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飞垂下头,微露赧然,“每次吃了药丸都见不着阿凛,我当然不干。但是最近,”蓝飞望着铁窗外的小片蓝天,眼神迷茫,“他嫌我了……”
“怎么会!”阿凛脱口说完,又是悚然一惊,“那你当我是谁?”
“林叔叔,”蓝飞双手抱膝,下颌抵在手臂上,飞快瞟了男人一眼,轻声道:“阿凛说要带我回家,你不是来接我的吗?”
面前坐的难道是10年前的蓝飞?阿凛只觉一阵战栗袭遍全身,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不是吗?”蓝飞有些惊惶,“我不要留在花船!”
“我明白,你信我。”阿凛立刻应道,“记住那幅图,一停电就开锁。”
“嗯。”蓝飞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第三天,清洁工和护工竟然一齐消失,除了送饭的看守,再没人进过牢房。像是预感到了什么,蓝飞的心一下蹦到嗓子眼。他站在床上扒着铁窗观望,天空灰蒙一片,偶尔有雨滴打在窗上,海浪也明显大了。他对着光线翻来覆去地打量右手——这只手,握不住枪。
阿凛,我追得上你吗?
——我阿爸是海员,但我记不清他的模样,对门阿叔说他让海盗吃了。
忆起阿凛的话,蓝飞收紧五指,激灵灵打个寒战。如果阿凛的父亲早死了,那个男人又是谁?
飓风比预报来得快。子夜时分,电闪雷鸣,牢门外的长明灯也灭了,整个世界仿佛打翻的墨水瓶。蓝飞从枕头下取出口香糖大小的折叠刀,顿了顿,左手握牢用力切割。3分钟后手铐竟真的断了,蓝飞大受鼓舞,切开脚铐,用牙咬着刀柄奋力摩断左手铐,终于彻底解脱束缚。他正琢磨如何开门,走廊便传来脚步。
蓝飞左手握刀贴在门后,心怦怦直跳,逼自己回忆第一割人脖子的情景。那触感,很像捅破湿透的沙袋……“阿飞!”门开了,雷声中依稀传来男人的呼喊,蓝飞隐在暗处默不作声,攥着刀柄的手循声一送。一道闪电撕开夜幕,照亮男人沾满雨水的焦急面孔。“阿飞……”欢喜中的男人一个箭步将蓝飞抱个满怀,哪看得见握刀的僵硬手臂。
蓝飞惊惧地凝视对方,面颊一烫,使劲挣开。
“对不起……”男人喘了口气,擦去沾在蓝飞脸上的雨水,牢牢握住他的手,“我们走!”
男人掌心温热,令体温偏低的蓝飞打了个颤,他不解地盯着对方身后的背包,好奇心疾速膨胀,“那些警卫……你全杀了?”“只是敲晕,事情不好闹大。”蓝飞还想问什么,见脚下旋梯深不见底,只得咽下话头,跟紧男人脚步。
出了高塔铁门就是狂风暴雨的黑夜。男人从背包里取出一件黑夹背和透明护目镜帮蓝飞穿戴,一边将计划补全:“现在全岛断电,我处理了备用电源,铁门和电网都会失效,我们先跑到港口躲在栈桥下。”
蓝飞一愣:“不跳崖吗?”
“怎么可能!”男人面露意外,“这里和目岛不同,下面全是尖石,没有绳索必死无疑。”
“目岛?”蓝飞疑团陡升,但得知不用跳崖,心里顿时轻松不少。
“你小心脚下,我们不能打手电。”男人握着蓝飞的手,“跟紧我。”
蓝飞跑了好一阵,看着男人一刻不放的手,忍不住说:“那幅地图我都记下了。”
“嗯。”
蓝飞瞧了眼呼吸沉稳的男人,再看喘气如牛的自己,泄气道,“你根本就是耍我,什么最后的考校,靠我自己连塔都出不来。”
男人静了片刻,认真道:“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难道阿凛的父亲其实没死?蓝飞揣测道:“你是不是做了海盗?”
男人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只好应声“不是”紧张地等待下文,蓝飞却不再言语了。
厚厚的阴云笼罩大地,像晦暗巨大的墓顶。风卷着水柱打在蓝飞脸上,像被碎石击中,尘土和木块不停击向身体各处,后背更有力大无穷的风爪撕扯拖拽。黑暗中他紧紧反握男人的手,仿佛攥住熟稔的刀柄,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男人选了条偏僻道路,带蓝飞从高塔穿过半个灵岛来到港口。这一路除了疾风暴雨竟没遇到人为阻拦,想来是飓风威力实在太大,与其说是越狱,不如说是与天斗,与自己争。
港口延伸至海面供登船卸货的铁桥就是栈桥了。因是监狱专用,桥面是钢板,两旁挂着轮胎,下部是粗钢筋架起的镂空桥墩,轻便结实。“你先下去。”男人取出手电叼在嘴里,又摸出根铁锁,一头勾住桥墩铁杆,一头勾在蓝飞夹背后的铁环上,双手扶住锁链。
蓝飞瞥了眼咆哮的深海,硬着头皮顺铁墩钻进桥底,赶紧踩着礁石往高处走,远离海浪。接下来怎么办?蓝飞自以为8岁,到底阅历不同,欣喜后便是无边的乏力与忧虑。通电后越狱的事瞒不了多久,这种天气狱警无法搜捕,他们同样不可能离开小岛,等风雨一停,两个人怎么斗得过整支警力?
这时男人也钻进桥底,没有借用铁锁,飓风下竟是徒手攀援。蓝飞眯起眼睛盯了一瞬,忽然叹气:他不是男人的对手。为什么信一个危险的陌生人?即使想明他不可能是阿凛的父亲。逃生的渴望?因为他长得眼熟?蓝飞想,不要紧,反正我也没什么可输的。
男人俯身行至蓝飞跟前,放下手电筒,居然从包里掏出一条毛巾亲手帮蓝飞擦脸,“把衣服脱了,不能着凉。”无微不至到这种程度,蓝飞甚至怀疑男人是自己失散的老爸——那更不可能。蓝飞又叹口气,指着身后道:“拉链在后面。”男人解开防弹夹背,将蓝飞湿透的连身衣褪至腰际,感觉他皮肤冰凉如雨,忙用毛巾快速擦拭回暖。
起初确是纯粹的担心,渐渐地,快速的摩擦变成了缓慢的抚摸,抚摸又化作缠绵的爱抚。那手掌宽厚温热,指腹带着一层茧子,像磨砂的玻璃片,一路滑下大腿根。蓝飞感到欲望勃升,松树下令他浑身着火的热度又回到心里。可是黑夜里男孩雪亮的眼睛一闪而过,倏然消失在海浪里,让他分不清今夕何年。自我交战片刻,蓝飞推开男人,扶着礁石急退,“你说谎,你不是林叔,为什么带我出来?”他想到惨死花船的少年,吓得心惊胆战,“你要我肉偿?”
男人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望着蓝飞,曾经无比熟悉的幽蓝双眼蒙着一层涉世未深的无辜,少了几分凌厉杀气。他炙热的身躯忽然冷了,心中掀起滔滔悔意,“对不起,阿飞,我不是……你受不得寒。”他将装着潜水服的塑料袋放在地上,举手示意无害,小心地掏出一个结实的帆布睡袋,默默用锁链将它栓在桥底,和脚下的礁石拉开半身距离。
蓝飞庆幸生命无碍,惊心于男人过分周全的准备,不禁奇道:“你到底藏了多少好货?”
似曾相识的话让男人面色一白,“我迟了太久,对不起。”
蓝飞浑身发颤,半晌才明白那是一股不知名的怒火:“又是对不起,你都跟我说一百次了,我又不认识你,有什么好对不起!”
男人身影一晃,突然搂住蓝飞,喃喃低语:“我是阿凛啊,你怎么能忘了我?”
“不可能……”蓝飞无力地应,脑子里闪过许多可怕的景象:他们一下长得老高,胸前纹着交叉的蝴蝶刀和“义”字。他想拨开男人查看是否真有纹身,那人却收紧手臂,让自己贴得更紧。手电在森冷的闪电下光芒微弱,暴雨从桥面冲下道道水瀑,使海浪声威大振,迅速吞没礁石,挟着海鸟和鱼的尸体逼近脚底。蓝飞闭上眼睛,最终伸手回抱唯一的同伴。他实在太累了,挨到明天再说吧。
第三十六章:敞开心扉
凌晨时分,飓风离境,雷雨顿时小了不少。阿凛跳下睡袋,唤醒蓝飞,递过压缩饼干和矿泉水。
蓝飞许久没吃硬物,实在无法下咽,猛地将干涩的固体咳出,泄气道:“我不饿。”
“一定要吃。我们必须游到那座礁岸,狱警很快会搜岛。”阿凛边嚼边道。
蓝飞顺着手指望见几百米外树叶大小的一片礁岸,惊得大呼:“游过去?不成,我下不了海……”
阿凛深深看着蓝飞,8岁时他还没克服对海的恐惧,眼下却没时间循循善诱。有什么比命更让他看重?他就着蓝飞的手咬了一口饼干,嘴唇猛地压在蓝飞唇上,舌尖撬开牙关,攻城略地。
蓝飞惊得三魂出窍,想挣开,脖颈早被对方稳稳扶住。蓝飞被迫咽下食物,心在胸膛里锤子一样咚咚敲击,振聋发聩,恨不能凿开裂缝。对方的吻却突然温柔下来,仿佛雪入烹锅,瞬间融化。待双唇乍分,迷蒙的蓝飞甚至舔了舔对方濡湿的嘴角,蓝汪汪的眼睛带了点无措。
阿凛急忙拉开一臂距离,故作冷硬:“快吃完,不然扒你裤子。”见蓝飞果然面露惧色,他自嘲地笑了笑,操起匕首探出桥墩,割下栓在栈桥两旁的轮胎。香港就这么点地方,黎洪清和无数偷渡客都能横穿海峡,何况蓝飞。他要赌一场,赌这个从小就异常倔强的兄弟能够再次击退恐惧。
对蓝飞来说,这次泅渡不亚于一场殊死搏斗。脚下似乎有只巨大的手不停拖拽,有一刻他几乎窒息,直到嘴唇被什么撬开,输入一股珍贵的氧气。身子仿佛一轻,他终于扑腾着钻出水面,在一双手的指引下迎向另一个漩涡。
深谙水性的阿凛护着蓝飞,从勘测好的一块礁石游到另一块。“这是最后一站了,我约好了渔船,除非暴风,每天都会过来转几个小时。”他将蓝飞托上岸,自己也爬上来,帮他扒下套在身上的轮胎。
蓝飞精疲力竭地躺在坚硬的石头上,胸膛起伏,不住喘气。他看了眼坐在身旁的男人,记忆潮水般涌入脑海:14岁那年是他手把手教自己凫水,是他嘴对嘴为自己渡气。蓝飞忽然在他身上乱摸一气,手势急迫,力道却不大。“阿飞?”阿凛没料到他有此举动,推搡间就地一倒,垫在蓝飞身下。蓝飞顺势压着阿凛又啃又咬,眼里迸着光,神色有些凶狠,肌肉绷得紧紧,以致动作笨拙。
“阿飞,你全好了?”阿凛惊喜地隔开蓝飞的脸,想看清他的表情。
蓝飞瞪了一会,忽然说:“你来。”
“什……什么?”阿凛怀疑自己听错了,舌头不觉打了结。
蓝飞不耐烦地别开脸,“想做就做,哪那么多废话,我冷得很!”他顿了顿,拉开漆黑的潜水服。
阿凛坐起身,按住他的手,“你不用勉强,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蓝飞脱口问。
“我们是好兄弟啊!”阿凛心中乱成一团,不能容忍趁人之危的侵占。
“兄弟啊……”蓝飞反复念着,似乎在考量话中真假,“那好,你敲晕我。”
阿凛摇头,面露痛楚。蓝飞揪着他的衣襟,附耳道:“我最不想见的,就是你这个‘好兄弟’。”
轻柔徐缓的鼻音在耳边嘶嘶作响,那人甚至泄愤般咬住他的耳垂,在齿间碾了碾。
阿凛脑子一空,起手劈晕蓝飞。或许这样最好,他的自制并没有想象中的无懈可击,蓝飞的身体却受不住更大的冲击。
蓝飞醒来,入目便是木制天花板上新换的吊扇,自己躺在铺着草席的木地板上,身旁燃着蚊香。晕倒真是件好事,惊涛骇浪一眨眼就过去。他怔怔地望着骨节突出的右手,觉得一股霉味沿着血管在四肢百骸恣意游走,真像条丧家犬。从断指的那刻起他一直在逃,试过同归于尽,可陈含没死,又留自己性命利用;试过认罪毙命,因年龄不够改判重刑;试过在监狱挑动14K门人决斗,好不容易揍得对方半身不遂,自己也砸坏脑袋,以为必死无疑,谁知落个痴癫转狱,引得阿凛冒死相救。
他不过想干干净净地了断,怎么就这么难?
门帘被人撩起,蓝飞来不及闭眼,正对上阿凛如释重负的笑容:“你可算醒了!”
我晕了很久么?蓝飞眼神漂移,恨自己该疯的时候却无比清醒。压着对方“求欢”的窘态历历在目,他万分难堪,只能沉默不语。
阿凛不知他神智如何,试着问:“你记不记得这屋子?”
蓝飞嗅到一股陈年老屋的味道,心中一动,并不做声。
阿凛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睛,“这是我……阿凛在深水埗的祖屋,前年买回来的。”他按下急切,柔声道,“阿凛答应带你回家,总算没有食言,你在这好好休养,当我是你叔叔就好……”见蓝飞撑着草席起身,他立刻扶了一把,从木架上取下备好的水盆、毛巾帮蓝飞擦脸。
“……”蓝飞忍了半晌,终于开口,“我要出去。”
“先吃饭好不好?”阿凛以为他是8岁的蓝飞,不敢多言刺激,边哄边将挤好的牙膏塞进他手里。
蓝飞一口气哽在喉间,眼见阿凛神情疲惫,种种不平又化作无力——他确实是个包袱。
阿凛见他顺从,稍稍定神,端进一碗粥,糯米、南瓜、红枣、红糖,补气益血,香甜软糯。
蓝飞脱口道:“我不喝!”
阿凛当他小孩心性,张口就哄:“听话,病好了给你炖肉吃,医生说你低血糖……”
蓝飞心脏一跳,那股难堪的情绪涨到顶点,终于爆发:“你当我是女人还是家畜?我不要看什么医生,更不想见到你!”他口不择言,伤己伤人,扶住胀痛的额头浑浑噩噩地往外走,“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阿凛一怔,意识到蓝飞早已恢复记忆,急忙劝阻:“越狱的事已经登报,警察和义帮都在找我们,出去就是死啊!”
“那就让我死!”蓝飞大喝一声,“我现在和死有什么分别?”
“阿飞!”阿凛扶住蓝飞,吻上他被怒火烧红的脸颊和依旧冰冷的唇。
蓝飞呆住,眼前似有雪花盘旋飘落,在耳边呲呲作响,“你可怜我?”
阿凛将头抵在蓝飞肩上,呼出的热气吹在他颈上,却带了雨水的湿意,“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时时刻刻望着你,恨不能在夜里这样对你……我原想瞒你一辈子,只要你站在我身边,只要你把后背交给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蓝飞去哪了?能不能再应我一声?”
“你哭了?”蓝飞茫然地搂住阿凛,将唇贴在他漆黑的发上,“为什么哭……”
他失了骄傲,他失了坚忍。如飓风过境后的大地,浑浊,狼藉,却解了干渴,溶了沟壑。
蓝飞终于打开郁结,愿意治疗。医院自然去不得,没成想阿凛找来的医生竟是昔日的偷渡客黎洪清,登陆后他就在深水埗的一家医馆当学徒。
“蓝哥。”黎洪清还是那副认真中带了憨直的模样。
蓝飞不自在地嘀咕一声,“我又不姓蓝。”
黎洪清放下药箱,兀自解释:“林哥说,飞哥的字号都成古惑仔的代称了,怕我叫漏了嘴。”
蓝飞一愣,想起那场公开审判似乎有摄像跟拍,不禁眯起眼睛,“你明知我是逃犯,居然还敢上门治病,不怕我杀你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