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里小洛等人都专心致志的扎进了救人安抚难民的善举中去了,君不再却仍赖在一棵不算太高的树枝上,若无其事的看着忙忙
碌碌的众人,喝着他似乎总存着酒的葫芦里的佳酿。注意力从未从云翳身上挪开的天一,轻轻落在君不再身边。
“你不去帮忙?”天一瞟了一眼喝得半醉半醒的君不再,似乎有些意外的问。
“我为甚就得去帮忙?”君不再有些不耐烦。
“这样也算出家人?”天一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云翳身上,一脸的笑意。君不再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天一从未觉得他是个和尚
,但敏锐的直觉也警告天一,绝不能轻视他。
君不再又喝了一口酒,砸了砸嘴“佛渡有缘人”
天一并未回话,只是他的笑容,仿佛是在说“信你才怪。”
君不再白了他一眼,塞好他宝贝的酒葫芦,直起了身子,大喊了一声“云翳,过来,我有些话要与你说。”
还在忙着安慰一名失去孩子的老妇的云翳,抬头看了看君不再,又转过身去喊了小洛,交代了几句,便行至了树下“何事?”看
着君不再略显严肃的样子,他有些疑惑。
“你在做甚?”君不再却问了这么句不着边际的话。
“救人”不知为何,云翳并不觉得君不再在与他说笑,他也规矩的回答道。
“为何而救?”
“河堤被毁,数人性命危在旦夕,既是生者,则应竭尽全力,救人于水火之中。”
“若是兔,是牛,是羊,可救?”
云翳想了想,这万般生物,自都生存于世,若能救,当然不能撒手不管“当救。”
“若是猛虎,可救?”
这么一问,倒让云翳有些为难了,猛虎伤人伤畜,若是救了,不知要损多少性命,然而猛虎亦是这万般生灵中的一员,它也有它
自己的世界与生存之道,实难做出见死不救之举。
不待云翳回答,君不再又言“救人而不救猛虎,何焉?”
这话让云翳如醍醐灌顶般,瞬间明白了君不再的意思。人如猛虎,为生存而食兔,牛,羊,救人如同救虎,一条命,日后不知又
要搭上多少性命,可,这是不要救人的意思么?这等袖手旁观之事,云翳又岂能做到。一番顿悟之后,他又迷惑的看着君不再,
犹豫着救,还是不救。
“万物相生相克,往复循环,才有轮回不息,生生不止。何知生岂是福?亡岂是祸?救生并非定为善,杀生并非定为祸,为君子
,更应洞察这世间之理,照本宣科不过是迂腐书生,又何来君子圣人。救不救只不过一个缘字,你想救就救了,不想救就不救了
,这事后的祸兮福兮又岂是凡世之人看得明白的?”
云翳细细寻思了一番,确觉有理,毕恭毕敬的向君不再深深掷了一礼“大师所言极是,晚生受教了。”
君不再满意的看着云翳,脸上又带上了之前那般慵懒,不等云翳转身,他从树上跳了下来,伸了个懒腰“也罢,既然你想济世为
怀,兄弟我便帮你一把,省去这许多麻烦吧。”
说完,他张开了嘴,深吸了口气。顷刻间,河中的洪流便蜿成了一条浑浊的水龙,汹涌咆哮的涌进了君不再的口中,他的肚子就
像个无底洞般,不断的接纳着滚滚浊流。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河流已从脱缰的野马变作了涓涓细流,而君不再也终于合上了漂亮
的嘴,打了个嗝,他揉了揉肚子,轻声埋怨“味道不怎么好”,又伸出了右手,一阵金光从他的手心浮出,化作一把八尺长的金
色禅杖,他握住禅杖,用力的敲了敲地面,霎时间,还笼罩在凉州城上空厚重的阴霾,被一阵阵刺眼的阳光取代,云破天开!
又是一阵轻烟般的金色光芒,禅杖化作了虚无,君不再拍了拍衣角的灰尘,留下一地木偶,若无其事的回身向凉州城走去。
此后,李二哥的菜越做越丰盛,云府门前也时常聚集着许多人,想瞧瞧正牌上仙的风采,而可怜的小洛,打量着堂屋里那把椅子
,委屈的考虑着是不是真的要吃掉它。
虽然有各路进贡来的美酒,还有李二哥做的佳肴相伴,君不再却是越待越不自在了,不过几日,便趁着清晨人少的时分,与云翳
辞行,离开了云府,走时,留了一席莫名的话与云翳。
“这天枫山,人人都去得,你却去不得;这流莺,人人都见得,你却万万见不得。”
君不再离开之后,云府才算消停了些,再加上天一凶神恶煞的往云府门口一站,云翳才过上了安生点的日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
就这么安宁的到了秋闱的前夕,八月里,院里的桂花开了个遍,满园的清香沁人心脾,云翳坐在挪到窗前的桌边,有些不耐烦的
继续翻着《四子书》的各种版本的注集,他并不喜欢总看相同的东西,然而墨夫子近日里只借他这些书而已。
“这几日不用去书斋么?”天一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云翳身后,他一直都在云府神出鬼没,时有时无,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
他其实从未离开云翳身边。
“快乡试了,夫子给了几本注集,让回家记牢了,还有些往年应试的参考实卷也要我们自行研读。”云翳头也没抬,由于不能看
书,他的心情已经落至了低谷。
天一轻抚着他柔软的长发,仿若清泉,轻轻的淌过他的指间,不着一丝痕迹“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云翳揉了揉些许疼痛的头,无奈的说“我还宁愿不去了呢,成天就盯着这么些破书,夫子们总看这些也不觉腻味。”
天一看着手中的秀发,恍惚间走了神,他想起第一次看见阳光下云翳头发时的震惊,想起云翳第一次真实的对他展开的笑颜,想
起云翳戏耍他时的坏笑……无意识的将自己漂亮的薄唇贴在了手中的青丝上,冰凉如泉,还有些许淡淡的兰花清香,这一刻,他
的心似乎被那黑色的长丝牢牢禁锢,越缚越紧,几近窒息。
“天一?”云翳回过头去,看着有些奇怪的天一。
云翳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之中,他连忙放开手中的头发,有些慌乱的看着窗外的桂花“你头发上似乎有些味儿,我闻了一下,
似乎是错觉吧。”出格的举动让天一觉得,自己最近是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噢。”云翳又转了回去,继续看他那些无聊的注集“百无聊赖是书生啊……”
天一定了定神,十八年来,他从记事以来就学会了伪装,易容,让最狡猾的商人都分辨不出他真实的情感,方才他却自乱了阵脚
,还忘记了一贯的掩饰,直到此刻依然心神不宁。
“云翳……”
“嗯?”
“我接了个棘手的任务,恐怕得离开凉州一阵子了……”天一有些不舍。
“哦,离开了好,清静”继续翻弄着手中的书,无情的话让天一顿觉天地间一片漆黑“别忘了带些土产回来。”
云翳要他回来?要他回来?天一的心顿时又飘了起来,浮出了那片肃杀的黑暗。他的情绪不知不觉间便因云翳的话而大起大落,
然而连他自己都并未发现这些微妙的变化。
天一脸上淡淡的笑容取代了方才的寒霜,他弯下腰,在云翳耳边轻轻告诉他,他真正的名字叫夜魉,黑夜的夜,魑魅魍魉的魉,
他只告诉他一人,见过夜魉的,也只有云翳一人。
淡淡的应了声“哦”,再回头时,夜魉已如鬼魅般失去了踪影,院里的桂花似乎受了风,几枚仿若白雪的桂花,轻盈的跳离树尖
,跌落在依旧热闹非凡的花丛里。
第五章
诺大的场院中,寂静无声,云翳趴在收拾得干净的桌上,兀自打盹。不远处明经楼上,几位临监,品茗而谈,与这数万人的紧张
,压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位身着紫黑官袍,看上去已是不惑之年的中年,指着睡得正香的云翳问身边的另一名中年“何公,你可知此子是谁?”
被称作何公的临监顺着那人指去的方向,发现了正偷懒的云翳,蹙了蹙眉“考场上竟不思进取,做出此等辱没皇恩之事,也不知
是哪位官家的公子?还请李公明示。”
李临监却展颜而笑“非也非也,何公怕是误会了。此子算来,乃是你我的同门师弟。”
“哦?难不成,是墨老夫子的门下?“这倒让何临监有些吃惊。
“正是,前日里夫子回了顺京,李某自然到府上拜会。这才认识了这位云公子。”
何临监神色更为惊异“难不成,夫子是送他来赶考的?”想来墨夫子是个极为公正之人,很少偏爱于某个单独的学子,若真是为
此而来,恐怕此子并不简单。
“确是如此,此子乃是云傲将军的独子,李某本以为如传言所说,是个不成器的,那日里见过了……唉,李某望尘莫及,此人定
非池中物啊。”李临监说罢,无奈的摇了摇头。
“何以见得?”
“年方十四,便五步成诗,七步成文,慧眼如炬,独论江山。当真的学富五车,出口成章,所谓虎父无犬子,云将军泉下有知,
也当瞑目了。何公若是不信,可问问张相,当日张相也与李某一同拜会了墨夫子。”
何临监回头看了看坐在上座正在默默品茶的张则俊,似乎认为李临监言过其实,有些不信的样子。
“李公所说,句句属实。不过这少年当是才高气傲,还需多历练历练,才能担得起云将军的担子。”张则俊面色平缓,不温不火
,话语中还能听出些许爱才之意。
何临监又好奇的打量了一番云翳,这最后一场策论,不过才过了晌午,别的仕子还忙得焦头烂额,看他收拾得干净的桌子,只留
着一卷卷好的卷子,兴许是已经答完了。
云翳那里睡得舒服,张则俊这里却打着别样心思。他深知李临监的话并非谬赞,又想起了年初时分,云翳不过略施小计,利用了
张文宣的好胜心,便将难得回一次凉州的他弄得坐卧难安,这番城府,若待他羽翼成丰,云傲的事,恐怕……到时想要再除他,
决计不是件易事了。
思虑间,面色依然平和,只是以喝茶为由,被宽大的袖子掩住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
云翳伸了个懒腰,看着急切的涌出贡院的仕子们,他依然端坐在号舍里,并未有起身的打算。凉州本就在顺京附近,不过两日车
马,于是乡试也划在了顺京的贡院里。
原本云翳是打算自己来的,墨夫子却说顺京里有他自己的宅子,离贡院还颇近,也方便休息整顿,也便跟着过来了。只是顺京往
贡院参考的仕子数量太多,考场规矩繁琐复杂,让云翳腹诽了许多日子。
此时正是最后一场考试散场之时,上万人要经过门口的执政检查是否夹带才能出门,十分费时,他干脆继续在号舍里打盹,估摸
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慢慢起身,向门口走去。
“这才出来?”不想墨夫子却早已等在了贡院门口。
“夫子要来该与学生说上一声。倒是等得久了罢?”云翳有些不悦,他若知道夫子在门外,决计不滞留在考场里。
“走吧,回去了。”墨夫子不理会云翳的埋怨,想要接过他背上装着许多杂物的书篓,云翳却躲了开去,死活不让他拿。
“不过些许路,并不沉,学生自己拿。”云翳跳开了三步,小心的保持着距离,生怕一不小心,墨夫子就把他的书篓抢了去。
墨夫子心生好笑“罢了罢了”便领着云翳回了不远处的墨府。
原本秋闱放榜之日便在九月,多数外地仕子们都会在顺京待到放榜之日,可是凉州到顺京不过两日车马,云翳又借着八月十五未
能团圆的缘由,还是回了凉州。实际上,他不过是从未离开云府,此番走得十几日,有些想家罢了。
回了家,便安生多了,终于从乡试里解脱了的云翳哪里管得了什么榜不榜的,如饥似渴般一头扎进了“旁门左道”的书海之中。
不过月余,为了应试而戒了严,却让他如同久旱逢甘露般欣喜,抱着那些打墨夫子那借来的书,喜极而泣。
在自个房里窝了十几日,他才心满意足的溜达进了大堂,自打回来以后,他还从未在堂里用过膳。
“孟某还以为你要在房里窝出一层新皮才愿出来呢。”在云翳府上借宿的食客孟迁,摇着手中的折扇,有些打趣的看着刚出现的
云翳。
“嘿,孟公子倒是个知己,云某前一月是被这乡试给扒去了三层皮,若不是这新长出来的一层,怕是要挂不住了。”他还故作激
动的伸出了三根手指。
孟迁笑而不语,云翳的样貌十分可爱,还像个十二三岁的孩童,便是年仅十三的仆从,也要比他高出些许。
这副小孩般的脸孔,却时常说出些与长相不搭调的迂腐书生的老成话来,着实滑稽,而且,看似老实正直的云翳,有时心思却像
无恶不作的小恶棍,将云府闹得鸡犬不宁,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人,穿上了官袍,是个什么模样。
“少爷,孟公子,这是李二哥刚才做的甜汤,让我掂来与你们尝尝。”八岁的云晓将香气四溢,热气腾腾的甜汤放在了二人面前
。
云翳也不急着吃,摸了摸云晓的头“你们不去盛一碗么?”
“这就去了,哥哥姐姐们已经在盛了。”云晓眨着眼,回了云翳的话,转身摇头晃脑的又跑开了。
“少爷,少爷!”云翳手里的汤还没端稳,小洛便大呼小叫的奔进了大堂里。
云翳也不管他,径自喝着甜汤,果然华润爽口,清淡的甜味中还带着点桂花的香气,想来是放了些进去的吧。
“我说少爷啊,凉州知府洪辉派人来发了张拜帖,请少爷明晚过府一聚。”
云翳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心下里却有些厌恶。想当初云傲过世以后,这凉州知府不论对云翳还是云府,都唯恐避之不及,如今
这般作态,怕是想拉拢拉拢关系,日后万一官场相见,不至于那般难堪罢了。
转念又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就算他是墨夫子的爱徒,毕竟还未有功名在身,即便乡试他拿了个举人,也不过能混个芝麻绿豆的小
官,难道这洪知府对他这般有信心,料想他定能马到成功一路进入殿试?
虽然云翳自视甚高,但还不至于恃才傲物,藐视这天下千万寒窗苦读,只为求得一朝金榜题名的莘莘学子。十四岁便能在殿试上
博取功名,这种无稽之谈连他自己都不信。
见少爷不说话,小洛又急了“少爷!这可是洪知府的拜帖!”许是云府太久未曾收到官家的拜帖了,而且还是发给云翳的,小洛
是又欣喜又担心。
“那又如何。”云翳有些不屑,继续喝着甜汤,心里还挂着诸多疑虑,就算想提前打定关系,也用不着提前这多年吧?
“你总不能穿着这身儒衫就去了吧?!平日里又没有些正式的衣物,这突然的……哎,这可怎么办才好。”小洛在门前晃来晃去
,少爷这般身形,自然是穿不得云傲的,现做肯定也来不及,借也不知道上哪借去。
“我看你就别瞎操心了,你们家少爷啊,八成是打定主意就这么去了,说不定他还不去呢。”孟迁看云翳的样子,也能猜出个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