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那一年的夏天,下起了一场短暂的西北雨。
和所有被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任何一场雨没有不同。
反正也不关我的事。
什么土地的,只要不来找我麻烦就不关我的事。
「恁会忘记。所有的痛拢只是痛一时的。若是把我们放忘记,对你、对恁,都拢无影响。」
无关的人,那就像一场西北雨,下完了,也就结束了。
属性分类:现代、东方奇幻
第一部:西北雨直直落
第一章
「干!」
碰!
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那声大吼,一起被丢到白铁桌上,虽然有绿色塑胶垫垫着,但是噪音还是远远传出涂彩了漂亮深红色的庙门。
门外有几只麻雀劈里啪啦的飞走了,我看了它们消失的方向几秒,连脚趾头都不必动就知道,除了田振雨这家伙,还有谁敢在妈祖婆面前这么不敬?
亏他还敢说自己是全台湾最厉害的庙公——『庙公!我是庙公!跟童乩完全无任何关系!干!你敢给我讲不对就试看 !那个关刀有看到否?敢弄不对庙公和童乩就要有胆量被它好好教两下!』
他老爱翘着鼻子插腰踩三七步,嚣张地这么说。但那身凹的凹、凸的凸,小老鼠变大老鼠、六块肌变八块铁的可怕肌肉,却老是不能让人和坐在桌子后面、笑呵呵帮你解签诗、回答庙里大小问题的普通庙公联想在一起。
我想那些人宁可把他的外表和黑道联想在一起,也不愿意接受田振雨居然是庙公的事实。
难怪庙里的香火总是旺不起来。
我默默收回视线,擦过门前歪歪倒倒插了快烧完香枝的香炉,从左门进去庙里。
「唷?死囝仔孹,哪阵风把你吹来的啊?」
田振雨懒洋洋地靠在墙上,两脚毫无规矩地高高跷着,还很无耻地用屁股去摇晃只有四枝细瘦长脚的可怜铁板凳,发出吓人的吱嗄声。
我常常会想,就坐在这张办公桌右前方——庙门正前方——的妈祖婆,难道不会觉得看了铁定会长针眼吗?一定会带坏小孩子的嘛!
「娘娘无闲到要坏,才 计较这款小事。」
他露出无耻的下流笑容,继续摇动椅子制造可怕的噪音。
「看你这款面,啧啧,按怎?又被人欺负啦?」
「关你屁事。」我顿了一下,努力冷下脸,不出声地小心坐上办公桌旁边的铁板凳。
庙里的每张铁板凳都被田振雨摇过,我不想因为一时糊涂,赔上自己屁股的安全。
「唷?哪无关我的事情?按怎讲你也是我看大汉的啊——来、来,乖喔,阿弟仔在外面给人欺负了,紧来跟阿兄讲喔,阿兄帮你舂坏人出气!」
「白痴。」
不像一般人立刻拉下脸发怒,他反而觉得很好笑似地挑起眉毛,歪嘴斜眼地搞怪:「哎唷哎唷?咱古意又可爱的阿弟仔转大人啊唷?不要阿兄帮他舂人出气了?」
「你少管闲事!」我不想再看他的怪脸,免得把自己弄得更加难过,可是就算头埋在臂弯里面,光听声音也想像得出他的怪脸怪表情。
「小鬼,」他怪笑两声,比葵扇还大的巴掌立刻巴下来,狠狠扇了我脑袋一下,「你当作我这开慈善机构啊?要哭要按怎、自己从后门出去对正手边看,便所内底有屎桶,爱哭多久给你哭多久,意思意思收你清洁费两百,便宜你了。」
「你很烦耶!」
他那个巴掌太大力,痛得我狠命地狂吸气还是缓不了眼冒金星的感觉,差点就失去理智还手揍人。
妈的!为什么每个人看到我都想打我?
我又没做错什么事!
「就凭你那张衰尾道人面,看到就倒弹。去去去,滚一边去,有人客上门啊。」
田振雨哼哼两声,看我还愣在桌边不动的样子,粗黑浓密的眉毛一抬,原本还架在桌上的脚便转移方向,毫不客气直直往我站在桌边的腰踹下去。
一瞬间从腰上震荡到全身的痛觉和刚刚的巴掌力道两面夹杀我的脑袋,耳朵边不知道哪个负责传导声音到脑袋里的器官立刻嗡嗡叫了起来。
去死!怒气当下就被扇了起来,还越涨越高。可是一看到田振雨那张流氓气息浓重的可怕国字脸,不知不觉地火气就渐渐熄了下去。
我捏了半天拳头,最后还是松开来,不吭声地拿起背包,一拐一拐从庙后门穿出去。
后面他嚣张的笑声高高传了过来:「没种!」然后是里长伯疑惑的声音紧跟着响起:「雨仔你讲谁?」
「还有谁?啊没你今那是来做啥?不要浪费恁爸时间,一秒算你十万就好。」
「夭寿骨喔,你当作我爱跟你讲这呢多喔!若不是田里的事,谁想欲找你!」
「不找不要找啊!」
就算是脾气最好的人也会被田振雨给气死。
可是那不关我的事。
不管里长伯和田振雨打算吵什么,都不关我的事。
我慢慢地、痛得快要死掉地跨过庙后门那个小小的门槛,穿出去就看到个同样小小的土埕,旁边有口封了一半的井和到处乱丢的竹子衣架。如果从土埕右边窄到只能让鸟仔脚身材和小孩子穿过的小路走过去,还可以看到座大一点点的院子,放了好几个做得很奇怪、涂的油漆更奇怪的狮子、老虎、大象动物模型。我呆呆看着那些模型好久,忍不住要想:那些模型应该会觉得很无聊吧。
已经没有小孩子会为了谁才能骑在它们背上而大打出手了。
在心里算一下这里到底空了多少年,算到一半却忽然意识到:我想不起来我小时候的田振雨长什么样。
他好像已经在这里当庙公当很久很久了,久得我以为在我出生以前,他就已经是个庙公,一辈子都很无聊又无耻地坐在那张白铁桌后面,用脚和屁股摇坏庙里的每张铁椅。
里长伯又吼了一下,隔着庙里的厢房和墙壁,我听不太到他们在吼什么,但感觉得出两人对话中的火气越来越大。
反正不关我的事。
我讨厌里长伯,讨厌他们一家人,讨厌很多很多人。
如果可以说实话,我一定会在作文簿上面写:我最喜欢的人还没出生,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四海宫后面的田,我最喜欢沿着田埂慢慢走进去田里面,然后坐下来,睡觉。
只要坐下来就没人看得到我。我拖着脚一直走,风吹过新插秧完的田,把刚放满水、刚种到土里的稻子被太阳晒得暖呼呼的味道一起吹过来。
很舒服很好闻的味道。
如果可以一直睡下去就好了。
可是永远会有讨厌鬼看不过去别人过得太好太舒服,一定要拉人陪着他一起死。
要不是怕踢我下去会把稻子压烂,田振雨一定毫不犹豫、直接踢我下田泡冷水泡醒。
「猴死囝仔,还睡!拢几点了还睡!」
「你管我。」
我慢吞吞地爬起来,根本也懒得把制服上被田土黏到的痕迹拍干净。
反正早就被弄脏了,再脏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至少田土黑黑的颜色我还比较喜欢,可以压过被人堵在地上打的时候擦出来的污垢。
「臭死了,你干嘛抽烟。」
「嘿。」他没回答,露出很可怕的标准流氓笑容,两脚开开地蹲了下来,看起来超丑,「囝仔人不懂啦。啊是你感觉你胲边毛生齐啊,想学人哺烟啊?」
说完,还无耻地对着我这方向狂喷二手烟,把本来很舒服好闻的味道全部弄臭了。
「干!臭死了你不要再抽了!」
我根本来不及捏住鼻子就被呛得一直打喷嚏,忍不住吼了一下,没想到我还没对他翻脸,田振雨就恶人先发飙,没拿烟的手狠狠敲了我脑袋一下。
「干!谁教你说垃圾话的!」
「干!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干!你再打我翻脸喔……还打!不讲就不讲了不起啊……」
王八蛋咧OOXX澎肚短脚死流氓,叫你不要打还打,脑震荡怎么办!
「你母没跟你讲不想讨皮疼嘴最好闭紧吗?」
有一秒我很想马上回答,没教过啦怎样你打我啊!
可是这种句子很快就被田振雨比碗还大的手给呼巴掌呼飞了。
干!为什么走到哪就被打到哪!我脸上是有写「我很好打赶快来打我」吗?
气死我了。
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喂,查甫囝仔哭啥,不想给人巴就巴返去啊!干!查甫郎一世人没打过一场真的,算啥米正港男子汉!」
「疯人!」
用力揉了揉眼睛,我在牙齿里吼回去,然后悲哀地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只能用这种短句子和田振雨说话……和全部的人说话。
拍掉黏在屁股上的土,我看了下表,五点三十分,夕阳已经掉了一半,春天快要过去,以后傍晚的天空就看不到老天爷拿超大油漆笔庆蔡刷上去的橘的、红的、蓝的、紫的、乱七八糟的颜色了。
天空会越来越亮,只剩下白色和一种感觉很重、很黏、很讨厌的透明灰色。
我摇摇头,因为知道田振雨绝对不会让我继续留在田里——有一次我坚持要留下来,结果被这家伙揍了一顿后,拎着领子被拖回家。田振雨是王八蛋,去死一死算了——慢慢站起来,视线也慢慢地从比较低、满满是刚插下去还没长大的稻苗开始往上升往外看。
在稻苗底下弯来弯去的水、绑得很诡异又丑得半死的汗衫稻草人、田埂、一个老老的弯着腰把头埋在田里正在工作的黑影、隔壁田埂上的杂草和隔壁的工厂、工厂隔壁的产业道路和更过去的、最遥远也最讨厌的快速道路上永远没停过的卡车队。
风景好像都没有不同,可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感觉不一样,看到的风景里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的感觉一直卡在脑袋里面,可是不管我怎么揉眼睛,看到的还是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田埂都还在它们该待的位置,没有被偷挖掉一块也没有被铲平掉哪一条;稻草人还是一样丑、产业道路和塑胶工厂还是一样喷那种很酸很臭很恶心、闻了就想吐的味道……
到底哪里不一样?
「囝仔人睬睬些多要冲啥?紧返去紧返去,哪没等咧魔神仔就来掠人罗。」
田振雨不说话,别人只会把他当流氓;一说话就变成变态,还是晚上会去收爱情费的那种下流变态。
我狠狠瞪了流氓蹲法蹲得很爽的家伙好几眼,他完全不理别人,手架在膝盖上往前伸得直直的,嘴里很恶心地喷出一条一条,很像是电视剧上会跟着冤死鬼一起出现的烟雾,眼睛眯了一半,直直看着前面。
好像在笑。
凉凉的晚风很烦人地把他的浏海梳上去又放下来,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田振雨的眼睛很大,夕阳照下来,根本就分不清到底那个水水的橘色是夕阳的颜色,还是他眼睛本来的颜色。
好漂亮。
忍不住就看得转不开眼睛了。
「喂!死囝仔!」
「啊欸?啊!干嘛!叫屁啊!」
「无,无事,叫爽的……」田振雨懒懒地摇头,瞥我一眼后嘴巴又张开的那一秒,我本来以为他又想说很多气死我的话,完全没想到他要唱歌。
和他天生流氓味的声音不太一样。
好像把眼前的田当成摇篮,田里的稻子是小婴儿。田振雨轻轻摇着身体,低沉有力地用温柔的声音在唱歌。
「西北雨直直落
鲫仔鱼欲娶某
鮕鲐兄拍锣鼓
媒人婆仔土虱嫂
日头暗寻无路
赶紧来火金姑
做好心来照路
西北雨直直落……直直落……
啦啦啦啦啦啦
西北雨直直落、日头暗寻无路
赶紧来火金姑
做好心来照路
西北雨直直落……」
唱着唱着,田振雨中猴似的一直反覆哼着「日头暗、寻无路」这两句,我虽然不懂他干嘛这么爱这两句,但是他的声音却震得我脑袋、胸口也想发出声音跟着他一起唱,什么歌都好,就是跟着唱就对了。
可是就像他刚刚唱歌一样莫名其妙,当日头完全落到有很多工厂的地平线那一边后,田振雨就突然不唱了,嘴巴闭得死紧死紧,一点声音也不发出,默默看着日头落下的方向发呆。
我被他突然的安静吓了一跳,明明就蹲在我旁边的人,这一秒看起来却像是被整个暗下、充满了透明感觉的紫黑色空气隔得远远的。
我立刻开口,慌张地大叫:「你干嘛突然唱歌?」
还唱得那么有感情,我差点以为他唱到最后会哭出来咧。
「冲啥小?恁爸是世界第一啦!」当然他要是像正常人一样,规规矩矩地有问必答,我就得怀疑他是不是被什么坏物仔附身了。
他很随便地把浏海拨起来,却只拨一半就停住,什么话也不说,只顾看着前面发呆。我开始怀疑他的眼睛是不是跟我、跟正常人有什么不一样了……比方说可以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之类的。
难怪他可以当庙公。
我胡思乱想了好久,就在放弃和田振雨做正常人的正常对话,准备走掉的时候,傻了一段时间的流氓庙公突然斜斜看我一眼,浏海散了一半在他脸上手上。迅速变得深黑的晚上,只有快速道路上快速闪过的车灯暂时照亮的田边,我却可以看见田振雨很亮的大眼睛一眯,带着笑。
「喂,等咧返去自己卡细意咧。不要跟无熟识的怪叔叔作伙行去嘿。」
「……去死!」
那个好像可以让人打从心里开心起来的笑容一定是我眼花看错了。
我闭起嘴,牙齿得很大力地咬住嘴唇,才能不让今天中午被打的伤口痛起来,转头就走。
哪来的神经病一个!
会看到呆住一定是因为脑袋里面有什么比较正常的螺丝钉被学校那群肌肉白痴给打出来,滚走飞不见的关系!
可恶。
我一边碎碎念,一边很虐待自己地每走一步,就把脚下的地面当成田振雨的脸,重重踩下去。可是穿过小后门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回过头看了现在只能模糊看见有个人形剪影的田边。
田振雨还在看着田的另一边——那里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在看什么?
越在意就越猜不出来,我摇了下头,却不小心摇得太大力,扯到脖子后面被砸ㄔ出的瘀青,痛得我眼前火花星星飞了好一阵子才没再感觉到痛。
然后很没种地被突然出现在庙大厅里面的人吓到了。
是开金纸铺的旺财,拿着一枝超大竹扫把,虽然身高比我高很多,可是却低着头斜眼从下往上看着我,而且从他背后照过来的日光灯光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种青损损的阴森感觉……我吞了一口口水,脑袋里面很快闪过许多大人在背后说的那些关于旺财这个人的坏话。
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吸毒犯、混过帮派、杀过人、被海线的角头追杀、脑袋有问题、以前坐过牢是因为强奸犯的关系……
一瞬间我连动都动不了。
眼睛张得比他大有什么用?你看过哪只青蛙的眼睛比蛇小的?还不是照样被活活咬住吃掉!
我快不能呼吸了。
日光灯还在头顶上发出很冷、阴森森的颜色,然后旺财嘴角勾了一下,笑了。
我马上非常配合地尖叫起来——可是头也马上被人从后面用力巴了一下,害我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干!不是叫你卡早返去啊吗?还在这摸挥啥会?」
「啊啊……痛……」
田振雨很流氓地叼着烟站着三七步,满脸「我非善类」的不爽表情站在我背后。
他看了痛出眼泪的我一眼,又看看握住扫把慢吞吞转回去扫地的旺财,只嘿了一声。
真的只有一声而已,但我忽然觉得庙里的气氛整个都变了。
全部的东西,包括日光灯的颜色都变得很正常,莫名其妙阴森森的感觉也消失了。
我忍不住朝田振雨那边靠过去,小孩子似的紧紧抓住他的手——就算心里再怎么嘲笑自己也没有关系,我就是怕嘛!
但让我惊讶的是,他居然没有趁这机会又巴我一下,或是一边抽烟一边狠狠嘲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