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趣还是那四个字:“他没认真。”
“你怎么看出没认真?”
“我知道他们的关系后就……”冯趣及时打住话题,发动车,道:“好了好了,我还有事。你这几天乖乖的,别闹腾。”
“哦,”江兆唯拍上车门,低头搓眼睛,“你路上小心,开慢些。”
八卦才探听出一丁点开头就不死缠烂打了,完全不像江兆唯的风格。冯趣捏捏他的下巴,哄道:“傻小子,别多想。”
“嗯,嗯。”江兆唯越搓越忙乱。
“别害怕,明清不会有事的。”
“……”江兆唯两只手背上都是泪水,“嗯,嗯……”
大年初四,警方发出通缉,电视台轮番播出了另外两个逃犯的照片。
李家的人,连同罗莫声,都没有再出现在媒体面前,不知里面乱成了何等模样;偶尔经纪人伊树雪进出处理事务,一身黑衣,戴着墨镜,越发衬出一张瘦削的脸煞白煞白;他的贴身保镖则态度恶劣地挡开了狗仔队,没让媒体探听到一丝半点动静。
贝乐坐在沙发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新闻,如果到了明天元明清还没有消息,他就要给元明清的妈妈打电话了。
元明清的妈妈是个小镇的音乐老师,在贝乐的印象中永远是位娴熟温柔的女人,除了多年前那一天,她如同发了疯的泼妇,吵闹厮打、寻死觅活——她含辛茹苦养大成材的宝贝儿子,刚留学回来,本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全破灭了。
怎样的撕心裂肺啊,独有他麻木不仁,最终站起来,拉起仍旧跪在地上落泪哀求的元明清,将身后元家山崩地裂的哭喊甩在门内,霸道自私地推对方脱离家庭,从此两个人把对方当成至亲,相依为命,直到没有爱了,也爱不了别人。
弯下腰,他的脸埋进手掌里,痛哭失声。他把她的独子带走了,承诺给的幸福、负责、一生一世,都没有给,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铁皮集装箱里,元明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打开了第四颗糖果。
糖含在嘴里,浓郁的香甜充满口腔,他小心翼翼地揉紧糖纸塞回口袋,耳朵里听到李无敌的轻哼:“明清……今晚……没有星星呢……”
元明清没有应,合上眼装睡。其实,就算吃独食败露又怎么样?大不了撕破脸皮。命在旦夕了,还有什么情份可介意?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吃,也许是不想看到对方绝望的眼神,也许是不想耗费体力争夺糖果。
李无敌匍匐着爬过来,两只冰冷的手虚弱地搭上他的脸,说话磕磕巴巴:“明,明清,你……应,应我……”
从鼻腔中发出一声细微的“嗯”,当是回应,元明清不张嘴,张嘴就会漏出糖香。
“你要应我……要应我……不然,我,很害怕。”李无敌干涸的嘴唇裂开了许多血道子,嗓音飘忽忽的。
元明清咬紧牙关,扭开头,他承受不了对方的任何一丝关心,似乎李无敌一贴近他、一触碰他,就会有一把无形的尖刀在他心窝里狠命翻搅。
李无敌执拗地贴住他的脸,气若游丝地耳语:“没有星星……一定,是天气不好,会不会下雨啊……”
元明清还是发出一声鼻音,自暴自弃地放纵自己陷入浅浅的昏迷中,若不是天气寒冷,他的伤口早就腐烂了。
筹钱那两天,搞得国王坛一片狼藉,没人有心情去打理。贝乐那么爱干净爱漂亮的人,不吃不喝坐在废墟中,守着电视、电话、手机,无休止地静默等待。冯趣和陈跃进两个人连劝带逼,拖他回房去休息休息,又哄他吃了一些点心。
折腾完贝乐,冯趣也接近精神崩溃了,下楼来给自己倒杯水喝,哪料,看到陈跃进蹲在垃圾桶边掏东西吃!
“你干什么?”冯趣喝住他:“早就想骂你了,最近没空管你,你又出什么幺蛾子?把那块蛋糕丢回去!立刻!马上!”
陈跃进恋恋不舍地捧着蛋糕,意欲抗命:“这几天,你都没吃什么,更没剩下什么……我,我肚子饿……”
冯趣揉揉钝痛的太阳穴,伸手往桌面上一指:“那么多吃的,干嘛吃垃圾?这什么怪癖?”
“明明是,你让我吃的啊。”陈跃进特委屈。
冯趣诧异万分:“我什么时候让你吃垃圾了?”
陈跃进无辜地辩解:“你把吃剩的包子丢给我,叫我顺便吃了,还说‘不用谢’,然后又丢了个吃剩的苹果给我……”
“我,我……我哪有?”冯趣好久没有笑了,这一刻真是被气笑了:“什么时候?你给我解释清楚!”
“就,就吵架完第二天,你罚我。”
“我没有罚你啊!”
“你有你有,我每次惹你小生气,你都有罚我!”陈跃进摔下蛋糕,要哭不哭地捶他胸口:“我说了好难听的话,你气成那样,怎么会不罚我?”
“我那天真没有罚你。是我对不起你,我要反省,向你解释,求你原谅,怎么还会罚你……”冯趣百口莫辩,猛然醒悟过来:自己仗着陈跃进孬脾气、任人可欺,竟然把他当狗调教了那么久,都调教出条件反射了!
“不不,是我对不起你,蛐蛐儿,我的错我的错,”陈跃进感动得热泪盈眶,撒娇着捶个没完,完全不晓得自己的熊拳力道凶猛,“你坏你坏,又害人家哭了……”
冯趣几句话没说完,就挨了一连串连环拳,差点被捶得吐血,怒吼:“想捶死我啊?”
陈跃进急忙住手,“嘤嘤,我一激动就……你没事吧?”
冯趣捞过他厚实的肩膀,脑袋枕上去,安安稳稳地抱牢了,“等明清回来,我换个工作,不再成天跟这些前男友混,你别老吃醋了。”
93、值不值得
元明清睁着眼睛,醒着,又挨过一个日出日落,却没有清醒,伤口早无可避免地发炎了,他长期深陷在低烧状态,意识每况愈下,混沌时多,清醒时少,他连眼珠子转一转都懒得费力了,长久地盯向一个方向,可看不到一处实处。爱过的人,亏欠的人,舍不得的事,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在眼前盘旋。
十三岁就离开小镇的家,到大城市去念寄宿学校,妈妈不是不爱他,是太望子成龙了,倾尽积蓄只为给他最好的教育。和亲人越是聚少离多,他对所谓的“家”越是根深蒂固地依恋,心中的人生意义,终究是为家奔波。而同性的爱情来的太莫名,终点没有一个家,他当是一场青涩的甜蜜,罢了。
不想,贝乐冲动地为他一句戏言决定了前程,他怕了。他还没成年,纷繁世界,没看明白,芸芸众生,没见识过,他食言了,考到远远的地方去,躲开那段避之不及的感情,推开那棵两小无猜的痴情树,他想,走出去,还有大片森林。
同样一份爱,他温吞含蓄,贝乐直白浓烈,可以付出一切,可以屈尊降贵,可惜他只是躲逃、装傻、玩暧昧。明明爱得难舍难分,面上仅仅是朋友,好朋友,顶多是暧昧不清的好朋友。直到从天而降一个机会,让他们遭遇生离死别,让他挖开自己的心看一看,原来森林环绕,自己早已吊死在痴情树上。
他抱着必死的心,咬破手腕,血喂给贝乐。后来他度过危险期,躺在医院病床上,十八岁以来第一次思考生命,这才意识到命的珍贵。自此往后,有没有爱不重要了,有的是不甘心和不平衡——
“你怎么能和别人在一起?”
“为什么不能?我跟你有确定关系吗?”
“我把命都给你了,你怎么会不知道我爱你?”
“我不知道,我猜不透你。”
“行,我现在告诉你了,你和罗莫声分手吧。”
“凭什么你说怎样我就得怎样?一码事归一码事!你救我,我用别的方式报答你!”
“你能拿什么报答我?我只要你!”
“我没有求你救我!”
……
“你跟我出国吧,等我念完书再回来。”
“我不会说鸟语,不想去。”
“好了,我的爷,收拾收拾资料,一起办手续去。”
“我哪里都不去!”
“贝乐,我缺失学分太多,失去深造的机会了,回那儿重修一年,硕士毕业就回来,不会太久的,你陪我吧。”
“我没有求你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
“结什么婚啊?有意思吗?算了,结一个玩玩吧。”贝乐戴上戒指时,调侃的话语有些哽咽,随即垂下眼帘,有颗水珠落在他的手背上——“我愿意。”
没过多久,他们就吵了个天翻地覆,贝乐收起戒指,再也不戴了。
“元明清,你为什么扣掉我的证件,不让我出去找工作?”
“元明清,你凭什么限制我交友?”
“元明清,钱是我妹给我寄的,你没资格藏起来!”
“元明清,你把我锁在屋里不让见人,已经有两个月了……”
“两个人的生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谁都说你好,只有我知道,宝贝,你该看心理医生了。”
“明清,我爱你,比爱情更深,但不是爱情了。”
“不是我不努力,我的爱回不到十八岁的时候,那时你要我怎样,我都会依你……”
“小明,我们分手吧……”
“元明清,离我男朋友远点,别逼我揍你!”
“妈了逼逼仔的,你再玩我的情人,我和你没完!”
“小明,我很想认真找个人生活,你别找我茬行吗?”
“唉……我开个网店宅着,如你所愿,见不了几个人,也没处招蜂引蝶。”
“小明,你别动冯趣,我认真的。”
“亲爱的,我们一辈子死磕到老吧,我被你逼得爱无能了。”
两个人说不清谁比谁更自私,心中都有一本帐,细数自己的付出,摊开对方的辜负,谁也不让谁。
好好一份感情,走到没有回旋的地步,时至今日,他表面上淡定释然,可一旦想起贝乐,心中的结怎么也解不开。
不值得,什么都不值得拿命去换。
承李无敌的吉言,黄昏时分,下起了小雨——或者是小雪,很小很小,落在集装箱上,甚至敲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箱子里两个人并不知道外面下雨了,是李无敌的魂魄在似梦非梦中游移时,耳边传来了一声“滴答”。
飘摇虚幻的视线中,他隐约看到李无敌趴在集装箱的边缘,拢着双手去接一滴一滴、沿着缝隙落下来的雨珠。
雨太小了,根本接不住,唯独一处边缘的缝隙上有个小凹槽,集满了水,就落下一滴,每一滴都要等若干秒。李无敌枯瘦如柴地趴在那儿,积满灰尘的肮脏的长睫毛在几乎隐没的光线下微微抖动,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掌中的水,表情虔诚得恍若参拜神佛。
一直接到天全黑透了,看不清是否接满水,李无敌费尽了浑身力量,泼泼洒洒地爬向元明清,摸索着将双手捧到对方嘴边,没有言语,也没有力气言语。
冰冷刺骨而又甘甜异常的雨水,顺着干涸的喉咙一路往下流淌,这一口弥足珍贵的水,让他清醒了些许,艰难地抬起手,在黑暗中触到了李无敌的脸,傻小子的嘴角若有若无地上翘,似乎是个笑,毫无心计,傻乎乎的。
元明清合上眼,撕心裂肺的罪恶感搅得他呼吸短促——糖果,已经没有了。
大年初六的早上,不紧不缓下了一夜的小雪停了,雪水消融,濡湿了国王坛满院的枯叶。元家的人从消息闭塞的小镇赶来了,一片声嘶力竭的哭喊。
江兆唯站在院子外,两手握着栏杆,眼巴巴地往里张望,脸蛋上都是泪水,冻得惨白。
江兆凡站在他身后,摸摸他的脑袋,又捏捏他单薄的肩膀,唉声叹气地无法安慰——弟弟向来是个小无赖,撒泼打滚哭喊寻死都干过,可从来没有这样,面无表情,眼泪却哗啦啦地掉。少顷,江兆凡低声劝:“小唯,站这里能看到什么呢?进去道别一下吧。”
“我是畏罪潜逃,怎么敢道别?”江兆唯垂头胡乱抹抹泪。
“你没错,有错也是大哥的错,行吗?别哭了。”
“哥,他们都说报警没错,我知道他们都哄我呢……没错,没错,可是明清,没回来……就这么没了,都是我的错……”江兆唯哭得说不出话,手上都是从栏杆上带下的灰尘,三下两下抹出了个花猫脸。
江兆凡叹了又叹,帮人帮出人命纠葛,他也不知怎么面对,内心纠结之余,惴惴地打算带上闯祸的弟弟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说是畏罪潜逃还真不过分。
第六天降临,一捧水,六颗糖,没能扳回元明清的意识,黑夜过去后,他没有醒。他的伤太重了,也没有经过任何处理,能撑到第六天,是透支了平素优秀的体质所积攒下的能量。
李无敌有气无力地推搡他,惊慌的哭声几不可闻:“明清,应我,应我……明清……我害怕啊……”
元明清听得到,但醒不了,躺在即将葬身的废墟中,获得救援的指盼濒临破灭,他如何努力,也无法再撑开眼皮。
绝望有多深,求生的欲望就有多强烈,他想活,很想很想活!遗憾,身不由己了!
毫无缘由地,突然想起小时候读过一个故事,说的是村里有个农妇,她的邻居家有个胖娃娃,两户人家不熟悉,见面点点头,笑一笑,她连胖娃娃叫什么都不关心。
有一天,着火了,火势很快蔓延好几栋农舍,农妇拖儿带女逃出屋子,听到着火的邻居家传来了小孩的哭喊。她冲进去,在四处吐火舌的屋内慌乱地觅声寻找,差点儿丢了性命,抱出胖娃娃的一刹那,房子在她身后倒成废墟。
胖娃娃成了她的命根,家里有好吃好喝都想着他,比惦念亲儿子还惦念。
一瞬间,豁然开朗。
像是弥留之际的醒悟,他是个多么怕死惜命的人,那年喂出血之前爱的纯粹是贝乐这个人,之后爱的不仅仅是人,更多的是潜意识里自己付出的生命。人的感情多么捉摸不定,前一秒爱着,后一秒恨,更何况经历过命的交情?
如果时光倒流,他会对当年那个血气方刚又小气死脑筋的自己说:“你们之间不是爱情了,别这样;就算还是爱情,也别这样,别这样……”
不知在鬼门关徘徊了几个来回,嘴里塞进了软粘糊烂的东西,带着淀粉味儿,本能催逼他往下咽,久逢甘霖一般,贪婪地一口接一口,没有理智去琢磨是什么,也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一连吃了十几口,他听到李无敌蚊哼似的嗫嚅:“对不起,明清……没有了……”
不知名的食物下肚,俨然能压下漂浮的灵魂,向四肢和大脑传去鲜活的力量,他攒积力气从唇间挤出两个字,问:“……什么?”
李无敌累得抬不起头来,卧在他身侧,断断续续地解释:“……面包,我试着……吃了两口,等很久,没,没事,没有……毒……就……咬烂……都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