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她这几天一直跟老三一起?”
禹翎点点头,也就是说,搞不好这次回去我就要多个弟妹了。我一点也不高兴,“那红蜻怎么办?”
“其实我恨担心他。”禹翎想了想,跟我说实话,“你也知道他是什么人,太聪明了,反而容易钻牛角尖。要是三哥真娶了别人,只怕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们正说着话,老六冲进来了,抱着我的手臂嚷:“我受不了二哥你能不能跟父皇说让我提前回京去!”
禹翎在一旁解释,很是幸灾乐祸的样子:“装神弄鬼好玩吧?叫你小小年纪不学好,现在知道苦头吃了?”
老六哭丧着脸。他在自己帐篷里穿道袍拿拂尘碍着谁了?连父皇都懒得管他,更别说我们几个做哥哥的。哪知道却遇到一位听不懂人话的蛮族小王子,居然满眼崇拜缠上他了。
“他说要跟着我长生不老!今天还拿了本书来要跟我双修!双修啊!他到底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做什么要跟一位只有蛮力没有脑子的男人双修,还长生不老!”
我摸摸他,很是同情:“中原文化博大精深,你要好好教人家。”
禹翎:“你把人家的储君拐去修道,怎么跟人家家里还有父皇交代?”
老六满脸泪跑出去了。
然后我跟禹翎凑一起笑了一整天。
最早发现不对的是禹翎,外头马嘶人声嘈杂,他站起来,手按在剑上,“来人!”
进来的居然是带着兵的离仲。
“出什么事了?”
我没见过老三这个样子,连形容都找不出来,我看着他那双眼睛,就害怕。
红蜻还没找回来,我们谁都不敢睡,守在帐篷里等大安他们的消息,老三本来要自己去的,却被禹翎喝住了,骂他:“你一个人去有什么用!还要连累他们多分了人手看着你!真想找到红蜻,就别添乱!”
外头狂风暴雨有点吓人,我第一次知道草原的天变起来会是这个样子,我们谁都不敢想,在这样的天气里,谁都没带,一个人打着马出去的红蜻会遇到什么。
更糟糕的是,今天刚抓了一个蛮族刺客,是之前死掉的老王旧部,来报仇了。
我抓着禹翎的手,问:“刺客只有一个,对不对?”
“不知道。”禹翎沉默下来,这种余孽最是纠缠不清,被抓住一个已经处决了,可谁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同伙?他们接近不了这里的中军帐篷,在外头雌伏伺机要给我们致命的一击。在重重护卫之下的我们是安全的,可是红蜻手无寸铁,他只有一个人!
老三开始迁怒,把一干人骂地狗血淋头,怪他们没有看好红蜻,人丢了还不知道,一直到现在才来禀报,禹翎冷笑回他:“三哥别骂我的人了,红蜻有手有脚,他心里不快活,要走,谁拦得住?三哥也别在这里干耗着了,只怕刺客的事情让公主受惊,三哥还是赶紧去慰问安抚一番,莫叫人家公主吓着了。”
我拉禹翎,不要再刺激老三。
结果老三坐那里闷了半天,见回报还是没有消息,怒气攻心,一脚就踹过去,“没用!废物!”
我大叫一声扑上去,把离仲整个人抱住,哆嗦着说不出话,禹翎狠狠把老三一推,“你做什么!”
我怕离仲哪里被伤着了,又怕他心里不高兴,顾不得身上疼,只抱着他不愿意放手。离仲有职责所在,红蜻丢了,他们都脱不了干系,这我知道。可是怎么能动手?怎么能就这么对他动手?
禹翎气得厉害,先骂老三:“你瞎了眼看不到,谁你也敢动手!”老三也没想到踹到了我身上,呆住了。
然后禹翎骂我:“你发什么疯!”
离仲慢慢站起来,抱着我,没管他们两个,他低着头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睛。他把我放在椅子,手放在我背上,那里一个大大的脚印,他微微用力按下去,我疼得直吸气。
禹翎丢下老三,皱着眉喊:“传太医!”
乱哄哄一群人涌上来,离仲就这么松开了手,被挤到了人群外,我只想看他,可是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们挡住了他,挡住了我的眼睛。
我模模糊糊想着,他的手,也有不暖的时候么,凉冰冰的,还带了湿气。像是,像是被吓住了。
整个晚上都这么乱七八糟的,不时有小队的兵士在帐篷外跑过,两国都在此,出了刺客的事情,自然不敢马虎,要大肆搜查起来。而我们这边丢了红蜻,更是令人心揪起来,只怕寻不到,更怕寻到了,却是坏消息。
老三在帐篷外坐了一夜,他现在是颓败的狼,什么精神都没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禹翎已经懒得搭理他了,因为不能惊动了熟睡了的父皇,他一整晚都忙着调度安排,又要抽出精神来照看我。我小声道:“我没事,太医说了也只是淤青而已。”
禹翎冷冰冰道:“二哥,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么?”
乖乖摇头。我现在不敢惹他。
“老三跟你,都是我们楼家的败类。他蠢,你傻。他要害死红蜻我管不着,但是你不一样,总有一日,我会忍不住杀了离仲。”禹翎虽然笑着,说出来的话却是吓人。“知道么?”
我低头没话说。
“哥,你记得这话就是了,我们皇家人本来就极其自私,只有我们对不住别人,没有别人对不起我们。你也没欠他,欠他的是皇祖父,不必你去还。”
禹翎说,现在的离仲,前途无量,荣华富贵,什么都少不了。所以我更是不欠他了,甚至他愿意,他都能娶皇家的公主,天底下谁能想到这种好事。
“不一样的……”我想了想,对禹翎道,“以前我也不懂,现在我才知道。有些东西,不是天经地义就该我们有的,就算是皇家子弟也是一样。”
我们没再说下去,因为他们找到红蜻了。
22.俗事(三)
江停月在里头待了半日,最后满手血的出来,把我们看了一圈,问:“哪个是祉旸?”
老三惊醒一般跳起来,从满身血的红蜻被带回来之后,他就这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现在像是终于活了。
“很好,除了你,其他的人想见就进去吧。”江停月顿了顿,丢下一句,“不然只怕以后也见不到了。”
老三激动起来,眼睛红得像是可以滴出血来,他恶狠狠盯着江停月,想要扑上去咬死他一般。江停月自觉无辜:“人家不愿意见你,与我何干?不如想想自己是哪里对不住人家了,让人到死都不愿意看你一眼?”
那个死字把老三彻底激怒了,他拔出了剑,指着江停月,“治活他。”
禹翎拉着我的领子,“看他做什么,进去看红蜻。”他看一眼被抛弃一般留下来的老三,那已经是杀气腾腾的煞星了,他在威胁所有的太医,要用他们的命做祭奠,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全身都在发抖。没有人能拦得住他进去,可是他却连一小步都不敢动。
禹翎最后给了他一击:“三哥,我说过,红蜻不会原谅你的。”
我只好不管老三,泪眼汪汪跟禹翎进去看红蜻,却见他闭着眼躺在榻上,脸色惨白,一点血色也没有。还没等我哭出来,红蜻自己就睁开了眼,骂道:“本公子还没死,哭什么哭?”
我的哭声咽在嗓子眼里,看看禹翎,他一副早料到如此的表情,施施然坐下来给红蜻整了整被角:“可不是真以为你要死了么。”
“呸呸呸,好话不说,我才命大捡了一条命回来,还在这里咒我!”红蜻气力不足,说一句话就喘一口气,声气也越来越小,可是精神却足。
这下就是傻子也明白过来了,我抖着手指:“红蜻你,你没事?”
禹翎白我:“血流了一大盆,也叫没事么?”
红蜻惆怅:“肚子上开那么大一道口子,以后留下疤来,岂不是让本公子破了相。”
“回去好好谢那个江停月吧,不是他,红蜻也不一定能救回来。”禹翎说,他们找到红蜻的时候,他肚子上破了个大口子,肠子什么都流出来了,一地的血,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他们本以为红蜻是救不回来了,哪里知道那个一天到晚懒洋洋除了给我看诊诸事一概不管的江停月居然有这样的本事,硬是从阎罗王手里把红蜻给抢下来了。
红蜻道:“知道你个笨蛋会哭个不停,现在看到我还活着,你可以跪安滚回去安心睡了。”
我支吾道:“老三他……”
红蜻笑了,“管他去死。”
禹翎摸下巴,“哥你等下就这么哭丧着脸出去,他要是问你,你什么都别说,他再问你就哭。”
“不、不好吧……”
“没事,顶多他死心了,真以为里头这个死干净了,说不定一时脑抽,殉情的蠢事也做了出来。那时候才真是好玩好笑了。”
这话终于把红蜻刺激到了,他低着眼小声笑,也不知道是笑哪一个:“我活的时候不要我,等我死了,要他来陪我么?也好,也好,他要是真愿意陪我死,我也不如就这么死了。”
我怒了,他们一个一个这是开什么玩笑!
“禹翎你别添乱了,老三那边我去跟他说。红蜻你好好休息,我今晚会拦着老三,等明日你们两个都冷静下来,我再叫他进来看你。”
我把禹翎打发出去,找他自己随意找事情做,然后拉着老三去了我的帐篷,他像个惊慌失措的小狗一样看着我,却一句都不敢问。我这个弟弟从小就要强,老四老五满地打滚撒娇的时候他总是小大人一般坐一旁冷眼看着,可是毕竟是小孩子,会怕黑怕雷怕许多东西,憋得受不了就抱着自己的小被子在我的门外蹲着,要一直等人发现了,被我牵着手进去,他才用惶恐胆怯的眼神看过来,嘴上一句软话也没有,还是硬撑着。
然后他就长大了,成为了这么一个不可爱别扭面瘫外加犯蠢的大人。
此刻他安安静静坐我面前,等待从我嘴里听到的判决,我看见他藏在衣角下的手,中风的老人一般抖成那样。我道:“他们唬你的,红蜻没事。”
很好,老三终于也哭了。
他现在是男子汉大丈夫,当然不会跟我一样整天哭哭啼啼的,可是眼泪这东西,不是想忍就忍得住的,我话刚说完,透明的水珠就哗啦啦从他眼里涌出来,无声的水流好像把一整夜的担惊受怕都洗刷出来,让人一目了然。
我只好拍着他的背,像多年以前,皇贵妃第一次发起疯的那次,抱着他哄他:“没事了,不怕。”
老三把头埋在我的肩膀,半天没有动静,我也不敢动,坐在那里僵直了身子。半响,老三才老头子一样,沧桑疲惫的道了句:“怪我,为什么要出身皇家。”
我们谈了一整夜,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还是相依为命的兄弟,窝在一起无话不说的时候。他这几年逼自己也逼得厉害,一旦开了阀就停不住,什么都倒了出来。
源头还是出在皇贵妃身上,她神智不清时好时坏,渐渐许多该说不该说的东西就全在老三面前说尽了。
“我才知道为何父皇一直不肯立后,不立储。才想明白,这么多年大大小小许多没有看清楚的事情。其实这些年我心里也有点数,看着听着大概晓得,可是我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么多的东西。”
比如说,比如当初父皇被立的同时,皇祖父干净利落铲除了当时皇后的父族;传说是急病而亡的大哥其实是被皇祖父下令活活勒死的,太子妃当着皇祖父的面撞柱自尽,然后皇祖父灭了太子妃满门;比如说,当年父皇几次险些被废,甚至有一次还担了谋反的嫌疑;还比如说,皇祖父临死前,还给父皇留了口谕,要父皇杀死我们仅剩下的两位叔父,而被皇祖父认为有威胁的老三老五,皇祖父也早早做好了安排,只要父皇按着他的意思一步一步去做便好。
——皇祖父已经为父皇选好了继承人,是老四。
老四长得最像他。
这些巨大而可怖的秘密蛇一样盘踞在皇贵妃心里,她那日渐膨胀的癫狂让老三终于也触碰到了所有的真相。
“我知道自己必定不会杀他们,杀我自己的兄弟。可是他们中的谁哪一日做了皇帝,会不会放过我们,这谁又能知道?我母妃放不下心,她太害怕。”
皇贵妃在她和老三随时会失去性命的恐惧里惶惶不可终日,她只能给自己找依靠。所以老三答应她,一定会登上皇位。他开始汲汲于营,生生把自己逼成阴郁深沉的老头子,也把红蜻给逼跑了。
“做皇帝有什么好的……为了那个位子,什么都不要,丢干净,最后成为了皇位的傀儡。没有一天能快活,能活得像自己。”
“我明明知道,明明知道的!红蜻这样的人,一生也就只能碰见这么一个,若是丢了便再也找不回来。我还是狠心,嫌他挡了我的路,我不要他。”
那时年幼,还是小团子的小孩们在长廊上奔跑着,笑声动人,天真无邪。
裹得全身红通通的娃娃蹲下身,用手指头戳了戳另外一个端着小脸不说不动也不笑的娃娃:“喂,你变成石头了?干坐着有什么意思,要跟我一起玩么?”
那时年少,渐渐长开身型的少年们在廊下听着雨声玲珑,春风得意,神采飞扬。
“你想做将军,横扫四野开疆辟土?打打杀杀也好玩么?那我岂不是还要跟着你吃那种苦头?”
雨声连绵下了一整夜,一开门,见到那张笑得肆意风流的脸,眉目如画,在雨中洗成朦胧的水墨,每一笔都刻在了心上。
“我爹把我赶出来了,你不收留我么?我可是——”
可是为了你,为了永远跟你在一起。
故事讲到后来,少年们终于长大,亲手碰触了冰冷残忍的现实,于是那些诺言,都成为了美丽脆弱的琉璃,经不起一点摧折。
“他爱娶哪位公卿的女儿就娶去,爱把自己的一辈子都当成交易,爱自己逼自己,随他去!——想做皇帝?我呸!敢为了皇位不要我,等着看本公子的手段!”
于是传闻里被三皇子抛弃的红蜻公子又勾搭上了五皇子,烟行媚视,恃宠而骄,借了五皇子的权势兴风作浪。
23.俗事(四)
江停月妙手之下,红蜻渐渐好起来,精神也好,没事就让人扶着出去走动,说是散心。老三现在就是一条听话的小哈巴,除了父皇的召唤,哪里都不去,蛮族的公主也早就忘到了脑袋后,一天到晚就只趴在红蜻周围五米之内,一副随时预备冲出去给红蜻卖命的势头。红蜻跟禹翎肯定是早就合计了,两个人都是满肚子坏水的,整天秀恩爱秀甜蜜,一个眼神都不给老三。
看着老三被抛弃的小犬一般可怜的样子,老六天天在那里与蛮族小王子扯不清楚,我觉得我大概能够理解禹翎的心情了,兄弟几个,居然就没一个靠谱的!
围猎的这一个月,他们玩得热闹,只我命苦,在他们之间几乎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子,才把很多事情慢慢缓过来。每个人都是有不得不的理由,交缠在一起,像盲了眼的大蛇在赌气,互相逼着要把对方绞死。然而却也不是注定了只是一条死路。
红蜻有时候会看着不远处蹲着的老三发呆,老三一回头,他就转过眼神,老三只好继续可怜兮兮的蹲在那里,动都不敢动。
我跟禹翎咬耳朵,“到底要怎么办啊我真的是想尽办法了!”
禹翎:“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你看现在多好玩,唱戏一样。”
这小子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