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阵前若是囝仔死啊,就无意义啊。
『干!』
香烟烫到手,他叫了一声,眼泪浮上眼眶的同时,从屋内走出的师公却赶紧制止住他打算放任眼泪落下的行为。
「你按呢会害囝仔不能投胎。」
师公叹口气,抚慰似地拍着他的肩膀。
「人世悲欢离合总是有一定命数,你要看卡开。」
――看卡开?
脸深深埋入掌中,他痛得只能摇头。
很多很多回忆的片段闪过脑海――名字、思念、期待、愿望、孩子、枪尖上的太阳――为什么会这样呢?
人类明明就这么脆弱。
「雨仔,该启程啊……」
『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就好……』
他咬住拳头,努力堵住的不只有泪水,还有一张又一张已然过去的人类脸容。那些来不及、抓不住的承诺,最终都化作一坏薄薄的黄土消失,再也看不见。
――『让我照顾恁、让我保护恁……』
而后他还是哭了,不管不顾土公仔的劝阻、所谓习俗的禁忌,田振雨跪在孩子墓前,默默无声地掉泪。
『为啥人类这呢脆弱呢?』
妈祖婆的手悄悄放上他的头顶。
『……』
夕阳把墓碑的影子拉得很长,麻雀争先恐后地帮妈祖婆回答了一篇他听不懂的长篇大论;她静静站在他的身边,一句话都没说。
寂默在他们之间流转,日头落山、月娘升起,静谧的公墓里月光比人声更加喧嚣;田振雨抬起眼最后看了一次孩子的墓碑,鼻音浓重地开口:
『我想要一个囝。』
――有一个孩子传承他的记忆、有一个孩子继承他的愿望、有一个孩子延续他的思念……
『我想欲要一个囝,为啥不可以?』
妈祖婆只是摇头,看着他、看着墓碑。
『为啥不可以?』
摇头、摇头,妈祖婆皱住眉头,每摇动一次脸上表情就愈加疲累一分。
『给我一个囝……拜托……』
『不是不给你,是……』
『无要紧!我知影要遵守怎样的戒律!我愿意遵守!那无困难、真的!为着、为着……我会打拚做到所有的要求……拜托,给我一个囝……』
他求了很久,不知道多久,也许比照看人类的时间还要久、也许比一眨眼的时间还要短,妈祖婆最后还是吞下未说出口的话,应允他的要求。
――一个孩子;属于他的、比人类更加坚强的孩子。
『但是,你必须帮我主持庄内的所有事情。不只是一口灶的性命。我……有些累啊。』
从前不需要知道时间,但如今挣扎在觉得时间慢,一回头却已过去三冬、五冬的恍惚间,他被妈祖婆叫去湖边。
辽远的湖岸掩没在青山下,映射着绿影的小浪日复一日地冲滚着长长的鹅卵石岸。连鸟鸣都没有的现在,他无法窥见一手扶花的妈祖婆在想什么。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真正想欲要一个囝?』
『是。』
妈祖婆的嘴角抽了抽,瞪他一眼,长长地叹息:『憨囝仔……你会后……你(勿会)后悔吗?』
未扎的长发在风中散开,此时的他找不到自己应该要后悔的理由。他站在风里,侧对着湖微微一笑,笑得妈祖婆又狠狠瞪他好几眼,走过来重重的一拐子打得他弯下腰彷佛在鞠躬。
『呜喔!是不能卡小力一点吗?』
『我还嫌太小力呢。你喔、你喔……』
抬手,轻轻落下,妈祖婆的手指划过他的肩臂,白光和血色般的液体一起闪过,被她接下。
『我用你的血,为你造囝。』妈祖婆看着捧在手心中的液体微微出神,『我一直在想,若是你的囝是要用啥纹章去配才好。后来那天……』
她没说是哪一天,只微微一笑,将血沉入湖中。
『云,高高地挂在天上随风转,变形不变质的云,应该颇适合恁爸仔囝的个性吧。那个水云纹,』她站在湖中回头指着田振雨肩臂上被划伤的地方,『是恁爸仔囝的联系。』
――看到纹身,就会想到自己的囝仔。
『每一个人,拢有属于他自己的命运――每一粒田螺,也不要当作自己不是人就假不知自己应该要做的工作。』
从湖里走回岸边,妈祖婆拍拍他的手臂,拉开一个熟悉的、在那些他还攀在落袋仔顶往外偷看的日子里常见的笑容。
这一笑就又是三五年过去了。
小小的岛上风云变色,有些人死去、更多人在呱呱声中挥动着拳头,呐喊着自己的落地。
人类仍然在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迷惘、困惑、某些声音被禁止、某些声音一如陈进水那时打算对日本人说的:「他要的幸福,不是阮的幸福。」而被高高扬起,抛进时间的轮中碾压过去。
有些人离开、有些人留下,这个村庄、那个村庄;这个岛、那个岛、位在天那一方的更大的岛,然后带回了一些新东西。
很多新出现的东西不只人类要学习,就连他也觉得困惑究竟该和人类口中的「新时代」如何共处。
新的生活方式、新的工作、新的日子;他偶尔也会看见人类运用技术留下的黄色相片一桢桢挂在博物馆墙上展示,却怎么也不能把这些黄色相片中锁住的黑白影像和那些日子连接在一起――明明就是比纸中更加闪亮的日子啊。
老厝不见了,新的水泥大楼盖起来;人类对土地的情感好像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从前穿行在田间路上时还能吓到一些人类,充满感情地对他呼叫「救命」或「魔神仔退散」!但是现在却在白炽灯的暴露下和人类点头擦肩而过,也许喊他一声「雨仔」,却再也没听过「呷饱没」或是「恁母最近身体有卡好没」的问候声。
仍然不变的只剩下妈祖宫的位置和在眨眼就变的世界中,对那个仍沉睡在湖中的孩子的期待。
他勾起嘴角,兴奋地算什么时候可以去领回那个孩子、充满期待地算着这时候孩子该长多大了,在湖里睡饱没有?长得好没有?壳是不是和他一样又黑又亮,闪着比宝石更漂亮的光芒?而后摸着肩臂上的水云纹自得其乐。那笑容每每让也已修成人身的蛇大呼恶心,死命想搓掉那笑容未果还打了一架。
『干!你作弊!哪有人打到一半还变回原形的!会卷死人的知不知!』
『你自己还不是同款!半斤八两啦给我出来!』
六子不改他一急口音就会嘶呼作响的习惯,粗大蛇身渐渐施力卷得螺壳嘎吱乱响。
『你叫恁爸出来就出来喔!干啥时恁爸身价掉这低啊我哪不知?』
『恁娘咧生目瞅没看过像你这自恋的田螺!冻咧冻咧,你也是不要出来好啊,不然我看到你就想欲吐。』
大蛇气噎半晌,不解气地用尾巴撞了螺壳数下才慢慢松开箝制的力道,卷着田螺低笑:『喂,憨老爸。』
『冲啥?』躲在壳中的回话都有回音,嗡嗡地有些可笑。
『我在想啊……恁囝若是长得跟你十足十地像,那就坏了了啊。』
『干咧你讲啥疯话啊!』
『你看你看!恁囝若知他老爸是这种流氓一定会躲在棉被内底哭的啦。』
『嘿,在他知影阵前我会先把你的嘴舌剪掉。』
『死流氓!』
『按怎――咬我啊哈哈咬不下――』
『……』这一秒大蛇觉得自己真有冲动要把这颗田螺拿去填海,它瞪着笑得抖个不停的巨大田螺,尾巴狠
狠敲上去,『白痴。恁囝哪知他老爸不但是流氓又是一个疯子不知会按哪想喔。』
『哼哼,他无那个美国时间知这款事情的。』大田螺得意极了,『他爸可是有真多真多事情、真多真多故事欲跟他讲咧,才没时间听你在那败坏他爸名声。』
『讲的比唱的还好听。喂,你是想讲啥故事给他听?』
他顿了一下,化成人形倚在大蛇冰凉的身边,笑眯眼睛。
『真多、真多……思念的故事、希望的故事、按哪踏着一只憨蛇的故事……』
『喂……』
笑声和期待让凡间事务再也不那么难以忍耐。
当妈祖婆领着他一步步走入湖中,从静湖底下抱起那颗足足有他半个人形上身那么大的螺时,他几乎要落泪了。
『喂――我是、我是――恁、恁爸喔……』
春天的阳光落下,手中的螺壳外有层水膜淡淡映出他的脸;恍惚间他想起那年站在水缸边望着自己倒影的日子。手于是更加缩紧,用力抱住他的孩子,壳下有暖暖的温度正在回应他。
『你的表情……』
就算被妈祖婆扇背也扇不去他脸上据说很智缺的笑容。
『好啊、好啊,不要再笑啊!该返去啊!』
『嘿嘿、嘿嘿、欸嘿嘿嘿嘿……』
第四章
他把孩子放在妈祖宫。从此以后妈祖宫对他的意义不再只是个栖息地、不再只是代替妈祖婆处理庄内大小事的办公室,而是个――用人类的话讲,是个家。
――有孩子才有希望;但其实只要手中抱着孩子、看着他一瞑大一寸就够让自己充满希望了。
这样的希望、乐趣和莫名的冲劲即使妈祖婆突然告诉他,她必须离开这里、休息、不再主持人间业务的时候也打击不了。
『你欲去哪?』只是一点点的错愕和舍不得,田振雨这样说服自己。
妈祖婆轻轻笑着,坐在树干上摇晃脚。
『不知耶。可能四界逛逛晃晃吧。在同一个所在待久啊也是会累,而且你也熟悉惯习这所有的事情啊,我也可以放心离开。』
『是按呢吗?』他摸摸鼻子,『啥时阵会返来?』
『人拢还未出门咧,就在算返来的日子按呢不对吧。』
『不会啊,我是惊你一出门就不知返来,害这附近朋友各各哭得要坏,烦也烦死我。喂,咱做一个约定,今年秋天宫后壁那欉柿子树若是成熟时,你就要返来喔。』
『若是我讲不要咧?』
妈祖婆笑着拍拍树干,又是一树白花绽雪飘过鼻前;他忽然注意到她鞋尖上仍少了蕊红花,正想开口提醒时,村庄东头最近正因为卖地问题吵得不可开交的两兄弟已从庙埕外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架住他。
「雨仔你做一个公道,讲看 这件事情上是谁卡无理!」
「我听你在放屁!自己无理就紧鼻子摸摸、尾溜夹着紧溜卡有影,四界找人帮你战输赢是有卡高尚嗯?」
「你还有面讲!庄头那个刘代书还不是你找来想欲偷偷摸摸卖地……」
两兄弟边说边吵,战火越开越大,他只来得及听见妈祖婆的一声笑和一句话就被架出宫,往引起争执的那块地走去。
『你慢慢来吧。我去湖里待几天,出发前会再来找你。』
――这家伙,和六子一样讲到做事出力气,就溜得比谁都快。
他笑着摇摇头,有些不舍、有些寂寞还没分开就涌上心头,在回望一眼深红色的宫庙没看见妈祖婆身影时,那一眼、那一秒的景象竟化成泛黄色的旧相片刻印在眼前。
――是什么时开始自己也学会人类厌憎别离的情绪了呢?
他边想着这个问题,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人类争吵。
土地的问题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经济起飞、土地重划后收购价、税率和分成比例谈不拢罢了。
因而不管兄弟两个多振振有词、声泪俱下地拍桌、怒吼,表达自己对这块被划为工业用地的祖传地有多喜爱、卖掉地有多让人心痛难忍,远离故乡搬去遥远北方的繁华都市有多让人打从心底恐惧……许多许多的言词在他耳中都是一样――土地成为一种商品,有土斯有财的精髓被发扬得如此透彻,人类的性格好像也变了。
他默默含住茶,神游天外听着越来越多人聚集讨论卖地与否,一边同样倒霉被抓来做参谋的六子脸色越来越难看、口气也越来越糟时,臂上水云纹突地一痛,火燎般地直痛入心。
「干!」
手中那个据说很名贵的白瓷茶杯立刻被砸碎地救不回来,当人们还惊愕于他突如其来地怒吼和高级茶杯被摔碎的肉痛时,茄冬树外更加突然地爆出一阵吵闹声压过原先卖地的争执声。
人类在惊讶地大叫。
「喂喂!听见没?长面的捡到一粒夭寿大的田螺欸!」
「这大粒!比我的头大两倍!」
「干咧听讲捡到的时阵还会走会闪!」
「长面的把那粒螺杀啊――」
「叨位捡着的?」
「妈祖宫后壁的田里!紧着,紧来去看!」
田螺、杀、妈祖宫后壁的田里……人类的语言瞬间倒回几十年前的那个夏日清晨,被烟硝洗过的那个世界――听不懂,他也宁愿自己没有懂!
那么大,需要他两手合抱才能揽住的漂亮螺壳已经滚在地上蒙尘,肉、汁、水液四处横流,场面狼藉,发生过什么事不说也清楚时,臂上水云纹已脱去灼痛,好像刚刚突然地火烧火燎是一场梦、眼前所见的也是一场梦。
他弯下腰捡起被人类踢到他脚边的巨大螺壳,专心地碰触那颗不再暖热的空壳,指尖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冷和凉。
只剩下壳。
『假的……』
『阿田!』
――六子的声音为啥听起来这呢远?不死心一再碰触螺壳,想找到除了冷凉以外感觉的手又是被谁抓住?
他有些晕眩,反手用力抓住了那只手。
『六子,假的……对不对?』
『阿田……』
「嘿嘿、嘿嘿,阿田恁来慢一步罗,拢被阮呷了了啊,那个壳还真美齁……呃!呃呃!」
后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晕眩之后捏在手心里的那股柔嫩温暖的感觉……他的孩子,他的孩子不会有这种在手心下振动气流的暖软感啊――!
『阿田!放手!放手!现在不可以!呃啊啊!――妈祖婆!』
――乌云罩顶,为什么天会这呢乌呢?咁讲欲落雨啊?还是有风台要来?
――按呢不行,宫后壁田里最近灌溉沟在整修,要在落雨前把水门打开,不然过多的天水会倒灌进田里、一些老树的固定枝也还没绑好,风若透会倒整片……
――不行,不能偷懒,弄完这片田之后,还要去看几个今年新出生和新作爸母的妖,这种天灾时不时就会对他脆弱的妖体造成莫大的伤害……
田振雨喘口气,想爬起床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但是,是按怎啊?为啥坐不起来?
他脑袋发胀、思想混乱地扭头扫视四周。
是妈祖宫没错――已经住惯习的小房间,红木眠床边垂下来的薄遮布半放下来,早就拉来电力,改装电火的天花板上没亮灯,反而是离眠床不远的木桌上有盏老油灯被点起来,任晕黄的光摇动出奇怪影子投射在地上:大大的、很像古早时战争用的头盔似的影。
心底突然又痛了起来,他想抬手压住胸口却办不到,只能痛苦地瘫在床上用力吸气。
『来……谁来一下……拜托……谁来一下啊……』
没有谁来应声。风声一阵阵透,油灯光影一摇两摆,他闭上眼睛拚命直起腰、抽动身体想坐起,反惹得气息越来越不稳,呼吸越促急地连六子进门的声音都没听见。
有碗散发苦香味道的液体被慌张放下的动作洒出桌面,他被六子扶起身倚在眠床柱边,吃力地睁着眼在油灯虚幻的光下四顾,最后却茫然地、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找什么的又闭上眼。
『阿田……』
『我、』
六子的声音这时再没有晕眩前遥远,他只短短应了一声后就再也开不了口。
『饮点烧汤好否……』
――头有在摇动吗?还是只是错觉而已?
倦极地他能感觉到六子摸索着半环抱住他,烫热的汤匙抵在唇边,苦热的香气在鼻间喉咙里横冲直撞,可他张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