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勉强。走不动的话,我可以背你回去。”
“要是你早点说就好了。至少在变成这样之前。”
敬太苦笑着撩起前额的头发,看到放下的手腕,他陡然睁大眼睛。
“晒黑了……我的天哪……”
不只是手,全身上下都晒成了浅褐色。这是用来代替防晒乳液的椰子汁被洗掉,再加上全身赤裸沐浴在烈日下的结果。即使头上有椰子叶替他遮阳,效果终究有限。
“抱歉。”
义乔诚实谢罪。
“希望开镜之前可以褪回来。”
敬太耸了耸肩。
“都变成这样,也只好看着办了……”
瞥见义乔满脸诧异,敬太问道:
“你干嘛?”
“没事,只是有点错愕,我还以为你会气得找我拼命。”
“谁有那力气啊!”
“你还是多锻炼一点体力的好。”
“嗯,我在考虑要不要去健身房。小严也说,体力是演员的必备条件。”
“你果然不对劲,太坦率了。”
敬太浮现一抹苦笑。
“到头来,你喜欢的还是老爱顶嘴的我。你一定是个虐待狂,非要把高傲的我踩在脚下任你摆布,你才高兴对不对?”
这说不定是肺腑之言。敬太感到胸口更加疼痛了。明明是不正经的告白,心中却莫名地感到惆怅。义乔说的没错,他今天确实不对劲。整个人像被掏空的他把头埋在义乔的胸口,藏住想哭的冲动。可是,感受到义乔的体温,却反而让他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很不赖耶!”
义乔抱紧这样的敬太。
“看来我并不讨厌如胶似漆的感觉。只不过,百依百顺的未免有些美中不足,要是能保持你麻辣的性格就更完美了。”
“完美?”
敬太仰头凝望义乔。
“你是说,你喜欢原版的我罗?”
义乔没有剔除敬太的性格。他中意的不只是躯壳吗?敬太好想知道他真实的想法,他想了解自己在义乔心中有着怎样的定位。
“假如我说是,你又想怎样?是不是称了你的心,好让你牵着我的鼻子走?”
义乔笑着用食指戳了一下敬太的额头。
“我已经充分领教你炉火纯青的演技实力了。看你一脸认真的模样,害我差点忘记你只是在演戏。”
“我不是在演……”
说到一半的敬太蓦地哽住了。
(算了!何必自取其辱呢?) 义乔冷静得令人憎恨。他没忘记两人曾约定把岛上的一切当作演戏。他的心情再明白不过了。等到两人平安获救,他们就各奔前程,义乔对这样的结局既没有不满,也没有丝毫眷恋。
“我不是在演戏,是真的对你有兴趣。”
敬太勾起一抹微笑。这才是真正的演技。
“我也常觉得这张脸再配上聪明的脑袋简直完美无缺。现在知道有人投我一票,更让我确定自己的想法没错。”
义乔扬起嘴角。
“你似乎恢复原状了。现在的你确实更有魅力。”
可是,这样的魅力抓不住义乔的心——敬太脸上挂着虚幻的微笑,将真实藏在假面具之下,隐藏他想要义乔、只想要他一个人的真心。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他……)
向一个明知会甩掉自己的对象告白无异是傻瓜的行径。敬太推开义乔的身体站起来,踏出还不太稳健的步伐。
“我要回去了。刚刚我也说过,取水的事就拜托你了。净水袋摆在那边。”
“好好好。”
跟着起身的义乔捡起地上的帽子拍掉沙粒,戴回敬太头上。
“别在岩石堆跌倒了。”
“你可不可以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
义乔把帽子往下压,直到遮住一脸抗议的敬太眉毛。
“那你得改掉一不高兴,嘴巴就扁得像鸭子一样的毛病。怎么看都像个乳臭未干的小鬼。”
“哼!那你呢?你还不是未老先衷?那些上了年纪的老最爱碎碎念了!”
“我真的很喜欢你的伶牙俐齿。搞不好我有被虐的倾向,才会爱听一些酸溜溜的话。”
敬太修正完帽缘的角度,没好气地背过身子。
“可惜这里没有鞭子,否则我就可以赏你一顿大餐,直到你撑得跪地求饶!”
义乔的笑声从他背后追来。
“就算我求饶,你也不能放过我啊!敬太,你的心太软了!”
敬太竖起中指向他一比。这家伙有没有自觉啊?打死不认帐,却不折不扣是个虐待狂!
潮汐的涨退取决于月球引力的影响——随着圆圆的轮廓日渐消瘦,潮差也一分分地变小。
在岛上迎接第八天的早晨,汹涌澎湃的海面终于风平浪静,拍打岸边的波浪规律而平稳。
“好腻啊,椰子也吃到反胃了。”
一如往常帮敬太剖开椰子壳的义乔嘀咕着。
“真想吃点辣的或酸的东西。”
敬太一屁股坐在地上,像只猫一样打着哈欠。
“嗯——?譬如泰式酸辣虾汤吗?”
“这个提议不错。还有肉。我想吃五分熟的牛排……”
“长居国外喜好就会变这样啊?日本人不是应该偏好米饭和味噌汤吗?”
“我的父母都喜欢面包,料理也以西餐为主……不过,我这个人不挑嘴,日式料理我也吃。”
义乔递出插在刀子上的椰子果肉。
“喏……”
平常习惯用手拿的敬太模仿义乔把嘴凑近刀口,从刀锋下取食滑嫩的果肉后,他对专注地凝望自己的义乔绽开笑靥。
“你不怕了吗?”
义乔也绽开嘴角。不是嫌嘴巴会割到、就是说讨厌有人盯着自己这样吃东西的敬太,居然一夕之间突飞猛进。
“要是我一不小心失手,你可能会血流如注哦!”
“我知道你没这么逊。”
“我该谢谢你对我的信赖吗?”
“当然。做人要常怀感恩的心。”
狡黠地说完后,敬太身手敏捷地站了起来。
“怎么了?不吃了吗?”
义乔仰望着他。
“嗯,我也腻了。我去海边晃晃。”
敬太拿起放在避难所入口的帽子,缓步走向海边。
(害我心脏漏跳了一拍。)
义乔边把果肉放进嘴里边忖道。湿润的双眼、若隐若现的红舌,将脸庞凑近刀口时的表情与爱抚义乔的时候如出一辙,再加上那张令人移不开眼光的笑脸。
(看来,我的节操真的荡然无存了。)
只差一点他就当场把刀子插入地上,压倒敬太,用自己的贲张一举贯穿他的禁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粗暴。这跟那个以极至洗炼、赢得多方赞赏的客轮接待员是同一个人吗?可是,那千真万确是现在的福地义乔。
“说你要我。”
在溪畔,他强逼敬太说出渴望自己的话,一心想释放快乐的敬太顺从地重述了。可是,敬太一定没发现同一句话也在倾听的义乔心中回响。
(将对方占为己有的人是我。从清晨到黑夜,我无时无刻都在渴望着敬太。)
这份执着强烈得令人恐惧,宛如被下了咒语。他好想把敬太锁在自己身旁,一刻也不放手。即使现在,他也不想让敬太一个人离开,所幸他还有残余的自制力才没有出口阻拦。
察觉自己新的一面,义乔的唇边泛起一抹苦笑。失去食欲的他仔细把刀子擦干净再反折好,收进固定摆放的后裤袋,接着用双手搓抹了脸庞一把仰天长叹。
(我跟占有欲应该是无缘的啊……)
令他爆发这种心情的人只有敬太。为什么非他不可?义乔自己也不明白。唯一知道的是,即使挥别了这座小岛,他也不想跟敬太分开。光想到离开自己的敬太投入别人的怀抱,全身的血液便直冲脑门。可是,义乔无力制止。必须随着微风号周游世界这个物理性的障碍虽然也是因素之一,但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他们之间并不是恋爱关系。义乔无权要求敬太不许看别人。
(地理上的距离还容易解决,只要我辞去工作回日本就行了。)
航海接待员的工作固然有趣,但他没打算做一辈子。待在微风号上的期间省了不少生活费,离职后短期间靠存款维持生计也不成问题。
对,回日本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可是,义乔找不到方法弥补他和敬太之间的心理隔阂。
(话说回来,他在我心里究竟是什么定位?我打算拿他怎么办?)
义乔试着分析自己的心。我是单纯地把他当成合得来的床伴,所以舍不得放手?还是真心爱上了他呢?
(爱——)
义乔的背脊凉了一半。这么可笑的无底洞他拒绝一头栽进去。他不稀罕敬太的心。因为他知道即使想要也不可能如愿以偿。爱上一个绝不可能倾心自己的对象,就如同把自己入毁灭的火坑。
(我才不要自寻死路。)
可是,义乔也同时发现,自己的脚早己深陷泥沼,一步步地往下沉。如此执着、对他难舍难分的义乔,不得到敬太的全部怎么可能满足。果然,只有身体是不够的,义乔想要敬太接纳自己的心。可是……
(他一定打定主意一离开这里,就跟我老死不相往来,再也不愿看到我的脸……)
想到这里,义乔的心不断下沉。在敬太心中,他跟义乔的关系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吧!义乔协助他适应不惯的荒野生活,他则献出肉体作为回报。之所以演变成这样起始于义乔的胁迫,但如今的他也确实乐在其中。
可是,对敬太而言,这毕竟不是值得惋惜的一件事。没有爱情成分的欲望就是如此空虚。当然,他也想满足欲望。可是,只要能让他泄欲,对方是谁都无所谓的。这样的想法也是义乔过去与人交往的标准。
(独占一个人根本没有意义,反正代替的对象多如过江之鲫。)
然而,却没有人能成为敬太的替身。正因为了解这一点,义乔才会如此心乱如麻。面对一个无可取代却总有一天会失去的人,假如还能无动于衷,那跟麻木不仁又有什么分别。
“我自认自己是个感情淡泊的人,可是……”
义乔喃喃自语。身为作家的他习惯站在第三者的立场来观察事物,这是义乔之所以镇定自如的秘密。可是,这份漠然如今正濒临瓦解的危机。只要和敬太扯上关系,义乔便无可避免地热血沸腾。要不是他死命压抑,恐怕早已迷失了自己。
“看到我爬在地上乞求施舍的凄惨模样,那家伙肯定乐不可支吧!”
义乔心想,这就叫做报应。加诸在别人身上的恶行,有朝一日会回过头来降临自己头上。在人生的舞台上,未到落幕的最后一刻无法确定胜负。可是,义乔觉得自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虽然他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败北……。
“福地先生!”
听见骤来的呼唤,义乔抬起头来。到海边散步的敬太正奔向这里。敬太直到现在仍生疏地称呼义乔的姓氏,这一点也让义乔感到两人的心始终保持着距离。
“怎么了?”
“你……你来一下!”
敬太脸色大变,事态似乎不单纯。义乔连忙站起来冲向敬太身边。
“那边!”
敬太猛拉着义乔的手,带领他跑向浪花拍岸的沙地,接着指向有小溪的森林。
“你看……那是不是烟啊?”
义乔也把头转向同一个方向。敬太说的没错。那里正飘着袅袅白烟。义乔不曾在林子里生火,离海边这么近的地方也不可能自然起火。既然如此,代表的意义只有一个。
“没错……有人在那里。”
敬太睁大眼睛。
“有人……?什么人?”
“我怎么知道?先去看看再说。”
义乔摸了摸口袋里的刀。能拿来当武器的只有这个,可能的话,他希望这把刀别拿来当作这种用途,但一切也只能看上帝的旨意了。
“你留在这里等我。”
顾虑到有危险的义乔嘱咐敬太,敬太却摇了摇头。
“不行,我要跟你一块去。”
“我只是去远远地瞄一眼,搞不好对方不希望有人靠近。等我确定了会回来找你……”
“你的意思是或许会有危险吧?那更应该带我去。一个人留在这里反而心底发毛。”
的确,对方也可能穿过树林来到这里。义乔改变了心意,他不希望留下敬太造成终身的遗憾。
“好吧,我们一起去。”
两人沿着海滩前进,悄悄躲在岩石堆的角落窥视。蹑手蹑脚地来到小岛后面的他们为意想不到的景象大吃一惊,当场呆若木鸡。海边黑压压地挤满了男人,几乎找不到立足之地。人群中包括了斐济群岛的原住民和拥有美拉尼西亚人特征的男子。
敬太茫然地嗫嚅道:
“这些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海上并列着附有大型浮标的船,这种船称之为双体船,上面装饰着万紫千红的热带花卉,以及鲜艳的图腾。
“这个小岛可能是他们的领地,只是平常没住在这里……”
义乔说出自己的猜测。
“他们或许想用那个骷髅祭坛举办什么仪式吧?”
不只是船,每个人头发上都插着花,身穿体面庄重的民俗衣裳。照他们的打扮推测,八成是为了婚丧喜庆中的某一个吧!
“仪、仪式?……该不是……”
敬太用力吞了一口唾液。
“拿……拿活人祭神吧?”
就点倒是不用担心。从现场的情况义乔已经领悟到了。穿着民族衣裳的都是长老级的人,后面则跟着一群腰围着传统束腰、上面穿着名牌POLO衬衫或T恤的青年。既然是欧美文化根深蒂固的地方,不人道的仪式应该也废除了才对。可是,看敬太吓成那样,义乔恶作剧的基因又不安分了起来。
“很难说。外国的习俗不是一般人能想像的……”
“我们回去吧!”
敬太拼命扯着义乔的手腕。
“这里太危险了,我们还是躲起来的好。”
义乔耸耸肩对胆战心惊的敬太说:
“危险也来不及了,我们已经被发现了。”
“咦!”
全身犹如五雷轰顶的敬太转过头去,只见一群男人走了过来,他吓得攀住了义乔手臂。义乔忍着笑把敬太藏到自己背后。
“要是我出了事,你马上转身逃跑,千万不要回头。坐上救生艇之后,能划多远就划多远,知不知道?”
“那你怎么办?我不能扔下你一个人逃走啊!”
敬太心急如焚地说。
“我看我们还是一起……呜哇!”
发现神秘的岛民们正站在两人伸手可及的距离,敬太发出了惨叫。义乔拍了拍握住自己手腕的手。
“你很有男子气概,直到最后关头都没有扔下我,这份胆识值得赞赏。不过,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处理吧!”
义乔把头转向一脸狐疑的男人们,用流畅的英语说道:
“我们是滞留拉多卡的邮轮的旅客和接待员,在旅行中遇到海难漂流到这里。请问你们是这座小岛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