眉头看着墨夫子,他从没见过夫子如此狼狈的样儿“何以至此?”
墨夫子抬起手来就想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可落至半空,又硬生生的抽回手去“何以至此?小子到还好意思来问老夫?”毫不掩
饰自己的愤怒。
云翳张大了嘴,跟墨夫子相处了这些时日,他还是头一次见夫子发火。
“你以为你有几条命?想也不想就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能经得住砸上几次?云家可就你这么个独苗!你若出了什么岔子,要老
夫怎生与你爹爹交代?”嘴上说得狠,手里却极尽轻柔,拉开暖和的被子,将盖在云翳背上的绢布揭了下来,扔在了一旁,又拿
了一块干净的浸了热水,再抹上许多黑色的膏药,轻轻贴在了云翳背上。
“学生有想过的”云翳有些委屈的看着吹胡子瞪眼睛的墨夫子“若有那么一日,学生困在了火场里,夫子,小洛应也是万般心急
吧?哎!疼!”他忍不住喊了出声,墨夫子立即又放轻了几分,阵痛过后,接着说“明善而后身诚,此乃善,乃天道,乃人道,
学生自然身躬力行,不敢有半分怠慢。”
“你!哎……”真是个木鱼脑袋。
“他们没受伤吧?都没事了吧?”云翳小心翼翼的问着墨夫子,生怕再惹夫子生气。
“没事,都是轻伤,并无大碍。”墨夫子没好气的回答。
“那就好。”云翳看着还在忙活的墨夫子,有些心疼“学生让夫子担心了……夫子去歇歇吧?学生已经没事了。”
墨夫子白了他一眼“小子以后别再做此等鲁莽之事便叫老夫省心了。”
“学生知错了”说罢对着墨夫子嘿嘿的笑了两声。
也许是因为年轻,虽然刚醒来那段时间,头疼脑热发烧咳嗽是免不了的,可在床上趴过了大年,也就不过大半个月的样子,便活
蹦乱跳的穿着墨夫子着人给他做的新儒衫跑到墨烟斋报到去了,任凭墨老夫子横眉怒目也赶不回去,可若让他待在阴冷的书库里
,也不叫人放心,便让他在学堂里做了文职,边听课边记录夫子们的教条注解了。
经不久前那番际遇,云翳在凉州城的评价大幅提升,人们不再用不屑的眼神扫过他,而常常对他微笑,甚至,有些目光还略带着
尊敬。此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小洛为此又是心疼,又是自豪,买东西时,与别人提起少爷,也总是神采熠熠。不过也因此,
招致了以张文宣为首的儒生们更多的不满。
学堂里有些许儒生是十分傲慢横行的,尤其是张文宣,仗着自己的父亲是当朝佐相,几乎无恶不作,凉州城刨开曾经的云翳不说
,最出名的纨绔子弟就是他了,而且以往的云翳还常常与他争锋相对,是凉州出了名的人见人躲。
大年已过了十几日了,儒生们也都纷纷回了书斋,然而意犹未尽的孩童们,仍偷偷把新年里的焰火带到了学堂。
此刻,张文宣耍玩着刚从其它童生那抢来的焰火,眼睛缝偷偷的瞄着目不转睛的看书的云翳,心里又寻思着自己的复仇大计。
从云翳来到学堂,不对,从他打算施与云翳颜色之时,他便走进了一个可怕的恶性循环,譬如他曾经想把墨汁倾在云翳记录的手
记上,作案之后,还在得意洋洋,却发现被泼了墨水的是自己的书,又譬如他原本想偷偷砸坏云翳的砚台,没料到那原本是私塾
公用的砚台不说,还被脾气暴躁的赵家夫子逮了个正着,后果惨不忍睹,如此种种,不甚枚举。
此番他心里是又恨又恼,只想着让云翳吃点苦头。
“就没什么办法治他了吗?”他问着身后一帮唯唯诺诺的跟班。
“不如干脆找几个人,揍他一顿?”薛磊赔笑着提议道。
张文宣转身就甩了他一巴掌“傻了你?现在墨夫子如此看重于他,这事不用问也知道是我干的,万一下手狠了,出了什么事,墨
夫子必定要与我爹为难,倒霉的可就是我了!”
“是,是……”薛磊捂着脸,再不敢说话。
“不如这样”一脸狡黠的丁乾说道“我们手上不是有这么些焰火嘛?这些爆竹点燃了,谁知道它会往哪个方向蹦?就算炸着人了
,那也不过是无心之失,最多不过罚我们抄抄书,再说了,他身上不是都是烧伤嘛?再多上几处,锦上添花,也瞧不出来谁先谁
后是吧?”
“妙!妙!你们几个这就去给我多搜集些焰火来!”张文宣抚掌而笑,似乎已经见到云翳蓬头垢面的模样了。
已是下学之时了,云翳还盯着那本《梦回前朝》不放,原本其他夫子都说那不过是些杂书,墨夫子却由得他去了,还剩下少许方
才看完,他也不急,专心致志的埋进了书海里。
其实,从张文宣开始搜集那些焰火起,云翳便知道他在打些什么主意,不过料想他也不敢在学堂里闹事,云翳的位置又靠里,像
院子里炸到他这个位置这么不靠谱的说法,他相信以张文宣的智慧,是不会做这种明目张胆的事情的,不过很可惜,他似乎高估
了张文宣,或者,低估了他闹事的胆量。
第三章
此刻那堆顽童,手执焰火聚集在了学堂门口,确定所有的夫子都离开了墨烟斋,只有墨夫子还在,不过薛磊不久前还看到墨老夫
子去找了账房先生,估计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
张文宣做了个手势,示意所有人把焰火点上,直接扔向云翳。此刻才发现情况不妙的云翳,根本无处可躲,看着张文宣得意的笑
脸,他一脸的冷漠,只是将书紧紧抱在怀里,那是夫子的藏书珍本,弄坏了可是会心疼的。
焰火快落在他身边时,一个黑影将他拥在怀中,让人始料未及的,墨夫子竟然出现在了学堂。
一阵霹雳啪啦的声响过后,张文宣才发现那些爆竹几乎都在墨夫子身上炸开了,此时墨夫子的袍子袖口已然是稀稀落落的口子,
右手上几片红火的炸伤痕迹,看来着实不轻,大概有段时间不能执笔了。
云翳小心翼翼的握住墨夫子的手,比伤在自己身上还疼般,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不会躲吗?”墨夫子又气又恼,很难想象若不是为了给云翳今日的工钱而来寻他,会是什么后果。
云翳没有回答墨夫子,他看着墨夫子手上的伤,再抬头恶狠狠的瞪着张文宣,看得张文宣胆中生寒,连忙转身跌跌撞撞的跑出了
墨烟斋。
为夫子上过药之后,云翳便被墨夫子赶回了云府。小洛见云翳神色忧郁,脸上隐隐还有些泪痕,料想是发生什么事了。
“少爷?”他将热好的饭菜端上了桌“怎么了?”
“我记得,爹爹的官印可是皇帝钦赐御留的吧?”云翳并未解释,反而不着边际的问道。
“是,是吾皇给予云家的恩典,以昭示老爷生前的功勋。”小洛琢磨不透云翳想问什么,据实答道。
他刨了口白饭,夹了些菜在自己碗中“帮我去找出来吧。”
“少爷,那东西可贵重呢,是要用来做些什么?”虽然不是不相信现在的云翳,但毕竟是御赐之物,稍有差池,便是灭族之祸。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云翳将目光投在了门外的黑暗之中,一丝阴冷从他眼中流出。
第二日,张文宣一瘸一拐的被人扶至书斋,据说是前一晚被张则俊罚了跪,不过看样子,十有八九都是双簧戏。
至于墨夫子,只罚他们抄了《四子书》,并且亲身言教了一番了事。云翳则是跟没事人一般,不着喜怒的继续做他的手记,看他
的书,只是,他桌上多了个玉制的官印,是上好的红玉,经宫里的能工巧匠给雕琢的帅印,印上的麒麟作势欲扑,栩栩如生,好
不威猛。
学堂里的童生们,大都是为了当官才读书的,又都是些小孩,自然对那个官印充满了好奇和憧憬,云翳也不吝啬,让他们轮流把
玩,致使他一时成了学堂中的中心人物,连张文宣身边的几个跟班,也忍不住好奇的伸长了脖子。
此一举深深刺痛了张文宣的虚荣心,大声吼道“哼,就他那个破官印,比我爹爹的不知差到哪去了!”
只见云翳回过头来,看着张文宣,带着一脸的嘲笑,仿佛是在说“又不是你的,你敢拿出来看看么?”
面对云翳明目张胆的挑衅,张文宣岂有不接之理?当晚便找张则俊要宰相印看看,岂料张则俊想儿子年幼,怕摔了去,不予他看
。张文宣哪里肯作罢?待他爹爹就寝之后,偷偷摸到了张则俊的书房,将官印偷了出来。
当张文宣将那个鹤印带至学堂时,自然是引起了轩然大波,那是枚墨玉雕的印,同样十分精致美观,印上的仙鹤张弛有度,隐隐
有欲飞之象,为表自己的大方,张文宣也让跟班和同窗们轮流观赏鹤印,各种奉承与赞美之声让张文宣顿生飘飘然感,更令他感
到满足的,是竟然连云翳也加入了那堆追捧者中。
“好印!好印!”他带着由衷的赞叹说道。出自当世名家之手的雕刻品,怎会有不好一说?
张文宣很满意云翳的表现,以至于他将印大方的举在了云翳面前,想让云翳拿着好好鉴赏一番。岂料云翳并没有打算接过鹤印,
反而眯起了原本又大又圆的眼睛,盯着鹤印的一角仔细打量。
“咦?张公子?这印上,怎么有个缺口?”似乎在反复确定过后,他有些惊讶的问道。
张文宣顿时脸色煞白。什么?缺口?他原本打算炫耀完之后便偷偷将印放回去的,印上有缺口,一定会被张则俊发现。而且,任
谁都知道,朝廷给的官印,是不能损毁,丢弃,沾污的,那都是不忠之意,是要受朝廷责罚的。
他将印翻了过来,果然见印底的边缘,少了那么一小块,不知是磕哪给磕坏了。
“哎,可惜了”说罢,云翳丢下一脸茫然的众人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看那些所谓杂书,至始至终,他都未曾碰过那枚鹤印
。
接下来的几日,张文宣均是面色如土,而云翳也是莫名其妙的便被墨夫子罚了,抄了《四子书》一百遍不说,还在十日内不准借
阅书库的书――这对云翳来说堪比死刑的惩罚,居然没有招致任何的反抗。
三日后,张文宣告假,原因自然是因为他私扣官印,私扣官印的理由自然是因为那个所谓的缺口。虽然私扣官印是死罪,不过世
上哪有跟儿子较真的老子?于是受到过度惊吓的张则俊将同样受到过度惊吓的张文宣狠狠的抽了一顿,一是为了那个失踪了三日
,差点让他们全家掉了脑袋的官印,一是为儿子不争气,居然被云家小子玩弄于股掌之间而泄恨。
在将儿子抽得哭天抢地半个月之内都下不了床以后,还气愤的警告他,千万别再招惹云翳,现在在学堂里,张则俊不方便出手,
以张文宣的程度,更只能受云翳摆布,别再去自取其辱,给家里添些乱子了。
其实,稍微看点旁书,或者接触过官印的人都是知道的,制作官印的工匠本生,为了防止盗用官印的情况发生,在雕刻完成后,
会将印沿磕一个自然的小缺口,以作鉴别真伪印迹的区分,时常看些旁类杂书,又保存着父亲官印的云翳,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点
,不过是借机略施小惩罢了,只是,他这番戏耍,却都落进了张则俊的眼中,埋下了祸根。
自从张文宣在云翳手上栽了大跟头之后,他便不敢再靠近云翳。也因如此,学堂里的气氛活络了许多。
少了那堆吵闹的蝇虫骚扰,云翳的书看得也舒心许多,三月十分,还有些春寒料峭的时节,凉州州学行了科考,云翳毫无疑问的
拿了第一,取了秀才的名额,墨夫子自然是打心底里高兴,还当着众夫子的面说,恐怕,凉州要再出一位十四岁的举人了。
但云翳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趣,原因,似是因为他院子里那些花。约莫二月底的时候,院子里那几株玉兰,争相开了,莹白的花瓣
如同其名,净白如玉,点缀在那些青黑色的树干上,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看着那傲然于二月寒霜中的素玉,心中竟是一股莫名的酸楚,仿佛在灵魂的深处,萦绕着触摸不及的悲哀,痛彻心扉,却又不着
边际。
万物苏方始,素玉已先行,携赴宴清风,同饮寒霜露。疏影墨趣,不绘而韵;傲然莹莹,不染而娇。无叶之纷纷,独幽芳而四溢
,无春之嚷嚷,独凄凄而不群。
那独自立于天地间的纤玉,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昭示着什么。提醒着什么,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一袭白衣,立于玉兰之下,凄楚
孤寂,无助怅然。只是当他回过神来,那方依旧是一缕明净的月色,不着旁物。
三月二十六,云翳行生辰的时候,在街头看见个灰头土脸的小孩,瘦削可怜,便抱回家里来吃东西,这不抱不要紧,一抱又牵连
出四个“难兄难弟”,偏偏云翳心底软,牵进了门就舍不得再赶出去了,这便留下了他们。
而不过才十余日,他们便又拾了一名三十余岁的男乞,云翳自然是照单全收。
云府是热闹了许多,可为了养活他们,他把以前的衣服首饰统统当掉了,又吩咐小洛帮他们裁四季用的新衣,还要好料子的,吃
的也是营养丰富,为了让他们能吃上荤菜,云翳已经躲到房里吃东西去了。再算上那些器具用度,他现在已真真个两袖清风,靠
着每日文职赚的银两过活了。
而近日里,也不知是大堂里上了荤腥的缘故,还是他刻意缩衣节食,吃得是越来越少,脸也显得有些瘦削了,看得小洛那个心疼
。
好在不久后州学给秀才们发了些饷钱,云翳才不至于喝了西北风。而这被拾回来的男乞,名叫李二,竟是名上好的素厨,即便是
做的荤腥,只要不入口,放在云翳跟前他也压根闻不出一丝的血腥味儿。
看着堂屋桌上五花八门的菜色,根本见都没见过,有些连材料也分不出来,云翳趴在那些菜上闻了又闻,一副垂涎欲滴的摸样,
也不管在旁偷笑的众人,抢了副筷子就准备开工了。
“有白若雪不具寒,有红如火不灼舌,尚待入口,清芳已夺魄。好香好香!”夹了一口豆腐塞进嘴里,温润嫩滑,竟还含着些许
莲花的香味。
李二本是萂荣人,自十七年前萂荣国灭之后,便流浪于桉国。
十七年前的萂荣原本是桉国的邻邦,曾经辉煌一时,书上有载,金瓦玉阶,银裳翠屡,以金银易物而不识铜铸。
可惜昏君李恬只顾着自己的长生不老丹,不问朝政,最终还害死了太子李子卿,因他谎报军情而导致国都平阳兵临城下,被大儿
子以及群臣废黜绞死,大皇子李子俊登基称帝,与萂荣朝臣以及二皇子李子旭,连同太子李子卿的尸身同守平阳太和殿,身亡殉
国,宁死不屈,贞烈忠杰,于世上留下一段凄惨的佳话。
李二哥精湛的手艺不过几日,便成了凉州的招牌,吸引了众多串门的食客,其中不乏奇怪又厚颜无耻干脆住下的人,例如,那名
奇怪的和尚。
其实那是一个无论走到哪,都会第一时间吸引女性视线的和尚,黑色的眼睛透出奕奕神采,挺立而不觉突兀的鼻,厚薄均匀又时
常挂着一丝邪恶笑容的嘴,脸上的线条该柔和的柔和,该刚毅的刚毅,没有壮汉那般厚重的棱角,又不似女人般柔媚,堪称翩翩
公子典范的一张俊颜,配上高挑健硕的身形,连年仅九岁的沐梨都红着脸不敢再看他第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