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英闻言,低下了头,容颜垂在了阴影中。桑青见他样子有异,想不出自己哪句话说得不是,刚想问他怎么了,昌英却冷不防抬起头来,搂过桑青,在他颊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不顾目睹了这一场面后下巴险些掉下来的桑瑞,昌英冲呆若木鸡的桑青嘻嘻地露齿一笑,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道:
“说那什么话,我当然会挂心你啦,谁叫我喜欢你呢!”
桑青呆了半天,听到昌英那一声喜欢,他心中哆嗦了一下,整张脸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红到了脖子根,那模样看在昌英眼里,直是可爱诱人到了极点,恨不得扑上去往那红扑扑的的脸蛋咬上一口。
“所以,以后别再对我道谢了。”他笑着拍拍桑青的肩,直视着他的双眼,诚恳地说,“为你做这一切,我都甘之如饴,倘若哪一天,你让我知道你心中有我的一席之地,我索仑昌英今生便别无所求了。”
他没有要求桑青回应什么,径自出了帐子。昌英离去后好一阵子,桑青依旧双眼发直地盯着他出去的方向。桑瑞终于看不过去了,伸手在桑青眼前摇晃。
“少爷,人都走了,回魂吧!”
桑青回过神来,见桑瑞瞅着自己的眼光充满恍然和无奈,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地僵硬。
“你……干吗那么看着我?”
桑瑞缓缓摇头,突然,换上一副痛心疾首欲哭无泪的神情,“我早就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家伙果然在打你的注意!……”
桑青的头登时大了,他有些心虚地望望帐门,回头冲桑瑞瞪眼训道:
“瞎嚷什么?这里是人家的地盘,说话要加小心。”
“是啊是啊,”桑瑞不依不饶,“这里当然是人家的地盘,人家想教你怎样,你推逃得掉么?我真是天字第一号蠢蛋,明明看得出他对你的心思,居然还劝你到这儿来,把你往火坑里推!现在倒好,他半点遮掩也用不着,直接出手了!”
“你话别说得那么难听,”桑青听得皱眉,不觉随口为昌英辩护,“他真心喜欢我,所以才处处对我好,这又有什么错?他只是比一般人更坦率些罢了。”
第五十四回
桑瑞听桑青竟为昌英说好话,错愕地瞪大双眼,“不是吧,少爷,难不成你真的爱上瑟珞小王爷了?”
桑青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脸色一变。虽然他的话中并无其他暗示,但桑瑞会理解成这层含义,也实属正常。
“行了,别说了。”桑青横了桑瑞一眼,结束了这个话题。再谈下去,各种不好的回忆都要在脑中回潮了,他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过去的一切,希望有一个新的开始……
不大一会儿,两个瑟珞族仆役送晚膳进账。为首的男仆搬着一张轻小的椭圆形几案,上面放满了各种食品;后面的女佣端着一个托盘,精美的银壶和银碗,想必是酒。
那四人将东西放下,齐齐站成一排,向桑青行了一个大礼,咕哝了几句听不懂的话,便转身离开了。
桑青望望仆役刚刚送来的膳食,大部分是不同品种的肉,烹制的方法也多种多样,有煮的、烤的、腌渍的;另有不少乳制品,有乳酪、奶豆腐和用奶制成的点心。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粮食做成的食物,有的如同中原的炒饭,有的则捏成了团子。
桑青和桑瑞面面相觑。这瑟珞族和中原的饮食必然差之千里,这一点桑青明白。瑟珞人多以畜牧为生,故而肉和奶为主食;况且,北地苦寒,人们必须多吃些阳热的食物,以御寒冷。但是……桑青与桑瑞这样南来的中原人,肉吃得太多,不会过于燥热、口鼻流血什么的么……?
算了,毕竟这里只有这些,而且,想必这些食物已经是这里上乘的了,姑且领受了吧。
席地坐在毡毯上,桑瑞迟疑地捧过酒壶,往银碗里倒酒。桑青低头一看,那酒水呈乳白色,扑鼻而来一股奶味,想必是草原人常饮的马奶酒。
桑青端起碗,轻呷一口。酒液入口,有一种淡淡的酸味,唇齿之间,萦绕着一丝丝乳香。
看起来,瑟珞的食物,自己并不是很难适应。桑青正暗自思忖,却忽闻门上悬着的毡帘掀动之声,抬头一看,桑青微怔。
“昌英?你怎么又……”
昌英笑嘻嘻地进来,径自在桑青身边的毡毯上坐下。丝毫不理会桑瑞硬梆梆的目光,他一脸委屈地凑到桑青近前,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脸。
“我是回帐去了,可是一个人吃饭很无聊啊,所以又到你这儿来了。啊,我可不是来跟你抢饭的哦!你吃,我在一边看着就饱了……”
桑青哭笑不得。如果没记错,昌英年长他两三岁,却同小孩子一般撒娇,明明是令人头皮发麻的情话,被他这么一说,就变成了逗趣,连窘迫的感觉也荡然无存了。
一旁被无视的桑瑞翻了个白眼,无语望天,心说这年头追人都这么露骨加肉麻么?少爷居然还说他坦率,依我看,分明就是耍无赖嘛!到底不愧是在皇室中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小王爷,手腕不俗啊!
昌英依然故我。他霍地抽出佩刀,把桑青和桑瑞唬了个激灵。见他二人表情扭曲,昌英眨眨眼,调皮地笑道,“你们紧张什么?我猜你们初来乍到,一定不熟悉我们瑟珞的饮食风俗,故而想给你们示范一下切肉的动作”
桑瑞二度翻个白眼,原来是切肉不是切人啊,敢情这小王爷拿吓唬人来显示他的幽默天赋,害自己以为碰上了食人生番。
昌英操着刃薄如纸的刀,将盘中一大块白煮羊肉切成小片,然后用刀尖插起一片,慢条斯理地蘸了蘸小碟中的调料,把肉放进嘴里。
“你们尝尝,”昌英告诉桑青和桑瑞,“味道很不错的。”说完,昌英击了两下掌,立即有两个候在帐外的侍者进来,昌英用瑟珞语对他们说了两句,二人退出帐子,不一会儿带着两柄匕首返回来。
那两只匕首的剑鞘一金一银,上面分别以祖母绿和黄玉装饰。昌英将金匕和银匕分送给桑青和桑瑞,笑道:
“你们远道而来,这两支匕首,就算我代表瑟珞送二位的礼物吧!”
虽然明白自己收到礼物是因为昌英赠屋及乌,桑瑞仍是受宠若惊,他张大眼睛,不禁叫出声来:
“这、这么贵重的匕首,就是用来切肉的……?”
昌英开怀笑答,“这匕首削金断玉,你想切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有胆量。”
桑青听得有趣,不由地被逗笑了,颊上漾起浅浅的梨涡。昌英见到桑青的笑容,如同捡到什么稀世的宝石,兴奋不已地叫道:
“青哥儿,你笑起来最好看了,再笑一个嘛!”
桑瑞只觉胃部一阵痉挛,不过饭吃到一半却说要去吐一下实在有些失礼,只好忍着;偷眼瞄瞄桑青,他的表情也有些尴尬得僵硬,终究还是只能无奈地笑笑。
算了,这个人恐怕无论如何也学不来含蓄二字吧。
陪桑青吃喝完毕,昌英见他面染倦色,便知趣地嘱他好好休息,自己先走一步。
送昌英离开,目送他走远,桑青也不急于回行帐。他抬头,仰望着深沉的夜空,无数的星星镌刻在墨色的天幕上,如同遥远的太空飞来的流萤。
……爹,娘,还有小梓和宋伯,是否已成了这繁星之中的一颗呢?
桑青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浩瀚的星海,看来根本无半点规则,不知是否真像某人说的那样,能够预兆未来?
——看到星星,就无法不忆起那人曾经的话语,仿佛有魔力一般,一遍一遍在自己脑中回潮;而头顶这片星空,却也像是有魔力,令桑青不忍闭上眼睛不去看。
没有一种理由可以解释,为何自己到了现在,还会想起那个人。桑青不觉懵懂地失笑,那人明明加给了自己那么多苦楚,细想起来,打从和他相处伊始,自己就没有多少愉快可言;然而,同昌英在一起,桑青感到很轻松也很快乐,如果爱一个人是以快乐为判断标准,那他无疑是爱昌英的。
可是……虽然无法名状,桑青仍然觉得,并不是那么简单。昌英那些火热直白的爱情宣言,桑青听了纵然不无震撼和羞赧,但却……独独缺少胸中曾有过的某种悸动……
至于那种悸动是为什么,是因为那人令自己初谙人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桑青说不出,但是,那一旦牵动便令自己痛彻心扉的伤处,便是自己刻骨铭心爱过的证据吧……
第五十五回
次日白昼,桑青跟从昌英来到瑟珞大汗的王帐。瑟珞是游牧民族,人民普遍没有搭建固定房屋的概念,即使是君主也是住行帐,没有建筑宫殿。只是,这顶王帐在规格、装潢和威严气象上与普通人家的帐子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它几乎有一般行帐五个的大小,外观极尽华丽,内里也奢华异常。宽敞的帐内,陈设着贵重精美的器具物什,墙上地上都装饰着各色的宝石,连铺在地上的地毯也用上乘丝绒制成,上面缀着圆亮的珍珠。
瑟珞大汗坐在王帐正中央处铺着黑兽皮的水晶王座上,下面围拱着一帮臣子,正在议事。侍者引着昌英和桑青进了帐,毕恭毕敬地来到可汗面前说了一句瑟珞语。可汗抬起头,对身边的臣下们命令了一句,臣子们齐齐行礼,口中高声念颂了一句什么,桑青猜想或许是“万岁”之类的话,而后,群臣便鱼贯地退出了王帐。帐中空下来之后,汗王把目光移向昌英和桑青。
瑟珞可汗索仑图吉时年四十有七,在位已有十年。此人好征战,善用兵,在他称汗的这些年中,瑟珞汗国的版图不断扩张,疆界也一步步向东南推进,逐渐蚕食着昭明的疆土。
像大多草原男人一样,索仑图吉身材魁梧,膀阔腰圆,只是那样坐着不动,也自然散发一种威武剽悍之气。他生着鹰钩鼻和薄嘴唇,眼中的神色令人捉摸不透,眸光却锋锐似刃,直直地定在桑青脸上。
桑青知道对方在看自己。他身上穿的是瑟珞族衣饰,脸却很陌生,索仑图吉大概有些困惑。桑青毫无反应地凝视前方,等着昌英先开口。果然,昌英上前一步,向索仑图吉行了一个大礼,然后用瑟珞语说起话来。片刻,他说完了,只见索仑图吉微微点了点头。而后,昌英侧首对桑青道:
“这位是我瑟珞大汗,也是我的叔父。”
桑青迟疑了一下,向着图吉浅浅地一倾身,算是行礼,心里却不由自嘲。在侵占了本国疆土的国家寄生,还来对它的元首俯首帖耳——倘若是历来为人颂扬的大义之人,这种场合必定是拼上一己性命刺杀对方,以全己之气节;而反观自己,跟从着侵略过自己国土的将领来到敌国,心安理得地享受敌国“恩赐”的衣食起居,俨然同那些被俘后投敌叛国的墙头草无二……
桑青不觉暗暗长叹一息。大义?气节?他桑青的确称不上,也不欲为自己辩解。从被背叛到遭放逐,再到今天,桑青已经明白,所谓黑白分明,或许只是单纯者们的一种臆想而已。只有认识到还有一种中间色的人,甚至是那些把黑说成白,把白说成黑的人,才是真正看得清楚的人;那些坚持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的人,即使能够存活,也会受到莫大的伤害。
一路走来,桑青看尽了从前身为一个锦衣玉食的官宦子弟的自己所无法看到的风景,他已经不再简单地凭自己被灌输的那些东西来区分黑白了,如今在他眼中,无黑也无白,他只想做自己的中间色。
索仑图吉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桑青。虽然桑青一身瑟珞装扮,图吉依然可以从他的肤色、面相和身形,一眼断出他是中原人。那张清雅俊秀的容颜,仿佛令他的整个视野都亮了起来。
然而,攫住他视线的,并不止于此——这个少年见了自己,不仅不俯首畏缩,甚至就连一个人置身于陌生境地时通常会有的不安也未表现出来,他的眼中,自然流露出一种宁静的傲然。
半晌,桑青听到图吉开口了,说的却是流利的汉话,只不过语调同昌英一样,有些别扭。
“昌英说,你你叫桑青,是他的救命恩人?”
桑青淡淡抿唇,“大汗言重了,桑青只是做了每个力所能及的人都会做的事而已。”
图吉不以为然地摇头道,“这话却不尽然。寡人虽不知你与昌英的过往,但即使是举手之劳,也或为而或不为。无论如何,你救了寡人的侄儿,便也是寡人的恩人,是我们草原的贵人,我瑟珞理应对你以礼相待。”
说完,他响亮一击掌,帐外进来一个侍者。图吉用瑟珞语对他吩咐了几句,那人立刻领命离开,回来时身后还跟着三个人,每个人手上都托着一只漆木盘。桑青一望那木盘上的东西,眼眸微微瞠大,原来,那四个盘中分别盛满了金银、宝石、珍珠和玛瑙。
桑青急忙转向图吉,未及发问,对方先开口解释道:
“这些东西算是寡人代昌英答谢你的礼物,请收下。”
桑青斩钉截铁地摇摇头,“我不能收。”
“为什么?”图吉眯起眼睛,“莫非你嫌少?”
“自然不是。”桑青又摇摇头,“只是,就如同我方才说的,我做那件事并不是为了让别人记得我的恩惠,只是不得不做,所以我没有理由接受您的谢礼。若大汗执意要我收,无异于在桑青肩上加上了千斤重担,桑青无力背负着这重担在瑟珞生活,只好就此告辞。”
他的话语听上去有几分威胁的意味,人却并不迟疑,掉头就往外走。眼看桑青已经走出门去,昌英情急之下冲口欲喊他,尚未出声,耳听得图吉唤道:
“等一下。”
声如洪钟,桑青自然听到了,他站下了。昌英生怕桑青犯起倔来当真离开,连忙把他拽进帐来。图吉并没有动怒,古铜色的脸孔绽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是寡人唐突了。桑公子不为区区财宝折腰,寡人十分赞赏。既然桑公子不肯收,寡人自不会勉强,请桑公子莫要放在心上。听昌英说,你无亲无故,无以为家,就请桑公子把瑟珞当成你的家,安心生活下去吧。”
桑青闻言,轻轻吁了口气,仍是浅施一礼,算是答应。图吉颔首,转而对昌英用汉语道:
“昌英,桑公子初来瑟珞,你就尽尽地主之谊,带他四处走走,晚些时候再来向寡人汇报前方的布防事宜即可。”
“是。”昌英应诺,行礼之后便同桑青离开。桑青并没有发觉,在他走出王帐之前,图吉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的背影,眼中波澜闪动,嘴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第五十六回
出了王帐,昌英半天没有作声,许久,才带点犹豫地问桑青道:
“青哥儿,刚才……你是不是生气了?”
桑青一怔,随后浅浅一笑,“你别多心,我没有生气,只是……看到那些财宝,我心里不舒服,觉得很闷、很难受,所以,有点昏头了。”
昌英随性情率直,实则心细如发,机敏过人,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能带兵出征。他心里晓得,桑青为什么难过。忽然,脑中灵光一现,昌英倏地想到一人,兴奋地对桑青道:
“青哥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有什么苦闷愁怨都可以向他诉,他会为你开解。”
草原上还有这等人存在?桑青好奇,暗自揣测或许是僧侣之类的人。
跟随在昌英身后,桑青来到一顶简朴的帐前。昌英冲帐内用瑟珞语喊了一句,听到里面传来一个男声柔和的应答,昌英掀帘,示意桑青进去。
桑青看到,帐中只有一个人。那人生得一副俊朗容颜,然看上去已渐入老境,头发已然斑白,额头眼角也可见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