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直直看着田振雨,可是很快地,我惊慌地发现我竟然什么声音都没听见。
「我听不到!」
——不是要唱歌吗?为什么我完全听不到田振雨的声音?我以为会听到跟那天一样,温柔得让我想哭泣的声音啊!为什么什么都听不到?我把耳朵拉到最长,拉到都痛了还是听不到田振雨的声音,反而是旁边的妖怪们都静下来,带着奇怪的笑意一起看向田振雨所在的方向。
我立刻扯住旁边那家伙的手,几乎要尖叫了。
「啊啊,忘记了你听不到。」
看我慌张的样子,那家伙只是抓抓头发,用有一点点困扰的表情叹口气。
「你身上都是阿田的味道,都忘记你是人类了。乖,阿田还在唱。歌的意思是在祝福新人们白头偕老,不离不弃,要互相扶持着彼此,就算彼此不是同一个种族的也不能轻易放弃对方……差不多就和你们人类婚礼上会说的那些一样。」
说到这里,他却沉下脸,看了田振雨和那对飘在湖上被光团包在中心的新人很久后,才小声地再次开口。
「呐,如果是人类,一定会在婚礼上祝福新人早生贵子、多子多孙吧。」
他笑了一下,苦涩得像是被迫吞下一吨苦瓜。我下意识抓住他的手想安慰,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安慰、又要说什么去安慰他。
他可是妖怪!打伤过我的妖怪……
「可是啊……我们没办法说出这种话。对我们来讲,对妖怪来讲,这世界——变动得太快的世界,我们却只能祝福新人们就算死也不能轻易放弃对方,却不能祝福他们……多留下后代。」
他低下头嘲讽地一笑,「对我们来讲,最好的祝福,是祝福新人们永远不要留下后代,在这个只会带给我们伤害的世界。」
「为什……」
「嘘。」
他微微勾起嘴角,拍拍我的手。
「快回去吧。这里不是你可以多待的地方。那边阿田也没事了,赶快叫他带你回家……然后,再也不要想起这些事情,再也不要。反正过了今天晚上,我们也全都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所以你记得也没用。要全部都……忘记唷。」
一眨眼间,那张人类脸上带着的悲伤微笑在月光下幻化成眼镜蛇张出的獠牙。大蛇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轻轻摆动着头颅前后摇晃,像是在跟我道别,又好像是有满肚子说不出的话。
「刘大哥!」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喊了。
看着大蛇转过身,卷起酒瓶远去的背影,我用尽身上力气急躁地大喊出声。但大蛇没有停下他的动作,飞快爬过满地醉倒的妖怪们,消失进长草丛中。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么难过?
——他们不是一直攻击我、害我受伤的妖怪吗?为什么看到大蛇的那个笑容,我会这么想哭?
我咬住牙跳下白石,朝大蛇消失的方向追过去。
醉倒的妖怪们仍在互相敬酒,喃喃着奇怪的敬酒语。
『咕呜,快走吧、快走吧,不会再见面了喔。把它喝干净!』
『我喝干净了!要好好地活着喔……我会很想念老鼠肉的味道的。』
『我也会很怀念花鸡你们下的那些蛋……唔唔,真好吃的蛋。再喝、再喝!』
『走开、走开,我要走开……可是我不想走开……酒呢?我要酒……给我酒啦……』
『不回来啦不回来啦,要去哪里好呢哪里都比不上出生地的好啊啦啦啦啦……』
醉成一片的声音里,我穿过突然抱在一起大哭的猫和老鼠、鸡和青竹丝、麻雀和蚱蜢,婚礼再也不像婚礼,反而更像是一场为了道别而举办的聚会。
没有妖怪注意到我。一直到小路那端,才有个巨大的影子突然盖到我头上。
巨大的影子、巨大的声音。
『人——类!』
巨大的水滴。
我差点收不住自己的脚步,一头撞上不久前还想杀了我的巨大妖怪。
它又是一声大吼,我抖了一下,「走开!」
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让我这么做。
我对它吼:「不要挡住我!」
没有气势。弱弱小小的,很沙哑的声音,虽然吼完我两只脚就抖得站不住,踉跄扑下去时,背后有双手立刻接住我。然后是田振雨有些叹息的声音。
「每次叫你好好惦咧等,哪每次拢讲不听。实在是……足想要打断你两只脚,好好的带在身躯边,一世拢不放开。」
「田振雨!刘大哥、刘大哥他……」
「他没事。」田振雨一叹,抓起我的手,像那天在四海宫毫无预警地生气一样,拖着我往前走。
长草丛、小溪、碎石子小路。我们往回走,很快就把小盆地吵吵闹闹的声音丢在脑后,萤火虫带来的光芒也渐渐看不见了。
但是只要有田振雨在,就不会害怕。
我两脚打结歪歪倒倒地跟在田振雨背后,一片黑暗里我只看得见前面田振雨宽厚的高大背影,忍不住手握得更紧,好像想从这样握手的力度里去抓到让我安心的保证。
「田振雨。」
他没回应,我扯扯他的手,又是一声。
「田振雨。」
然后是连续地一直叫他名字。每叫一声,似乎就有一股力量从身体里涌上来。
——可以让人膨胀起来的力量,膨胀得使我足够高大,可以与你并肩……和你一起走。
到最后,也不知道我喊了几声,田振雨终于放弃地垮下肩膀,拿我没办法地停下脚步,转身用力搓起我的头发。
「按怎啦?」
「嘿嘿……不、不是啦!有事情、有事情问你!不、不要突然乱抱!也、也不要乱亲……给我冻咧!」
「唉,实在是,正港的憨,面也憨头壳也憨、笑起来憨,讲话起来还更卡憨,你看看你全身躯有叨一位无憨的?」
说着说着,他居然还叹口大气,捏住我下巴,侧头咬了一下我的脸颊。
呜!会痛!
「你你你不要黑白讲!」
「无咧?无是有啥事一定要现在解释给你听?」
他嘴巴很忙,边反问我边不客气地在我脸颊上他刚刚咬下去的地方伸舌头轻舔,舔得我鸡皮疙瘩噌噌噌全冒了出来,推也推不开。
「啊对啊,刚才在那,你咁有呷啥、饮啥?」
「嗯……没、没啊,你不要再……叫你冻咧啦……」
「是吗?」
听了我的回答,田振雨居然露出一种「什么嘛,居然没有吃下去」的可惜表情,但在我成功推开他的脸,站在一边喘气恢复心跳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又换成了「算了,幸好也没吃」的安慰。
大概是发现我盯着他看的视线充满不爽,田振雨笑了一下,大掌搓搓自己的脸,又牵起我的手。
「有啥事情,哪行哪讲。」
「嗯……田振雨。」
「嗯?」
他的背影很宽大,握着我手的大手很坚定、很温暖,在走动中漫不经心地一回头,带上的那个笑都那么的、那么的……我咬住牙,问题冲出口的时候,根本不敢看他,「你是人类,对不对?」
他的手一震,突然出力重重地捏住我的手。
我们仍在走动,没有人的脚步有丝毫迟疑,就像沉默了很久以后田振雨再次开口时的声音一样,平静、流畅、天生就该如此一般。
「不是。我不是。」
「为什么!」
「啥为啥米?」
他笑了笑,回过手搓乱我的头发,有点无奈地说:「骗自己的感觉有时阵是不坏。但是,既然自己拢知影啊还假不知,按呢(勿会)痛苦吗?」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我短短地尖叫一声,捂住眼睛——我听不懂我听不懂我听不懂……
田振雨是四海宫的庙公,从我小时候就一直在四海宫当庙公,长了一张流氓脸,讲话下流变态得让人想揍他,生平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把黄色笑话讲得像是下一步就要做的变态计划,但是一讲到照顾土地的事情没人比他更认真;他一直都在四海宫,以前在、现在在、以后也会在……
我哽了一下,突然被田振雨遮住眼睛向后扯,背后立刻贴住一个温暖热烫的胸口,然后是田振雨同样暖热、呼吸急促的气息喷洒上我的肩窝。
「田振雨……」
「我在这。」
「你不是妖怪……」
「对不起。」
我几乎要崩溃了。手一直在抖,几次想要握住拳头,却连弯曲手指都做不到,更别说握住田振雨盖在我眼上的那只手。
「你骗我……骗我的骗我的骗我的骗我的!……为什么……」
背后被震一下,田振雨笑了。
「因为人类足自私……又真能放(勿会)记。把这的事全部放(勿会)记,你一定做得到。」
「我不是问这个!」
「拢同款的。你知影吗?(勿会)记哩的物件,就无存在,就没法度对已经(勿会)记它的人有任何作用。就亲像我、亲像六子、亲像你刚才看到的那群……妖怪同款。之前的事,是我的疏忽,没想到现在竟然还有人会记得阮的存在……」
他说着,手突然滑下我的腰侧,在曾经被鸟妖划出伤口的地方,轻轻按下。
「害你被警察当作杀人凶手,对不起。害你受伤……对不起。」
「你闭嘴……你闭嘴……」
我每说一声,田振雨搂住我腰的力气就大一分。
「阮是依附天地而生的妖怪,和人无啥无同,失去土地、失去天、失去风啊水啊,阮也是会死。但是人类过得越来越好,(勿会)记哩这世界还有其他生命的存在,为着自己的愿望,占用土地、起工厂、放空气污染、黑白丢垃圾进河川……恁常常说妖怪厉害,会杀人、呷人,是坏的,要除掉。但是,」
短促地笑了一声,他整个脸都埋进我的肩窝,又沉又重又茫然的,轻轻地说:「对已经被人类放(勿会)记的妖怪来讲,杀不死的人类,敢讲不是更卡可怕的存在?」
「……」
「只有人类会讲:土地是他的;也只有人类会讲:土地是会当卖钱的。已经被人类放(勿会)记的阮,按哪斗拢斗不过,有没我的约束,对人类来讲根本无影响。那天,那五个飙仔倒油下田里的时阵,阮这几个还相信人类的……妖怪的心……整个拢凉啊。」
有风从耳朵旁刮过去,我呆呆地站着呆呆地听着,背后一阵阵的热——田振雨是不是哭了?
「我真感动吴老师为着土地的付出,但是没路用……自一开始他办啥自助会就知是无效的。他的心,阮会记着;但是恁会(勿会)记。」
「不可能!才不……」
「恁会(勿会)记。所有的痛拢只是痛一时的。若是将阮放(勿会)记,对你、对恁拢无影响。刚才六子一定有叫你要放(勿会)记。现在到我这,我也是这句话。」
他终于放开我的眼睛,扳过我,大手滑过我的脸,一下一下地摸着。
「将所有事拢放(勿会)记,你卡早(勿会)记过一次,这次也一定会成功(勿会)记所有的事情,好好地返去。你是巧巧人,一定知影按怎做对你尚好。我只是一个妖怪,一个不靠土地不靠水,就活不下的妖怪……明翰。」
没有哭,田振雨的脸上只有无奈和叹息,和早就满脸眼泪的我完全相反。
他叹口气,像那天擦掉我的眼泪一样,大拇指在我脸上揉啊揉的,有点满足又舍不得的模样。
「我不要。我听不懂!混帐!王八蛋!干!我什么都不知道!干!为什么……为什么啦……干……」
——孬又怎样、爱哭又怎样,不好的预感已经成真,我听不懂,也不想懂。
「你喔……」田振雨似笑非笑地骂了一句脏话,突然出力勾过我的头直直压向他的胸膛,「你咁有记着?真久真久以前,你也按呢在我面头前哭过。哪哭、哪给我道歉。」
「我不知道啦……干!」我揪起他的衣服,在脸上擦了又擦,擦了又擦,捏成一团沾满鼻涕眼泪的抹布。
「嗯。是你还真细汉、真细汉的时阵。那天我有事无在宫内,你跟陈敬两个人对宫后门钻进去黑白撬宫里的物件,大不敬地钻神桌脚翻出那粒我放着神桌底下的大田螺。」
田振雨原本节奏性拍在我背上的手停下来,苦笑一下,顿了很久才咬着牙,慢慢地再开口。
「你跟陈敬两个为着那粒田螺眢起来,我不知恁是为啥眢起来,但是眢到尾啊,陈敬眢(勿会)赢你,干脆抢走那粒田螺直接对外靠田里丢……我后来听鲢鱼讲,你为着捡那粒田螺返来,也无想着自己多矮,一趴就直直摔下田沟内底,若不是、若不是……」
他深呼吸一口气,很困难、很困难地,强迫自己笑着对我说:「若不是后来你村内大人刚好经过,不一定你就淹死在那了。但是那粒田螺……那粒田螺……」
——『靠夭啊这大粒!不知呷下口感按怎啊?』
——『肉会老吧?』
——『哇沙米拿来!……干!谁讲老的!靠夭一世人无呷过这好吃的螺仔肉……』
田振雨慢慢说,有些小时候发生过,早就忘记的对话和画面,也慢慢从一片空白的脑袋中浮现出来。
——『这个是我先发现的!』
——『是我的!』
——『那才不是你的!不可以带出去!』
——水声、被抓断的芒草根、噗通摔进水里时背上的瘀青……大田螺的壳很凉,是黑色花岗石的漂亮颜色,我抱着它……从此以后跟陈敬像仇人一样……
然后,记忆越发清晰的时候,从进入妖怪婚礼会场就一直存在的恐慌感忽然膨胀得比天还要大。
我揪住田振雨的衣服,不敢置信。
「嘿是我的囝。」
他伸手盖住我揪在他胸前的手,笑慢慢收起来,摇着头。
「我差一点点啊,就要毁掉你这个村……差一点点啊……整个人拢空啊……啥拢无啊。」
田振雨的腰弯了下去,两手死死抓住我的两臂,「我勤谨修身,为着就是有一个囝好来传承我的记忆……但是人类为啥会当那么简单就毁掉他?我想无,问妈祖娘娘,也问无……若不是你……明翰,若不是你熊熊跑来,哪哭哪道歉……」
他忽然笑出声,可是那个声音,我却宁愿他不要笑。哭出来也好,吼叫出来也好——那是我终于有一点点懂了的,很痛的声音。
「哪道歉、哪讲要给我做囝,讲你对不起我……哪哭、哪讲……哪讲你一世人拢会陪我,讲你相信那粒田螺是我的囝,会一直一直相信……明翰,我不一定,真的会毁掉恁这咧村。」
——那又为什么……后来……什么也没做……
「你是巧巧人,自细汉就是。虽然后来你也是 记这件事,但是……」田振雨缓过气,没有表情的脸上却充满温柔的意味;他靠过来,在我额上印了个吻,「这十几年来,多谢你还会记着我。记着我的痛、记着我这个人,按呢就有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