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大口。
“你受委屈了。”我长叹一声,哑声说。
“谢谢你会这么说,”林俊清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说:“但在当时,我身边所有人都觉得我有这种想法简直忘恩负义,可在我的
感觉中,对林世东却很不服气,可偏偏他对我那么好,好到无可挑剔,他的好无处不在,你根本想象不来,被人那样无微不至地
照顾着,是多么令人窒息的一件事。”
“都过去了。”我淡淡地说:“现在,你自由了。”
他面容一呆,现出颓败的神色,低声地重复:“是啊,都过去了,我自由了。”
“俊清,往前看,林世东死了,他不该成为你的阴影。今天先这样吧,我还是先走一步。”我拍拍他的肩膀,站了起来。
“但为什么我现在却那么痛苦?”他嘶哑着声音问我,抬起头,目光中尽是痛切之色,说:“为什么我想起他,总是胸口一片撕
裂的疼痛,哪怕吸大麻,哪怕做很多疯狂的事情,这种痛苦仍然挥之不去,深入骨髓?”
我顿住脚步,低头说:“忘了吧。”
“你让我怎么忘?”林俊清死死盯着我:“我早就习惯了他对我的好,现在怎么忘得了?”
我垂下头,重新回到沙发上坐好,做了几次深呼吸,才说:“他对你的方式错了。你本来不想读医,是他硬强迫你去读,你本该
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是他硬把你留在身边。他错了,你不用承担他的错误。”
“是,我早就知道他错了,因此我恨他,”林俊清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他,我要的一切都被他拥有,我小时候原本崇敬的敦厚
兄长,是他,是他变成一个恶心的猥琐佬……”
“林俊清!”我猛然喝止他,提高声调,厉声问:“他难道曾经猥亵过你吗?难道承认打扰过你了吗?他在你身边十几年如一日
,难道不是每时每刻都兢兢战战,卑微地乞求你一点点温暖吗?”
我怒气冲冲地瞪着对面的年轻人,忽然明白,我真的已经不再爱这个男人,因为不再爱他,所以能够如听陌生人故事那样听他诉
说自己的过往;因为不再爱他,所以能够疾言厉色为自己曾经所经历的爱情讨点公道。我抬起头,叱责道:“是,林世东一辈子
爱着你,是很窝囊,很没用,那禁忌的爱确实拿不上台面,说出来羞辱了你高贵的灵魂。但是他做过什么了?对你的事,他哪一
次不是关心则乱,全力以赴?他何尝忍心拒绝过你那些过分的要求?他所求的不过能站着远远看你生活,如此而已!就这样,真
有那么妨碍到你的生活吗?真要那么侮辱到你的感情吗?”
“就算他卑鄙龌龊,如你所说那样,为了家产逼你读你不想读的专业,做你不喜欢做的事情,但你呢?你自己在这整件事中有尝
试过表达自己的意愿吗?如果你说过了,以他那么宠你,难道还舍得让你不如愿吗?你所谓的逼迫,真的是逼迫吗?还是说,那
根本只是一个卑微的老男人出于保护你所做的一点不如你意的安排?”
我猛然住口,平息了下心中的激动,缓和了口气说:“对不起,我失态了。就当林世东对不起你,反正他也死了,你也不用再介
意了。原谅他吧,他反正早已原谅你。”
我匆匆说完这句话,便站起身要离去,就在此时,却听见林俊清颤抖的声音问:“夏兆柏,就是因为这个而爱你吗?”
我诧异地转过头,却见他面如土色,以手掩面,颤声说:“夏兆柏,就是因为你清白无垢,有资格站着指摘别人而爱你的吗?”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那个男人,我爱了他许多年,”林俊清沙哑着声音说:“我几乎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被他吸引住,用了许多手段,终于让他也
注意上我,终于让他与我合作,到头来,我却如小丑一样,不过是他整个布局中一枚不起眼的棋子,连跟他上一次床,都也不过
是他的算计中的一个步骤。”
“你说什么?”我心里怦怦直跳。
“总是这样,”他惨淡地笑了起来,喃喃地说:“总是这样,一开始是为了林世东,然后是为了你,他为什么从来不回头看看,
我为他做了什么?而你们又为他做过什么?”
“你为他做了什么?”
林俊清奇怪地看着我,然后自嘲一笑,说:“我有夏氏百分之二的股份,是当年帮他搞垮林氏的报酬。前几天,他要我用这个股
份支持他通过陈氏那个鬼世纪明珠的工程。明眼人都知道,陈氏漏洞百出,风雨飘摇,这个时候注资进去,很有可能血本无归。
可夏兆柏那样六亲不认的人,竟然甘愿为了你一句话,做这蚀本生意。”
我如遭重击,后退了一步,颤声问:“你,你说的是真的?”
“你竟然不知道?”林俊清震惊地睁大眼,忽然嗬嗬惨笑起来:“他居然护你护到这种地步,真没想到,真是没有想到……”
我抢上一步,抓住他的肩膀,怒道:“快告诉我,事态现在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夏氏被陈氏那个烂摊子拖住了。”林俊清冷笑一下:“这也算是夏兆柏经商以来最大的败笔,不过他多行不义,现
在也算有了报应。”
我愣愣地松开他的手,手脚冰凉,恍惚之间,仿佛四周人流俱听不清,脑海中只一遍遍回响林俊清的话:“这是他经商以来最大
的败笔,……他现在,也算有了报应。”
报应吗?不,就算报应,也不该由我带来!我猛然惊醒,朝候机厅外冲了出去,身后一堆追赶的脚步声,突然之间,我的胳膊被
人狠狠拽住,我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抬头一看,抓住我的竟然是那位电视台编导。
“对不起,我家里出了急事,我不能跟你们去法国了,对不起。”我急急忙忙地想挣脱他,但挣脱了半天,却无法挣开分毫。
我怒道:“放手!有什么事,我先出去了再说!”
“行啊,但我们先谈谈好不好?”他古怪一笑,淡淡地说了这句,在我没反应过来之时,将我猛然一拉,拖往一旁的洗手间。我
心里莫名惊恐起来,死命挣扎,但那人手劲奇大,拿捏人的地方显然受过专业训练,令我无法挣脱分毫。正待我要尖声呼救,一
块脱脂棉捂上我的口鼻,在一阵奇怪的刺激性味道传来时,我听见那个人在我耳边说:“对不起,简先生,这次不管你愿意不愿
意,都必须跟我去法国。”
我又怒又怕,抬脚想踢,却觉眼前一黑,一阵眩晕袭击而来。
第 71 章
耳边有水声风声,似乎在相当遥远的地方回响,黑暗的昏沉之中,我仍然感觉得到那种颠簸,心里深刻的不安随着这种外在的颠
簸放大,再放大,放大到满心恐惧,却不知为了什么恐惧,那令我畏惧的东西蛰伏在浓雾的彼端,我明白只要伸出手去,似乎一
切都会昭然若揭,但是若伸出手去,要毁掉这段时间以来习惯了的温情和宁静该怎么办?我想起多少年前的往事,独自一人站在
巴黎蒙马特尔山咖啡馆外远眺那无所不在的铁塔时的往事。当时我才十几岁,一个人被突然扔到欧洲,绝对的孤独和不知所措下
,连陌生人打量自己的眼神都能解读出危险,都能引发深埋心底的恐惧。
突然之间,有谁撑开我的眼皮,一阵强光射入我的瞳孔,我痛苦地闷哼一声,有人用英文讲:“先生,他没有什么事,过一会就
醒。”
旁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地说:“知道了,你下去吧。”
“三少,这个人不能留……”
“闭嘴!”那声音低吼道:“给我滚出去,我做什么事,不需要向你们交代!”
我心里一动,清醒了大半,但不敢冒然睁开眼睛。过了一会,有人握紧我的手,那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响起:“我的睡美人,该给
你一个吻,才能解除身上的魔法吗?”
他是用法语说的。
一阵欣喜涌上心头,我几乎立刻就睁开眼,沙哑着嗓子道:“Simon?真的是你?”
“是我。”眼前是与记忆中一模一样温暖的笑脸,摸摸我的头,他温柔地说:“是我,简简。”
“这,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我蹙眉说,机场的回忆霎时涌了上来,我惊恐地说:“Simon,我想我遇到一件糟糕透顶的
事。”
“是的,”他点点头,微笑着说:“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我把你救了下来,已经没事了。”
我略微放松,问:“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他略微为难了一下,随即坦然说:“简单地说,世纪明珠的工程出了问题,我家里人,认为是夏兆柏先生捣鬼,因此想绑架你,
但被我发现了。于是把你救到这里。”
我松了口气,说:“谢谢你。”我想到机场里林俊清的话,随即踌躇地问:“我,我必须跟夏兆柏先生联系一下,我在这里他不
知道……”
陈成涵深深地注视我,叹了口气说:“恐怕不能满足你,为了怕我家里的人纠缠不清,我们现在在的地方,我切断了电话。”
“那,我们在哪?”我着急地问:“不能有其他方式把消息传出去吗?”
陈成涵默不作声。
我知道他肯定有其他办法,立即抓住他的衣袖说:“请帮我,我的母亲如果没有我的消息会疯的,帮我Simon。”
他想了想,终于说:“好吧,我设法帮你把消息传出去。”
“你还没告诉我,我们在哪?”我急切地问。
“法国,”他微微一笑,说:“这是我在外省乡间的一处别墅,外面的人不知道。”
我愣住了,问:“我怎么来的?”
“我抱来的,”他含笑着眨眨眼,说:“他们给你用了昏睡剂,但你体质比较特殊,昏迷的时间比一般人长。于是我就用私人飞
机把你运过来了,放心,”他侧坐下来,半搂住我说:“这里你自由又安全,没人能强迫你,没人能伤害你。”
我打断他的话,说:“世纪明珠是怎么回事?如果陈氏和夏氏共同受损,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因为我并不算陈氏的人,”他想了想,叹了口气说:“我的母亲是泰国人,是父亲的婚外情人,我属于私生子,所以一直以来
,并不能参与陈氏的高层决策。”
我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慰,他微微一笑,说:“你总是那么善良,我早没事了,其实,我有自己的事业。”
我点头说:“那很好,靠自己永远好过靠父辈祖荫。”
陈成涵缓缓地道:“但是陈氏有难,我不会坐视不管。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家里大哥二哥相继出事,爸爸又年事已高,世纪明珠
,早已让那帮蛀虫吃成空壳子。我就算再努力,也难以力挽狂澜,本来想夏氏注资会扭转局面,哪里想到夏氏竟然同时爆出很多
事来,连廉政公署都惊动,专门立案审查他们。夏氏自顾不暇,又被世纪明珠套住流动资金,只怕,这一次也很危险。”
我心急如焚,立即道:“送我回去,我要见夏兆柏。”
“简简,你能帮什么忙?”陈成涵拉住我,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夏先生对你有恩,但这种事超出你的能力范围之外,你不要
回去添乱了。今时不同往日,夏先生现在不是那个呼风唤雨的一哥了,他这么多年树敌良多,个个都想借机找他的麻烦,你现在
回去,正好给他的敌人一个致命弱点。如果我是夏先生,我一定不会愿意这时候看到你。”
“是吗?”我呆呆地跌坐回去,怪不得答应我去法国答应得这么爽快,怪不得我临走的时候忙得连面也见不到,原来已经内忧外
患到这么严重的地步,那个人怎么还能在电话里跟我谈笑自若?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嬉笑怒骂一如往常?我心里仿佛被猫抓过一
样热辣疼痛,这个混蛋,从来都自以为是,自作主张,难道没人告诉过他,不要什么事都一个人死撑到底吗?
陈成涵察言观色,叹了口气说:“这样吧,如果你总是不放心,我答应你,先把你平安的消息透露出去,然后等时机合适了,再
送你回港,好吗?”
“谢谢。”
我知道这种时候着急也无用,但心里的担忧和焦灼却根本无法控制,已经到了坐立难安的地步。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夏兆柏在不
知不觉中,已经成为我说不出原因,但却确实重要的一个存在。陈成涵这栋法国别墅大概是十八世纪晚期的遗物,到处充满着洛
可可风格的精雕细琢,令人目不暇接,但我此刻却无心顾及这些美景。别墅内珍藏的收藏也有许多,可这些往常能引起我兴趣的
东西,现在却一点也不能令我高兴。我打开电视,来去全是欧美频道,根本无法获知港岛的信息,而除此之外,因特网、电话都
在别墅内绝迹,只有每三日一次送食物的车子成为这里与外界唯一的联系。
我不知道这种生活还有多久,我无法平静的时候,只能一遍遍无意识地,低喃夏兆柏的名字。这个名字,在那个洞悉小妹妹原来
一手炮制我的丑闻,一手逼我无颜生存的元凶时,曾经犹如止痛片一般抚慰过我,但现在却无法给与半点慰藉。刹那之间,我如
遭重击,猛然醒悟到那个一直站在我背后,无论怎么挣脱都挣脱不开的男人,那个我原本痛恨,再后来厌烦,再后来开始有所感
动,再后来听之任之,淡然接受的男人,却竟然有一天会缺席。在我习惯了他蛮不讲理的庇护和霸气十足的温存后,他竟然有一
天会真的不在,会因为我偏执的恻隐之心而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中。
而我却不能靠近他,不能在他身边陪伴他。
我甚至,还没亲自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一个星期后,我觉得已经受够了这种日子,想正式地与陈成涵谈一次,表明自己返港的决心。奇怪的是,这一天我却没在书房里
找到他,我问收拾房间的女佣,她告诉我,先生在屋子前面的花园里散步。我匆匆下了楼,穿过庭院中间不大的石膏雕像,正好
见到陈成涵笔挺的身影。正要上前的时候,我忽然听见他低吼道:“事情就按原计划进行,你即刻走!”
“是。”那人压低声音。
他们是用广东话说的。
我觉得很诧异,禁不住探头看了一下跟他说话那个人,顿时觉得如堕冰窟。那个人,虽然穿着打扮大不相同,但我仍然一眼认出
,他就是当初联系我的电视台编导,后来被证明想绑架我的匪徒!
一种从未设想过的可能如毒蛇一般瞬间缠绕上来,勒得我透不过气来。莫名其妙的,脑海中竟然回想起不久之前,我在医院病床
上醒来见到他的情形,一样温柔的腔调,一样咬文嚼字的措辞,若我睁开眼,想必也能注视到一样闪亮韫秀的眼睛,英俊和煦的
脸庞,但为什么,这往日令我见了欣喜的面容,今天却令我如见鬼魅,恨不得就此真的闭上眼,闭上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