弼成太子的病,是被人所害,是傩人的毒术,亦是无药可解必死无疑。但并不是皇祖父也就是当时红琊奴下的手。
傩族的几个分支灭亡原因都各不相同,其中有一支,亡族罪魁便是朝廷的铁蹄,有流亡的傩人,怀恨在心,精心谋划设计,在皇朝储君的身上下了致命的傩族密毒。
因为傩族已亡,傩人都散落为奴,中原医术与傩族又大不相同,所以当时谁也查不出太子的病是怎么回事。
那时的红琊奴他对红傩族有多了解谁也不清楚,也无从知晓他请不清楚弼成太子的病之缘由,他只是沉默,看着弼成太子一点点熬干了油,整个人被死气网缚,然后一把火自我了断。
他当然没有冒险,把自己的两条命都送给别人。
弼成太子临死前为他铺好了路,加之他天生的冷硬心肠与雷霆手段,那条染了血的至尊之路很快便到达了顶点,接着便是几十年如一日的,俯瞰万生执掌天下,在战火与猜疑中,为帝国根除一切杂草。
弼成太子此生有一个愿望,只有寥寥数人知道,那便是:家国天下,海晏河清,江山永固,外族不敢犯,皇权不外落,我河山遍布四海,囊括宇内,福泽万民。
——
皇祖父一辈子操劳,也不过就是这句话了。
过去的故事果然很不好听,心里头沉甸甸,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我想了想,小声道:“那……皇祖父他……”
父皇这次没让我问下去,他说有些东西,心里想便想了,却不能说出口问出来,本来就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一旦出口,便就成了心里的答案。
故事早已封尘,故事的人都化成了白骨,是非对错,其中的隐情如何,又何必刨根寻底,一定要再翻出来?
“曾经我跟你说过的一句话,可还记得”
你还小,不懂这世间有许多事,是生死都坳不过去的。人心这东西,永远都不是这么简单。
生与死,本来就是世人参不透的东西。我也不指望自己有这样的慧根能大彻大悟,鬼门关前走了一趟,许多东西都能想明白点,已经难得了。
当初我果然是做错了,我就知道不惜一切手段去救离仲,甚至为此害了离仲那么多。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离仲自己,愿不愿意那样活着?
消除离仲身上的一切可能的威胁,他的武艺、才学都无可用处,困在黄金牢笼里用毒药控制起来,也不能有子嗣留下来,以免日后成为隐患。——这种窒息而屈辱的苟且偷生,离仲自己,到底愿不愿意要呢?
我没问过他,就自己想当然的替他做了决定。还觉得自己是为了他好,继续一步步走下去,逼迫他退无可退,剥夺他身上所有可骄傲的东西,还依然以喜欢的名义,要把死死绑在我身边。离仲厌烦憎恨我,都是人之常情,那五年看上去是我在他那里受了委屈,我有小安他们照看着,又能委屈到哪里去?红蜻他们还一直为我抱不平,说离仲亏待我。
想来这便是皇家人的通病,自以为是,自私,肆意妄为,不顾他人。
想开了,心里也轻松许多,我对红蜻说:“外头的消息我都不知道,只能托你一句。莫要为难离仲了。”
红蜻说我还舍不得他,说我是生来贱命一条,是那种最让他受不了的“贤惠不悔”的小娘子。
我道:“并非是为我喜欢他。我们害了他害了他外祖父,难得也不许别人愤恨?不过只是因为我身份尊贵,所以他才有了罪。何必拿身份这么为难人家?”
红蜻用手背试试我额头,转身就嚷:“停月停月,这孩子被你治傻了,一径直说让人听不懂的胡话!”
江停月哈欠连连:“没见着是相思病么,这种和脑袋有病老子都治不了。”
红蜻跟我胡闹了阵,终于跟我说了正话:“离仲没事,不过离开京城了。”
去了哪里,红蜻一开始不愿意告诉我,后来在不相干的人口中偶尔听到他的名字,他去了南疆守城。
镇守边疆,且永世不得回京。
35.命中(三)
我问禹翎:“你做了什么?”
除了去闹皇祖父的陵寝之外,禹翎所做的也很简单,他拿离家远房的那几个人为价码,与离仲做了笔交易。
于是离仲便入了南方的深山瘴地中,九死一生,采来了只生长在传说中的红琊圣地里的伤解草。
禹翎是我从小一手带到大的,他对着我撒谎会有一个小动作,眼睛微微往下看,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
他被我看了半天,终于支撑不住,别过了脑袋。
“哥你还想听什么?”他有点不耐烦,“反正你们之间是一个死结,还不如像现在这样,你也好了,他过他自己要的日子,两方安生。”
我道:“你还做了什么?”
禹翎怒:“我还能做什么!你就剩一口气,差点就死了!”
低眉不是什么温和的药,那次我忘了服用解药,它发作了一回,此后便变本加厉难以控制,幸而有江停月的调理,情况不至于太坏。然而一时之间过于大悲大喜,加之心中常年积郁,心力衰竭,那毒便突然爆发出来。在离府里便就不好,等离仲与我刀剑相向时,那毒已经入了脉络肺腑,晚了一刻,便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了。
离仲把我抱到老三府里的时候,听说我当时面如金纸,只有出的气没入的气,老三府上的大夫还没把脉,脸色就变了,看完诊噗通往地上一跪,连呼该死。急得老三拔剑大骂,幸而小安背着江停月赶到,救了那可怜的大夫。江停月那时候还没有拿到傩族的法子,他试了无数方法,都不能根除低眉,此刻一看,也是束手无策,只能靠着红参先吊着我的命。
当时江停月连这种话都说了出来,“还有一个法子,下下之策,我不敢担保能不能救得了他,便是能,只怕他以后也形同废人,连杯水都端不起来,每逢雨雪,便全身疼痛难耐。而且若是不行,顷刻他便就咽气。你们还要不要我救他?”
老三还在问江停月能有几成把握,禹翎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不赌。
“保他不死,无论多少珍稀药材在所不惜。”
“便是山堆的参片也不过就是吊着他口气!平白浪费好药材!”
禹翎第一次对江停月不客气,用日后江御医自己的话来说,“你们家的混账都是不把别人的命当命的?老子不过说了句实话差点就要了老子的命!老子上辈子欠了你们!”
最后禹翎放了手,低声道:“会有法子的。”
天知道禹翎是怎么查到皇祖父的那些隐秘,并且他真的信了,于是带着小安,闯进了弼成太子的无名墓,翻地三尺,找到了那瓶所谓神药,交给了江停月。江停月自然听说过关于傩族秘术的种种虚无缥缈的夸大之词,只恨傩族早亡灭,除了些传说,什么都不剩,那些神奇的东西世间再寻不着。
“那时我哪里还有心思去管什么离仲,他是谁都想不起来。”禹翎自觉自己没做错,此刻跟我交代,说起那夜之后的惶恐匆忙昏了头乱撞,不由有点委屈。他又急又忙,根本顾不上被“关”在他府上的离仲,是离仲自己要见他。
“他一定要见我,我自然得去会会他。”
禹翎那时候真的是病急乱投医,心里多半也不怎么信傩族秘药,他本是准备去跟离仲说,要他给我陪葬之类的话,哪里知道过去一看,离仲真真离疯不远了。
“疯狗一只。”禹翎说起来就有气,他这辈子也就被离仲掐着脖子问话了。“之前被影卫们弄得满身伤,关了一天,没吃没喝,铁索绑着,我哪里知道他会疯得那么厉害,武功厉害会爆经脉了不起!”
一进去,禹翎便被离仲给制住。离仲问,李小雁在哪?
禹翎道:“谁是李小雁?只有一个楼雁芳,天家贵胄,堂堂王爷!”
“他在哪!”
“你想找他报仇?不必了!”禹翎反笑起来,“反正他就要死了,你有多少仇都是白费!他要死了!”
“就为了你这么个孽种,我哥,好好的王爷不做,蠢得自己吞了毒药,自己找死了!他上辈子欠了你,活该要碰到你!”
“你要为你外祖报仇?放心,我哥只要一咽气,你一个,你离家上下,包括那什么鸟儿雀儿,只要与你有关,都给我去为我哥陪葬!你要报仇,好,我就让你背着仇,死不瞑目,生生世世都要记着!只是你要记清楚了,仇人是我,我杀了你和你那些亲朋,你做了厉鬼投了胎,别又找错,又找到我哥身上去。他这辈子什么都不欠你,不必下一辈还要遇到你!”
“当年就该杀了你!只恨那时我年幼,无能为力,但凡我有一点知道日后会这样,什么鸳鸯壶毒酒,软禁控制,这些害死我哥的事情都不会有!再不济我还能自己亲手杀了你!”
离仲慢慢挪开了手,从他袖子里掉落出一小截剑尖,是碎裂的逐影剑,雪白的残肢落地有声,依旧是清脆的铿锵,仿佛它依然完整美丽。他低头看了半日,突然道:“剑断了。”
禹翎也没动,冷笑着看他,“正好,剑断人亡。”
“你是他弟弟,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也在骗我。”
离仲闭上眼,不知在想什么,他以阶下囚的身份关进来,自然没有人惦记打理他,他还是带着一身伤,衣衫破,血迹污,狼狈的困兽,四周都是铁壁,往哪里都要他头破血流。
他再次拾起那断剑,慢慢擦拭上头的尘灰,慢慢问道:“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就信我了。”
禹翎从当年开始说起,弼成太子,御花园,鸳鸯壶,低眉和绕指柔,跨了那么多年牵扯那么多人,发生那么些事情,其实也不过寥寥几句便说完了。
“他为什么不信我呢?你在他面前毒发,你以为能瞒得过去?他当时急红了眼,拿剑要找你问话,等事后冷下来一想,你那个样子,谁不知道你有问题?”
“我问他,是不是你一离开即安,江停月便给了你解药,解了你身上的低眉和绕指柔?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低眉的解药,江停月现在都救不了我哥,他拿什么救你?体虚怕寒,气弱力微,且不得沾酒,这才是吃了低眉的人!我哥身上就是低眉,一碰冷水就像掉进冰窟窿里,连小时候的弓都拉不起来,三九寒天整个人就是寒冰,发作起来骨头都疼,就这种日子他在即安过了五年,回来在皇宫又过了两年。以后,若是命大这次他死不了,说不定还得这么下去。”
我怔怔道:“没有这么难受。现在不怕冷,能碰冷水了。”
禹翎倔强不看我,嗓子有点哑,继续道:“反正就是这样,他什么都知道了,我就提条件了。”
他对离仲说,之所以平白无故告诉离仲他的身世,不过是要他知道他欠了我多少,要他去傩族旧地,替我采药。
“那是凶险之地,是当地人都不愿意涉足的深林密谷,说毒瘴虫蛇,防不胜防,去了都是送死。那些高手我不信,他们必不会像离仲一样,生死不顾,把命都豁出去,那么尽心尽力。”
于是离仲去了。
然后他被父皇封了一块地,授爵名,赐千户,同那些功臣之子或者宗室子侄一样。他可以带着他的家人前往封地过上丰足富庶的生活,代价是,从此不得再返回京城。
禹翎说,他把离府众人和接回来的远房亲人都安置在了封地,自己到了南疆边境的苦束城,守城迎战了。
“就算在南疆把城守得如铜墙铁壁,便是抵御外族立下了天大的功劳,这辈子也不能返回京畿。否则,便视为有二心,诛之。”
这是他知道秘密的代价,皇家的戒备之心,从来不会真正松懈。
禹翎看我的神色,道:“之前我没顾着这些,一气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抖落出来。”
我低头,不知道说什么。
“不管是因为他觉得欠你,还是他要救他亲朋,只他得了伤解草这一桩,我便从此放了他。以后相隔千里,他的事情,与我,我们大家都没干系了。”
我道:“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要他欠我,感激我。”
做什么都是我自愿的,做什么还要他来负担这恩情?
禹翎笑:“是了,你是不会后悔的,别人会不会,你又何必去管?”
我哑口无言了半响,最后禹翎掏出了一样东西,黑色的绢包着,铺开来,几块残剑。
“他走的时候你还没醒,我本来不想替他转交,想想也不必,这就是他留下给你的东西。”
我没敢碰,那些都是碎片,看着声色不动,都带了尖刺,我此刻万幸能够好好的,为什么要自己找痛,要去那血肉之躯去碰那些扎人的利器,要把自己弄得血肉模糊?
禹翎道:“他还留了话。”
当年错,两相误,万般辜负,终不得还。从此天涯两安,唯愿不见,君当安康。
他说辜负了我,我却不知,我们之间到底是怎么辜负的,他哪里曾负过我?
我们之间步步艰辛,走到尽头也是死路,好像当时路铺好了就等我踏上去,拖着我们往下掉,谁都想不到也没有法子不走,不停,不回头。
想必都是命数,偏偏天意弄人,从一开始就定下了死局,我的万般挣扎不甘心也不过是生生将一切注定往后挪了些时候。
唯一庆幸的是,我到现在也没有后悔。
就这样,一把碎铁,一句话,定了我们最终的结局,不过是天南海北,孤雁离索,江湖相忘。
36.命中(四)
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自从我解了身上的低眉,江停月的心思就开始活络了。眼瞅过了年,他又无所事事起来,闲着就怂恿我:“试试嘛,再试试。”
我瞪他:就是没中毒,这冷天碰这冰水,也会冻得够呛好不好!
“哎呀,你就是之前冷怕了,冬日里浴冷水的也大有人在,你不过抹把脸,又有什么不行?”
我万般不从,于是他换了招,搬出好酒来:“这可是好东西,一般人我是不给的,你这辈子也喝不到这么好的佳酿。”
江停月一脸骄傲的样子,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别说你是王爷,就是你爹,只怕也喝不到,这可是我的好友特意送我的,天底下也就我有这般的殊荣……”
我凑过去拿鼻子一嗅,那香味自己跑进来,飘飘荡荡就到了四肢,绕一圈最后全部沉淀到心里。立即大喜:“一树烟雨!”
我当初费了好大劲才弄来的,可惜那时候自己一口也喝不得,不过离仲倒是挺喜欢的……说了不想又要想起来,我拍拍自己脑袋,决定要好好大喝一顿了。
江停月突然停下来,问我:“你说这是什么?”
“梅间主人的私酿一树烟雨,一年也不过那几十坛,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我赶紧叫人去预备小菜,喜滋滋做准备等着喝好酒。
“你又如何知道?”
“早先是鹤州知州送的,后来我在黑市买了些,一坛子要几百两,贵死了。”
江停月的脸色很奇怪,他什么都没说,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等我招手叫他一起品酒的时候,他身子一扭,丢下句:“诊金送到神农谷,说是江停月的,叫你弟弟弄匹好马给我。”
诶?他这是干嘛?
江停月是铁了心要走,而且一刻也等不得,也不知道他这是为什么。我琢磨了会,过去问他:“天天骑马多累,给你弄辆马车吧,仿造我坐的那种。”
他此刻也冷静了些,虽然他是神医,却没什么武功底子,身子骨也不见特别硬朗,马上颠沛的日子也不见得很能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