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异乎寻常地冷静下来,静悄悄退回屋里,找到那位女佣,请她帮个忙,因为我想跟陈成涵开个玩笑,所以现在要上床假寐,请
她不要告诉他我刚刚找过他。法国人血液中有丰富的罗曼蒂克联想力,这个女孩立即想入非非,兴奋得连连点头。我道了谢,进
房间躺回床上,已经有很多年自动退化,或者说不愿意使用的谋算思维再次运作起来。我一方面闭上眼,装作昏迷不醒;一方面
迅速在脑中思考着,现在看来,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突然被所谓电视台青睐,这件事的古怪之处我一直没有深入推敲。
现在想来,只能是有人背后操纵,拍摄云云只是一个借口,只怕那个人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让我离开香港。现在这个人,看来就
是陈成涵了,问题在于,我离开港岛,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林俊清在机场所说的话蓦地闯入我的脑海,夏氏投入陈氏“世纪明珠”,是夏兆柏经商以来最大的败笔。林俊清不是信口开河的
人,他这么说,肯定是知道了具体确凿的情况,也就是说,夏兆柏现在肯定是被陈氏拖住了。但夏氏那么大的公司,被一个工程
拖垮是很难以想象的,除非,这只是冰山一角,或者说,这只是导火线,夏氏的问题,可能借着这个契机,整个爆发出来,不然
以夏兆柏的铁血手段,若不是背腹受敌,又怎么可能陷入这样的被动局面?
也就是说,整件事,很有可能是一个策划已久的连环套。
我越想越是心惊,陈成涵此刻怡然自得在我身边,那就肯定没有因“世纪明珠”的工程受到影响,这个人,恐怕本来就不是我所
认识的那般温文尔雅的“儒商”形象,其城府之深,当令人咂舌。回想起与他相识的种种境况,那些不符合常理的地方忽然得到
了解释,比如为什么一个严谨的世家公子,竟然会一头热痴缠一个男孩,如果一切都不过是计划的一部分,那么,只怕认识他这
么久,我从未有幸见识过真正的陈成涵。也是,陈家三少何等人物,本来就不是林世东那样的窝囊废,又怎么可能对一个陌生少
年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我心里暗暗发痛,恨不得狠狠给自己扇一个耳光,简逸啊简逸,你做了两辈子人,为什么从来都是识人
不清?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陈成涵一定以他的手段利用了夏氏,并获得巨大好处。但他到底在整件事中扮演什么角色?是从众还是主要
策划人,他到底获得多少好处,以及,他代表的,到底是哪一派势力,目前看来,还不好判断。
还有一个问题,如果说当日陈成涵是故意让我听到他的电话,算准了我会动恻隐之心,为他哀求夏兆柏高抬贵手。那么,一朝功
成,又何必煞费苦心,把我这个用过了的棋子从香港弄走?
在香港到底会发生什么?他这么做,目的何在呢?
第 72 章
房间外传来轻微脚步声,甚至连落在地板上的声音都控制得如此合适,既不会过大而显得粗暴无礼,又不会悄无声息而令你措手
不及。这就是陈三公子,一举一动永远都如此有礼有节,永远都如此恰到好处。
只不过从此刻开始,他的举止再无法唤起我会心的微笑,却如暗夜梦魇,令我勃然惊心。
可我别无选择,此刻没有夏兆柏,没有那个一直以来霸道却坚定如山的男人在我背后支撑,我只能独自一人面对他,我必须独自
一人去解开所有谜团。我放慢呼吸,就如同进入深度睡眠一般,我感觉他一动不动注视着我,然后,慢慢的,有炙热的呼吸喷到
我脸颊上,随即,有温湿柔软之物轻轻触碰我的嘴角,只停留片刻,随即离开。我听见他叹息了一声,床垫一陷,应当是侧坐了
下来,随后伸手温柔地抚摩过我的头发,顺势滑过我的脸颊,停留在嘴唇上。
我尽管努力放松,但任是谁,被这么抚摩,也很难继续装睡。我索性皱了眉头,装作睡不安稳,辗转了几下,猛地地睁开眼睛。
那一瞬间,他脸上有些惊诧,随即又缓和下来,与印象中一般无二的温柔笑脸落入眼中,与印象中一般无二的满载深情的眼眸注
视着我,现出宠溺和关怀,含笑着注视我,柔声问:“醒了?”
我故作困惑地发愣,过了一会,沙哑着声音问:“Simon?”
“是我。”他吻吻我的手,含笑说:“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看看四周格调优雅的欧式家居,柔和的棕绿色纱帘透出淡淡光线。我略动了动,灵机一动,随口轻声说:“我做了噩梦……”
“梦见什么了?”
我欲言又止,为难地说:“没什么,只是,只是一些不太好的记忆。”
“哦?”陈成涵探究地看着我,握住我的肩膀,慢慢地问:“是关于什么的记忆?”
我躲避着他的眼光,支支吾吾说:“我,我忘记了。”
他眼中亮光一闪,放柔腔调,几乎是哄骗一样问:“简简,告诉我没有关系,是关于谁的记忆?”
我忽然从他话中捕抓到一丝信息,一丝他想要我说出的不知什么的信息。我怯生生抬起头,咬着嘴唇,嘶哑地说:“你,你别问
了好不好?有些事,我,我不想你知道。”
“对不起,对不起,”他按住我的肩膀,半抱着环住我,距离很亲密,却又留有一定空隙,不让人觉得尴尬,他微笑着看我,柔
声问:“简简,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
“好。”我乖乖地应。
我的乖巧显然取悦了他,他眼神一动,笑意更深,摸摸我的头发,迟疑着问:“夏先生,对你到底怎么样?好,还是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我明显感觉到他希望我回答的是不好,似乎这个答案他期待已久,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迫切地希望
,或者说渴望我说夏兆柏的不是。我垂下头,缩在被子里的手握成拳头,想了想,轻声说:“夏先生,对我其实,很好。他有恩
于我,我不能,不能看着他有事,而且,这件事是因为我,”我语气中带了呜咽:“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求他就没事了,都是
我不好……”
“嘘,”他温柔地将我揽入怀中,拍拍我的后背,语气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我善良的天使,果然是你求的,可怜的孩子,
为了我你吃苦了。他让你做什么了?以什么为交换?嗯?告诉我,别怕。”
我心下咯噔一声,忽然间明白了陈成涵希望我说出什么,或者说,他只能接受我说出什么。我伏在他怀里,哆哆嗦嗦地说:“不
,我不能告诉你,你,你会瞧不起我的……”
“你永远都是我的天使!”陈成涵宣告一般大声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没法好好保护你,夏兆柏这个粗俗的吸血鬼,我
绝饶不了他!”
我索性猛地抓住他的衣袖,惊慌地说:“不是的,我不是为了你,我不可以说为了你,不然夏先生会……”
“没事,没事了,”他哄着我,眼里带着心疼,“那个猪猡到底做了什么让你怕成这样?乖,到我怀里来,从今往后,我保证再
也没人能欺负你。”
我躲到他怀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微微眯了双眼。真是幸亏有这具稚嫩的皮相,也幸亏夏兆柏恶名远播,不然要我演这么一出,
还真是肉麻之极。现在我可以确定的是,陈成涵应不知道这具少年躯体中蛰伏一个三十几岁老男人的灵魂。这也可以解释,为什
么他在“追求”我的时候,所用的招数如此文艺和浪漫。现在想来,他简直就如一位为十八九岁年轻人量身定做的白马王子。高
大、英俊、温柔、多金,满腹才学,忧郁而深情,我都险些为他所动,如果简逸只是简逸,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十七岁少年,怎
么可能不对他死心塌地,一往情深?
但是他太过自信,以至于他一厢情愿地认为,我必定会为了他牺牲,而如若我为他牺牲,那么便必定是爱上了他。而我若爱上他
,还与夏兆柏搅和在一起,那么就必定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为了挽救心爱的人,不得不屈从于另一个男人。与此同时,也多亏了
夏兆柏恶名远播,一个简逸这等外表的少年落入他手中,很难不让人产生利诱威逼的联想。
三少不愧是三少,真是打得好如意算盘。我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呼出,心里一片惨淡,却又按捺不住想自嘲苦笑。这么想来
,他此番煞费苦心将我劫走,大概除了扣着对付夏兆柏的一招棋,还顺道圆了自己心底情场杀手鬼见愁的戏码。真是难为他温柔
体贴入了骨,哪怕是对待一枚利用过了的棋子,都有情有义,有始有终。只是他大概不知道,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这等利用别
人情感的行径,无论是谁,都无权在感情上戏弄另一个人,无论是谁。
“饿了吗?”他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柔声问:“我准备了你喜欢的法式浓汤,还记得吗?有一次我特地带过去给你喝的。”
我点点头,装作腼腆地说:“Simon,我,我还是想返港。”
他脸上闪过一丝厉色,却随即平缓回来,和颜悦色地说:“现吃东西好吗?吃完了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
我尚未答应,他已经摇了摇床头金铃,一位穿着制服的女佣推着餐车进来,上面赫然是上回喝过的法式浓汤。陈成涵亲自架起床
上餐桌,把勺子递给我,看着我一口一口吞下那碗东西,随后又扶我下床漱口擦脸,再把我弄回床上躺好,盖上鸭绒被,方握着
我的手说:“简简,你能否告诉我,要回港岛,是因为爱夏兆柏,还是怕夏兆柏?”
我咬紧下唇,默不作声。
“你已经安全了,也自由了。”他柔声道:“我是你最可以信赖的朋友,没关系的,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我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了他一眼,嗫嚅着说:“你能不能不问了?”
他叹了口气,低声说:“我知道夏兆柏那种人,街边摆摊的出身,斤斤计较,算计到分毫,答应你去注资世纪明珠,肯定要你付
出相应的代价,”他顿了顿,温柔地说:“我不问那是什么,我尊重你,我想说的只是无论发生过什么,我想要你的心还和一开
始一样炙热,从没有变过。”
我垂下头,嗫嚅着说:“他虽然,那样对我,可,可是他对我很好,对我妈咪,也很好……”
“我会比他更好。”陈成涵坚决地打断我,说:“他能做的,无非是砸钱而已,典型暴发户做派,但我不同,我会让你成为世界
上最快乐的小情人,相信我,我们不是曾经很愉快地相处过吗?你忘记了吗?”
我立即重重地摇头,但又说:“夏先生不会答应的。”我有些惊慌地说:“他生气很可怕,我,我还是回去吧,会给你带来麻烦
的。”
“宝贝简简,天哪,”他抱住我,不断安抚我说:“别怕,别怕,我会解决他的,别怕。”
“我不信,”我摇头,着急地说:“夏先生那么厉害,你不是他对手。”
“不会的,简简,”陈成涵含笑看着我,目光中闪过一丝阴狠:“我不会给他机会伤害你。”
我暗自心惊,却只能装作半信半疑地点点头。陈成涵目光露出满意的神色,伸手拥抱住我,抬起我的下颌,俯身便想吻了过来。
我按捺不动,任他亲吻,做出怯生生不知如何回应的模样,原想这等技巧全无,他应该吻不下去,哪知他反倒好像兴趣大增,撬
开我的唇齿一个劲亲个没完。他的亲吻不可谓不热情,不可谓不缠绵悱恻,但不知为何,在我的感觉中,总认为这人即便亲吻,
也仿佛有高位摄影机对着他,必须表演得尽善尽美一般。就如他的温柔,他的宠溺,他表现出来的无可挑剔的调情技巧一般,就
如博物馆中金光闪闪的精美器皿,名贵是名贵,价值也不菲,欣赏它还需要具备一定的素养知识,但总是隔着一层玻璃罩,疏远
而不真实。
我陪着他玩了几天这种高级调情,心里深感厌烦,一方面很担心夏兆柏到底安危几何,另一方面,却也在陈成涵日益炙热的目光
中,不能保证他还能装多少天谦谦君子。我并不是一个唯贞操论者,但是,做 爱这种事情,若不是跟自己心甘情愿的对象,则
犹如被人从皮肤表层下强行注入污浊一般,长此以往,都将如一层洗不掉的油腻之感一样如影随形。我承认,在这一点上,我绝
对是个主流价值观的拥护者,所以我能够默默爱着林俊清十几年,却始终没有跨过雷池一步。但我与陈成涵越是相处,便越明白
,他与前世的我,其实根本不同。如果说夏兆柏是林中猛兽,而陈成涵则绝对是那令百兽之王也有所畏惧的鬣狗。他的坚韧和狡
猾,伪装和凶残,只怕就是夏兆柏,也始料未及,终于落入圈套。
我表面上顺应着陈成涵完美情人的剧本演下去,心里却五脏俱焚,焦灼到寝食难安。所幸的是,随着我在陈成涵面前,如他所愿
那样慢慢地一步步放下对夏兆柏的恐惧和负疚,一步步容许他逐渐接近,他也开始放松对我的警惕。有几次,甚至允许我在他陪
伴下外出散步,一同观看花田间的落日辉煌。我注意到,这里并不算偏僻,方圆十里均是法国乡间花田,走上半天,不难发现农
家或往来汽车。而宅子里每逢周三,那辆运载食物的货车准时到达,佣人这天轮休放假,乘搭食物车返城或到别的地方。
这就意味着,如果我能混入那辆车上,一切都不会有太大问题。只要出了这里,凭着我对法国很熟,即使身无分文,也能想办法
赢得别人的好感并获得帮助。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破了,原因很简单,我通过几次观察,发现这里的所谓佣人,其实大部分是陈
成涵直系的下属,且大多是华人。这些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陈成涵,对他忠心耿耿,有几个遇到我,虽然没有不敬,但
目光中多有鄙夷和厌烦,大概认为我就如狐狸精一样的角色,现在已经开始迷惑他们的雇主。
法国本地的佣人很少,除了帮我收拾房间的女孩外,也就是厨娘和园丁是法国人。我试过跟那个女孩沟通,但陈成涵想得比我更
远,他选择的这位女佣,是当地的农家姑娘,受的教育不高,脑子奇笨,倒有满脑子奇怪的罗曼蒂克念头。即便我想寻求她的帮
助,也非常不靠谱。不得已,我只得把脑筋动到厨娘那,假装要学法国菜做法,缠着陈成涵答应我去厨房帮忙。他一开始并不赞
同,后来试过我的手艺后,笑得特别开心,遂开始赞成我进出厨房。
我向来善于跟中老年妇女打交道,加上语言没有障碍,很快就赢得那位法国厨娘的好感。她把我称为她的“中国娃娃”,见我麻
利的做饭手艺后,更加赞赏我。常常看着我感慨自己那个十七岁就离开家乡,去巴黎闯荡的儿子。我与她逐渐熟悉后,也跟她多
多谈到自己的中国母亲,说到她最喜欢骂我“死衰仔”时,我不知道用法语怎么表达,只好大致描述了一遍,说到后来,情真意
切之下,声音竟然有些呜咽。这才发现,我不仅担心着夏兆柏,我还想我的妈妈,想七婆,想我在港岛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