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这一点,杜子腾又忍不住得意起来。
和赵烽明争暗斗了这么些年,对方早已如根蜇人生疼的刺般,深深刻入骨中。
杜子腾羡慕,不,应该已经算得上是嫉妒——他嫉妒那人所拥有的一切、一切。
至于此次的这件事,从一开始杜子腾只是抱着想打赢赵烽的心态,不断地从中作梗,不让赵烽顺当地赢下赌约。而对徐明征其人,初时他只觉这人清静俊雅的新鲜,却是并无多大的眷恋。
然而,当那人对着还只能算是陌生人的自己,露出一抹毫无杂质、干净温暖的笑容时,他的心猛烈地颤抖起来——他想抓住那抹笑容,让那人从今以后只为自己而笑……也只能为自己而泣。
念起心动,从此却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残局。
杜子腾自以为的短暂迷恋,成了即便是他自己也不敢置信的坚持。
纠缠不清的孽缘之中,谁才是那只不顾一切、自投罗网的飞蛾?
李大娘的灵堂,设在了徐明征的小院的西屋里,这是赵烽的安排。
人是在这里没的,灵魂就会滞留在这里。除非有勾魂使牵引,或是有心人烧香送别,否则不久之后就会变成孤魂野鬼,且永世不得轮回。
赵烽不欲声张,故而未请和尚道士前来念经,但是准备的陪葬品几近奢侈,不仅有精致的马车、宏伟的楼塔,还有多到令人眼花缭乱的金银珠宝——只可惜这些东西再贵重,也换不来一条人命。
森冷的西屋里,白幡重影,和着惨白的蜡烛,分外凄凉。
就在这片被人为的营造出来的凄凉中,徐明征消瘦的身影就像一缕轻烟,似乎随时都会消散而去。
赵烽近乎贪婪地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相思已入骨,眼里再无他人的存在,连杜子腾投射在他身上、又妒又恨的眼神也未留意。
第9章
徐明征恍如老僧入定,对周边之事漠不关心。苍白的脸上一片肃穆,如庄严宝相的神佛,令人不敢亵渎。
李大娘冰冷的尸体停放在灵堂之后,装殓的棺椁是上好的香木,隐隐散发出淡雅的幽香,能保尸体不腐。
无需猜测,也知出自何人的主意。
李大娘在生前没求过什么,老老实实守着本分过日子,最多私心里期盼自个儿的儿子能有更大的出息,以后娶个好媳妇,两口子把小日子过得舒坦些。
李大娘对徐明征,虽然当时别有目的得收了做干儿子,但从来也没亏待过,有啥吃的有啥用的,总记得给徐明征捎点过去。就连那有事没事总粘着她干儿子的杜烽,李大娘也爱屋及乌得给关照上了。
……
香烟萦绕的灵堂内,李大娘躺在奢侈的木棺里,被刻意修饰过的面容显得安详平和。
此时夜交三更,徐明征从早跪到晚,半刻没挪过身进过食,足有九个多时辰。没有血色的面上如今更是一片惨白。
赵烽终是看不下去他这种仿若自虐的做法,上前去想拉他起来。
“明征,你的孝心相信李大娘能感受到……再过二更天就要亮了,你先去东屋小憩片刻,晌午之前还要出殡落葬。”
徐明征没有动,然而暗沉沉的双眸往赵烽的方向缓缓滑过,却是未曾停留。
赵烽明知他双目不能视物,但被这双眸子一扫,仍是一惊,随之而来的,是从心底升起的不可抑制的凉意。
“若是李二回来,看到你这副模样,你说他能安生吗!”
这一回,徐明征还未有任何表态,一旁虎视眈眈、瞪着赵烽放在徐明征双肩上的手许久的杜子腾忍不住跳将出来,冷嘲热讽道:“表兄,你这副姿态,又是做给谁看?骗局既被揭穿,你又何苦还在小瞎子面前惺惺作态。”
杜子腾不出声,赵烽尚能忍他一些,他这一跳出来阴阳怪气地发话,赵烽心头的那股子邪火登时蹿上来。
早些时候,赵烽已注意到,徐明征白皙的颈项上那些遮掩不住的痕迹,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红印顺着领子往下延伸,在看不见的地方只会更令人触目惊心——杜子腾笃定徐明征看不见,刻意让他穿了件宽松的外衫,仿佛在向赵烽示威一般。
数日前,将徐明征留在杜子腾的别院里,一是赵烽学着尊重徐明征的意愿,不肯再强迫他。二是不想兄弟翻脸。
临走前他拿出兄长的身份,希望杜子腾看在他二人十多年的兄弟情份上,不会对徐明征出手。
然而,不但事与愿违,杜子腾甚至以如此嚣张的印记彰显他对徐明征的占有!
这事若搁在以前,赵烽大可对杜子腾这略显孩子气的做法一笑而过。但今非昔比,赵烽动了真心,这可能也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全身心地想要一个人的陪伴。
赵烽从来不是圣人,更何况,开弓没有回头箭!
事已至此,任谁也失了回头路。
第10章
简陋的院落中,两条英伟的身影在寒风中对峙。
曾几何时,他们把臂同游,肆意人间。
然而,却未能免俗地逃过一个“情”字——为了一名男子,不惜费尽心机地你争我斗,甚至演变成眼下针锋相对的局面。
话不投机半句多。杜子腾率先动了手。
平日看似文弱的风流公子,一旦动了真格的,不但拳脚带风且招式老练,竟非花拳绣腿般,攻守之间铿锵有力!
杜子腾凌厉的攻势被赵烽一一瓦解。趁杜子腾回身、上一波力道消退下一波尚未生的空门,赵烽一招蛟龙出海,直取杜子腾的肋下——赵烽顾念旧情,不曾下得重手,此招只用了六分真气,旨在制服对手。
孰料,这个空门乃是杜子腾故意留出的破绽。眼见赵烽上钩,杜子腾一声冷笑,臂肘往下一压,挟住赵烽的手腕,旋即借用自身的体重,连带着赵烽往侧方的地上倒压过去。只听得一记沉闷的响声,赵烽被狠狠甩在冰冷的地上。
“主人!”
暗中跟随的黑影挂念赵烽的安危,从隐藏的地方冲出来。
却在下一刻见处于劣势的赵烽,用修长有力的手指搭在杜子腾的腰间,丹田提气,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将压制他的人掀翻在地,瞬即一个膝腿横搁在对方的胸腹上——杜子腾只觉胸中闷气,腹中一口丹田气登时消散,再无力反击。
赵烽来不及松口气,转向黑影,厉声喝斥:“黑影,本王让你在屋内看顾着他,你怎可擅自离守!”
黑影自知无话可辨,立即跪下领罪。
赵烽见他愚钝,再喝道:“还不快进去!”
黑影一愣,抬头飞快看了眼,随即身影一闪,原地已失了他的踪影。
这段小插曲后,赵烽这才低头看向手下败将。
“你服不服?”
杜子腾不吭声。
又问:“还要继续打吗?”
这回,杜子腾很快摇了头。
笑话!从小到大他一次也没能打赢过对方。
这次不信邪地想再争口气,结果还是败得一塌糊涂——谁没事再给自己找罪受!
见他如此老实,倒有些可怜的意味,赵烽缓和了语气,说道:“我要带他离开这里,从今往后你不可再插手我们之间的事。你若答应,我便放了你。”
“若是我不肯答应呢?”杜子腾怒极,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痕。
赵烽的眼神一沉。
“别逼得你我连兄弟都做不成。”
“兄弟……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兄弟!从你抢走我的第一件东西后,我只把你当成对手——这辈子唯一的强敌!”
杜子腾纵声放笑着,却因胸口被压制,笑声显得沉闷且粗哑。
“那个小瞎子,我就知他能合你的口味。可惜的很,他的第一个男人却是我!哈哈……”
“卑鄙!”
狂笑嘎然而止,紧接着是一连串的闷咳——压在胸腹的力道几乎让杜子腾闭过气去。
可是此刻的他很是得意,得意于此刻赵烽脸上掩饰不住的痛苦和悔恨。
“不过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罢了。别忘了,当初的那个赌约,可是你提出来的!哀大莫过于心死,造成今日的局面,你才是罪魁祸首!”
“你处心积虑地布局,只不过是想打败我,看我痛苦——今日,你成功了!”
赵烽沉声地接着道:“……你对他既不是真心,那就放手罢……算我求你。”
杜子腾沉默下来,紧紧盯着赵烽的双眼。
过得片刻,他才缓缓开口。
“以前,我只想着怎样折磨你,让你尝尝失去心爱之物的滋味……可是,遇到小瞎子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的浅薄,目光的狭隘。我从不知道,在那种环境下,一个双目不能视物的人,居然能那么坚强的活着,甚至让我感受到……温暖,对陌生人毫不吝啬得释出的暖意。”
他和赵烽对视着,一字一字认真道:“所以,我不会、也不可能放手!”
话语铮铮落地,两人都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再次陷入僵局之时,奉命守护徐明征的黑影却略带惊慌的神色,出现在他二人面前。
“主人,徐公子不见了!”
“什么?”赵烽和杜子腾皆是大吃一惊。
赵烽放开对方,站起身急问:“莫非去了其他屋?”
“适才属下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翻了个遍,未能找到徐公子。”
杜子腾也急道:“表兄,你说小瞎子一个人能去哪里?他又看不见路,万一失足……”
“急也没用!黑影,你立马加派人手,四处搜寻。子腾,你……”
杜子腾明白他的顾虑,马上接道:“当务之急,是先找回小瞎子。你放心,没有他的同意,我不会再出手。至于之后的事,回头再议。”
“好!”
第11章
徐明征从灵堂后的夹墙中逃了出去。
那是为了防止走水时徐明征看不清方向无法外逃,故而留了个容人出入的暗门。朝外的那面用几株矮树作掩护,不怕有贼出入。
徐明征逃出来,是为了找个人——俞卫东。
至于这人会在何处,何时能碰上,则是玉茹姑娘通过各种方式为他打探得来。
俞卫东,乃天禧初年的头名状元,即入翰林院。两年后,出任宁波知府。
在任时,他拨款修堤筑坝,为民伸冤,福泽四方,以致于调职回京之时,宁波百姓十里相送,不肯放人。
回京后,任职大理寺内,时为少卿。
因他为人刚直不阿,上鞭奸佞下策人臣,朝中上下对他皆是既敬且怕。有心拉拢,偏生此人软硬不吃;有意打压,怎奈圣恩眷顾,青眼有加,没处下手。
朝野之中,俞卫东生生成了个异类。
天禧十八年,三司使重整法纪,在职的大理寺卿告老还乡,俞卫东接任大理寺卿之职。
只要是他经手的案卷,凡有疑点之处必会亲自过审。四年间,大理寺无一错案冤案,威信之高,俨然凌驾于刑部、侍郎会同御史中丞会审之上。
俞卫东深知所在官职的重要,二十多年来克奉职守,不敢有所懈怠。
今年蒙圣上隆恩,准许他回乡省亲,多些日子与亲人团聚,可年后再回京。
然,俞卫东终究心系大理寺事务,探亲假过后立即往回赶,欲在早朝之前赶到宫中。却不想,在衢道上,被人拦住喊冤。
“是何人喊冤?”
俞卫东扬手掀开轿帘的一角,向外望去。
四更天,薄薄的白雾中,一抹朦胧的身影跪在轿前,以额触地,是最恭敬的姿态。
随行的孙师爷上前低声道:“那人自称姓徐名明征,来为他的干娘喊冤。”
“所告何人、何事?”
孙师爷依然不急不徐地低声道:“杜府的杜子腾,为的是杀人偿命。”
京城中,能被称作杜府的,只有当今礼部尚书杜厄的府邸。
俞卫东“嗯”了声,迈出轿内,两步来到徐明征跟前。
说道:“把头抬起来。”
徐明征依言抬起头,俞卫东这才看清,面前之人虽五官清秀,但那对眸子却是黯淡无光,竟是瞎的。
“你可有状纸?”
“有。”
苍白枯瘦的手伸入里衣,在一番撕扯后,从里衣的内衬中摸出一张被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宣纸,呈递上去。
俞卫东接过来展开一看,只一眼,竟觉触目惊心。
他端着那纸诉状凑到鼻子底下嗅了嗅,隐隐得仍可闻着血腥味。
将状纸交给孙师爷,俞卫东返身上轿,吩咐道:“今日早朝不必再去,先将人带回大理寺,本官要亲自审理。”
徐明征当街拦轿,找人喊冤的事,很快被黑影派出的探子发现,并将消息传回上头。
当徐明征被带去大理寺的时候,赵杜二人亦得知了此事。
此刻,他二人皆面色凝重,谁也没想到徐明征会走到这一步。
“他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杜子腾喃喃自问。
大理寺卿省亲回京的消息,昨日在京城的百姓间传遍,算不得希奇。但是徐明征一直被他关在城外偏僻的宅院中,又是从何处得知,又怎能当街拦轿?
“不管谁透露的消息,只要他有这个心,就能做到。”
赵烽深知徐明征的脾气,外表的秀气温雅往往让人误以为徐明征是个易受欺负的对象,却不知他的执着与坚定,是从骨子里透出的。
杜子腾点点头,眼下的确不是追究这些小事的时候。
“此事一旦闹开,牵扯进杜赵两家,镇南王爷还有我爹,绝对不会放过小瞎子!不行,不能就这样干等,我要去将人要回来!”
“不必。”
赵烽依然坐定着,看向杜子腾。
“我会安排影卫他们护得明征安全。这一次,我不想再违背他的意思,就算他要我下牢,甚至是断头,我也会依着他。”
听他如此一说,杜子腾的面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杀人的人是我,小瞎子就算要告也该是冲着我来,与你何干?”
到了这种时候,杜子腾还不忘和赵烽争上一争,连下牢杀头的事也不放过。
赵烽苦笑一声,苦涩道:“你说过,我才是那个罪该万死的罪魁祸首。我夺了他的身,又骗了他的心,他最恨的,最不想见到的人,应该是我。”
“可是,小瞎子对你有情。”杜子腾心不甘情不愿,但不得不承认。
他自嘲道:“而我在他心里,只怕早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恶棍,恨不能喝我的血吃我的肉。”
赵烽缓缓摇头:“他不是这种人。我们把他逼到这样的份上,他所求的,也只是公平公正的对待,所以他才会去拦轿喊冤……而他求助的那个人,只怕连皇上也要让他三分。”
杜子腾也跟着苦笑道:“我还真有些佩服小瞎子,有勇有谋,要告到皇亲贵胄,也只有那个人有此本事……不好!”
杜子腾突然面色大变,几乎是惊惶得看向赵烽。
赵烽起先不明他意,略微一愣,之后好像猛然间也想到了甚么,面色惨白。
赵烽喝道:“黑影,快备马!”
不做任何停顿,二人起身往门外冲。跨上匆忙间牵来的坐骑,朝大理寺方向急驰而去。
第12章
大理寺的正堂,威严肃穆,无人敢有小觑之心。
徐明征跪在堂下,四周鸦雀无声,唯有俞卫东细阅状纸时偶尔发出的沙沙声。
状纸上的字体,不够齐整,间距亦是有大有小——俞卫东看了眼跪在堂下的那人——言辞简明,句句清晰,每个字中却浸透着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