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雨直直落——尔狐

作者:尔狐  录入:06-28

青蛙的眼睛里面住着草蜢,从肚子里发出蝉的叫声,它转了转眼睛看着我,另一只眼睛却长长地像是蜗牛角一样伸出去,一直伸到天空里那个有光的地方。我看着青蛙眼睛里那只蚱蜢很久,忽然青蛙伸到天上的眼睛收了回来,血淋淋的烂掉一半;然后青蛙哭了,从烂掉的眼睛管里不停喷出血眼泪,喷得我全身都湿透了。

我想抗议,可是一擦乾脸就看见青蛙大哭的嘴巴里躺了个没有头的人,他的脚掉了一只在青蛙的嘴外面,肠子、手断了青蛙满嘴……

于是我又听见了最刚开始的那一声「干」。

很远很远的一声「干」。

我转过头努力往高高的地方,那个有光的地方去看,一直看、一直看,然后就被打醒了。

「都几点了还不起床!是不用赶校车喔,还睡!再不醒我踹你喔!」

有光的地方是床旁边的窗户,管家婆逆着光,正生气地大吼大叫。

我觉得自己的脖子大概是太久没上油,和胸膛间的接合处生锈卡死了,根本转不动,只能用眼睛上下左右大转一圈,无法相信自己竟然躺在家里自己的床上。

——我不是在外面吗?

——不是在公墓旁边的那条小路上吗?

「你睡傻了喔?」

管家婆不屑的充满鄙视地踹了我的脚一下,转身就走。

「快点刷牙洗脸,吃早餐了!」

咚咚咚咚,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管家婆重重的走路声是这么好听。一直被我嫌得要死,干嘛要开在我床旁边的窗户是那么可爱。

我僵硬地举起手,卡卡卡的用力抹一下脸。外面天气正好,早上——大概是六点吧——夏天的太阳已经晒到了每家屋顶上,卖菜的、上课的、赶上班的、带孙子的人和比乌贼更恶心的公车、轿车、摩托车噗啦啦开过去。好棒的早上。

太好了,幸好只是个恶梦……

「你还在蘑菇啥毁啦!快点下来吃早餐!」

管家婆的声音难得地让我不想跟她吵;用袖子再擦一次脸,我把下巴冒出来的胡子随便刮刮就跳上餐桌。

只是个恶梦,真好。

「果然是笨蛋。」

管家婆鼻子高高地瞄了我一眼,不过因为我心情好,所以不跟她计较。

葱花馒头夹蛋、热呼呼的米浆和油条稀饭,呜呼!一切都太美好了,唯一比较奇怪的是餐桌上竟然没有看到老爸老妈的影子。

有点不对劲啊。

我咬口馒头,偷偷抬眼去看管家婆。

她正忙着装要带去学校吃的早餐。

「他们去田里了。」注意到我在偷看她,管家婆一点都不含糊地拍开我伸向她那袋早餐的手,「要带自己去装!刚刚里长打电话来说,有人想买工厂这块地和阿嬷家在大沟底那边的地,叫爸妈过去田里商量一下。」

「啊?」

听不懂一点都不能怪我,是管家婆说得不清不楚的,谁知道她在讲什么啊。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大沟底那一大区地除了烂沙子还是烂沙子,连西瓜都种不出来的烂沙地,有黏土的地方比例还低到稻子长不起来,只有比较靠近四海宫的那部份地稍微好一点,可是也没有好到会被人看上,买去转作农地或别的用途啊。

到底买那些地要干嘛?

我纳闷地嚼了嚼馒头还想不出答案,管家婆又突然开口:「喂,你今天放学以后记得去四海宫,跟田大哥说谢谢。」

「啊?」

她的眼神!管家婆的眼神!可恶,居然对我这一声伟大到只需要一个音就包含无数疑问和未完成句子的伟大单音节充满不屑!

「白痴,谁叫你昨天晚上自己跑出去,跑出去就算了,长这么大还不会看路,好好的路不走,自己摔进去沟里面干嘛?要不是田大哥刚好经过看到,我看你喔,在那边睡一个晚上都没人知道啦。」

「……」

——假的吧,管家婆胡说八道的吧?

因为太过震惊,所以我咬着馒头的嘴巴虽然停下来,可是牙齿没配合上反应,一大清早就发生了可怕的厨房自残惨案。

「苦乌……」

舌头痛得我连声音都发不出,还引来管家婆的嘲笑。我怒瞪她好几眼,光波都强到可以像子弹一样穿过去了,管家婆却不愧酷斯拉种族之名,一点都没感觉到,害我只能辛苦地避开伤口,噜噜啦啦地说:「偶、昨天、跑企、哪里、咧?」

她又瞪我一眼,「我哪知道你昨天发疯跑去哪里。田大哥说他是在四海宫附近的水沟里面捡到你的,幸好那条沟早就没在用了,不然灭顶都有可能咧。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妈帮你洗澡的时候有多臭……有多好笑啊?」

说完,她的眼神居然带上了可怜我的意思!

「对了,你再不快点的话,校车就要跑了喔。」

「……」

跑了就跑了吧,反正我也不期待上课;那种一点也不有趣的事情,我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喜欢。

我窝在自己座位上,撑着下巴看窗外发呆。

无聊的世界、无聊的人类,因为他们的无聊而群聚到我的座位前面来。

金毛布丁头笑嘻嘻地用肩膀顶了他朋友的肩膀一下,脚不客气地踹着我的椅子。

「欸,我昨好像听到有人要赔失礼喔?」

「好像是齁,欸,你有听到无?昨不是有人讲他要下跪道歉嘛?」

「哪无?听——得清清楚楚咧!啊那个人咧?」

「那个人咧」、「那个人咧」,笑声像感冒病毒一样快速地传染出去,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我冷冷地看着他们,看着坐在一群人最后面的陈敬。

他跷着脚,手上正翻来翻去地玩弄着一包香烟,抽出来,对我咧咧嘴笑一笑,又放回去,揉搓烟盒把烟草捏碎,嚣张地撒到电风扇吹出来的风上:天女散烟草。

接着把空掉的纸烟盒砸到我头上。

那一下不很痛。我看着它从我膝盖上滚了两圈掉到地上,又过几秒才站起来——如果可以像电影演的那样,站起来后所有人都被我的气场吓到,自动往后退好多步就好了。

苦笑一下,我看看自己脚上那一票伤口,在心里摇头。

如果是田振雨,一定可以吧?如果是田振雨,一定不用这么窝囊吧?

我想起田振雨踩着三七步的脚,叼着烟对我说:『我帮你蹔死他那几个按怎?』的脸。然后,慢慢地对陈敬弯腰。

「对不起。」

陈敬都还没说话,旁边的人就先吵了起来,嘻嘻哈哈的用一种我不明白为什么可以这么激动的态度,大吵大闹。

「就按呢?无啊吗?」

「不够啦不够啦!」

「干咧哪有这简单就乎你过?」

「你是在给人赔失礼啊是跟人找打?」

「你这啥态度!」

我咬牙,缩起肩膀偷偷看一眼陈敬。

他还是笑笑地没什么别的动作,但是我知道他听得出这三个字是敷衍——就算不是,他们也会歪想到是。

我只好又大声说一次,大声到堵在走廊上的一群人都能听到的程度:「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只有我知道。

「喔喂,无诚意啊!」

「嘿啊!给人道歉就要拿出诚意来啊!」

「不然咱抓他去司令台好啊!叫他在司令台那用广播赔失礼!」

我一呆;看见我马上抬起来,吓傻的脸,四周的人更兴奋了。有几个已经忍不住要拿我开涮,急匆匆地在教室门口跳来跳去,只等陈敬一句话就冲出去占领司令台。

所有人都在看陈敬,各种各样的声音浮动在教室里,东炸一句西炸一句,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赢——只好漠然站在原地,看着陈敬不说一句话、玩弄着新拿出来还没开封的烟的模样好一阵子,又转开视线看向窗外。

天气有点阴阴的,随时会下雨一样的沉闷。有几只麻雀飞走了,躲进沉沉的灰色天空里,只剩下燕子还在操场上低低飞着,一来一回高高低低,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飞走?

我想不出来,随便盯着某只燕子的视线却突然闯进了一只乌秋,有着比身上羽毛颜色更深更黑的眼珠子的乌秋,它正看着我。

我马上想起早上做的梦,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恰好陈敬也在这时候开口。

「恁敢有司令台广播器的锁匙?」

一票人看来看去,某个长得超像技安的熊男跳出来,咧嘴大笑:「我会当去找教官拿。」

「免。」陈敬撇了撇嘴,随手拉开他旁边某个小弟的制服上衣口袋,把烟盒塞进去,拍拍那个鼓起的口袋,笑了起来,「嘿真麻烦。」

他跳下桌子走过来,周遭的人马上让出一条路,就像电影演的那样,可以直直走到我面前的一条路。

他说:「学校后山,食品科大楼里面不是有一个楼梯间吗?」

一瞬间,只有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明白了陈敬在说什么,表情也都变了。

那是个从高一进来就一直被学长姊们反覆警告、绝对不能接近的,每年都有一个食品科学生莫名其妙死在里面的黑色暗间。

「掠他去那。」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脸,像是在拍他塞到小弟上衣口袋那包烟一样的力气,轻轻的,很残忍地笑了:「掠他去,哪是敢反抗,打到他不敢为止。」

「打到他不敢为止。」——就算没有这句话,我也被打得很惨。

我试图在他们涌上来绑住我的时候逃跑,但没有用。我原本就打不过他们,反抗的下场也只得到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绑山猪式抬法,一路被抬去食品科教室大楼。

不反抗好,还是反抗好?

我真的不知道了。

当那小小的、只够塞一个人进去的小暗间的门,在一群人紧张的哄笑声中关起来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冲了过去,肩膀一下又一下地撞那扇贴满符咒的门,大吼大叫。

他们不是要我的道歉吗?我就道歉了;不是要人下跪吗?我现在下跪不行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跪在那扇门前,额头一下又一下地撞着门,却只能听到叩、叩的空洞声音,一声一声反覆在小暗间里响起;黑色的小暗间里什么都没有,不管我怎么挣扎,还是什么都没有。

——就算是妖怪也无所谓了。

——来个人吧、来个妖怪吧,像昨天那样的妖怪们,咬死陈敬他们吧。

我哭着这么想。

真的不行了。我好想他们去死。

为什么他们不死一死?为什么一直都是我被打、被欺负?

我真的、真的不懂啊……

眼泪最后哭干了的时候,眼睛也肿得睁不开,只能靠着门,脑袋里转着许多许多想法——凶狠的、残忍的想法——睡了过去。

直到门突然被肩膀顶开,我一时失去重心倒出小暗间外时才被吓醒。外面撬开门闩的那个学生显然也被我突然倒出来的身体给吓坏了;她愣愣地维持伸手拉开门闩,远远跳开一步免得被突然打开的门给打到的姿势好几秒,然后马上胀红脸,凶狠地低叫:「不是我开门的!」

我眨眨眼睛,她立刻用更严厉的声音低喊:「不准、不准说出去我有来这里!听到没有!我、我只是经过而已!」

我又眨眨眼睛,默默看着那个女生远远跑走的背影。

好想笑……妈的,干。

这一切。

干。

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还好,还好脚没有断,还回得了家。可是那又怎么样?

没人会知道我被关在学校的小暗间里直到晚上七点以后,社团活动被学校强迫停止时,才有一个人刚好经过地开了那扇门。

没有人会知道的。

第四章

我重重喘一口气,怒瞪管家婆。

「你轻一点啦!」

对我的怒吼她只翻出个白眼做回应,手上动作还是一样不温柔——撕开昨天晚上我自己乱包一通的纱布,棉花棒沾满生理食盐水后开始在伤口上东戳西戳,等把红红黄黄的一堆恶心液体戳完再拿起优碘和双氧水想了很久,想到我都鸡皮疙瘩爬满全身,自动自发把优碘过来沾棉花棒时,她才皮皮地叹口气,继续帮我换药。

「喂,你老实讲,是不是在学校被人打了。」

「关你屁事啊。」我撇过头,从医药箱里翻出金霉素和广东苜药粉一起倒上纱布,等管家婆把伤口消毒好后,一次给它又痛又爽地按上伤口。管家婆又翻了翻白眼。这次她记得要动作轻一点了。

纱布盖上去,弹性绷带绑上去,比较小的伤口也贴上OK绷,弄得好像出征回来的光荣战士一样。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咧嘴笑笑,马上收到管家婆从后面来的拳头。

「还笑!还笑!你是想好怎么跟爸妈交代你这堆伤口怎么来了吗?」

我拚命吸气、吐气,拚命吸气、吐气,「靠……夭……啊!」

「我等下就让你连腰都靠不了!欠揍!还不快点说是怎么回事!」

看着管家婆突然变得很有魄力的脸,我竟然说不出话来。

「……喂,我觉得啊,我们两个应该交换一下性别……」

「所以呢?」

「没所以了。反正你不准告诉爸妈就对了。」

就像班导说的,一学期班上就有人背了两支大过,他会很麻烦一样;告诉爸妈这些事情,除了制造麻烦,我真的想不出来有什么好处。

我知道家里现在遇到很多事情,先是哥在台北跟流氓抢垒球场被打得住院——爸妈趁现在周末有空,上台北去看他了——然后是家里的工厂因为经济不景气的关系,订单减少很多,爷爷奶奶又常常生病跑医院;管家婆虽然说她想要自己打工赚贵得要死的餐旅学校学费,可是想也知道这一定很难。

我都知道喔。

「你要是敢跟爸妈讲这件事,我揍你喔。」

白眼不要钱,随便翻都可以。管家婆俐落地把所有东西都收回医药箱,嘴巴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些什么东西;我咧出牙齿,装出来的狠样却很快就被她的白眼给瞪到消下去,只好嘟嘟哝哝地缩回去椅子上看电视。

「喂,没事做就陪我出去买东西。」

「为什么啊!不要!」我伤口痛死了,完——全不想走路。

「你以为爸妈现在不在家,晚餐会自己掉下来吗?……我要告诉爸妈喔。」

「……可恶。」我被威胁了,而且一如过去所有面对的威胁一样,很快就屈服。

脚踏车踏板是无辜的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在它上面狠狠地踩下去,用力、用力,很快就把骑另外一台车的管家婆远远甩在后面,只能在等红灯的时候追上来。

追上来后她又K了我的头一下,气喘嘘嘘、一副快要累死的样子。

「你、呼、你!骑、骑那么、呼呼、快,干嘛啊!」

「呜哇——」最后三个字超可怕地飙出惊人的高音,站在超近距离接收这种音波攻击的我只觉得耳膜要破了,而且绝对、绝对是全部的人都有跟我一样的想法!

「哎哟救人啊,你嘛拜托一下,叫就叫,那大声是要冲啥?」

田振雨,神出鬼没的田振雨一脸被管家婆高音攻击去掉一半血条的表情,用小拇指堵住耳朵,很受不了地巴了一下我的后脑勺……

「干!人又不是我杀的,你打我干嘛!」

「干!你站尚近啊,我不巴你巴谁?」

「干!我听你在屁!」

「干!囝仔人讲啥垃圾话!再讲恁爸蹔死你!」

「……」

我不跟野蛮流氓讲话。妈的,气死我了,这王八蛋只准自己讲脏话,不准别人发出感叹句,可恶!我越想越气不过,也不管自己还坐在脚踏车上,就给田振雨来了一脚。

但是我自认威力很大的这一脚,却跟我拿拳头去打学校的树一样,对田振雨来说一点威胁力都没有。他居然还是一脸流氓样,看看我、看看我踹人的脚,然后下流无耻地一笑,「要蹔喔,蹔这卡有效啦。」

推书 20234-06-29 :乌龙阵中乌龙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