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量本比桑青还要高挑结实不少,现下却耷拉着双肩,一张轮廓粗犷的脸皱在一起,看上去有点可怜巴巴的。桑青禁不住笑了。
“……昌英。”
如愿听到桑青这样称呼,昌英立即恢复了神采,“这就对了!你休息吧,我先去了。”
候在屋中的老医生向桑青施了一礼,随同出去。已经被人遗忘了许久的桑瑞却尚未回过神来,愣愣地注视着昌英他们离去的方向,直到桑青不耐烦了,出声唤他。
“少爷,”他迷茫地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道,“我怎么觉得,这鸿鹄王对你的态度有点怪。你不知道,你在战场上昏过去以后,他看见了,拍马就往你这边冲,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一把抢你上马,,又让我上去,把冲锋的任务扔给副将后,掉头就往回跑,直跑回大营安顿下你,给你找了大夫来,他才安下心。他不就见过你一次么?怎的为了你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他不会是别有用心吧?”
桑青横了他一眼,示意他在人家的地盘不要乱说。然而,他自己心中,却也着实有些怀疑。那昌英待自己,的确有些殷勤过度,言语和举止无形间显出的暧昧,令桑青不由自主地心悸。
并不是他自作多情,而是……已经有了令自己终生难忘的前车之鉴……
心情仿佛纠结成一团的蛛网,呼吸也变得烦乱起来。桑瑞见主人神色异样,连忙拿来汗巾为他拭汗,扶他躺回床上。
“少爷,我知道您遇到恁多波折,心里憋闷,但您身子要紧,先抛开那些烦心事不想,把身体养好才是当务之急啊。”
听了桑瑞的劝告,桑青长吁一口气,轻轻闭上眼睛。
把身子养好了又如何?倘若昌英对自己真有那样的心思,那便真的是永劫轮回了。即便自己身体好了,却难保不落入轮回的劫难当中。若是那样,自己何必要好起来?早点解脱不是更好?……
不过,即使这么想,这种一了百了的念头也不过是桑青病中偶发的软弱罢了。接下来的日子,他照常足不出户地在帐中休养,每天都极配合地吃药、喝补汤。昌英不待人唤,见天过来看望桑青,询问他感觉如何,还经常说些大漠的奇闻轶事给他解闷。
在床榻上躺了七八天,桑青终于获准离开帐篷,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此时已是五月初,中原大地当时一片盛夏气象,而这西北之地回暖虽不及中原及时,却也早已冰消雪融,地上一片新绿,枝头滚滚浓荫,冰封的河流从严寒的禁锢中解脱,重新荡漾起生命的波纹。
温暖和生机终于开始眷顾这片看尽苦难与悲凉的土地,是否意味着,隆冬般肃杀的命运将会有所改变?
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这天,昌英来找桑青。
“青哥儿,身体已经无碍了吧?”
桑青颔首,“是,劳你记挂了。”
“那真是太好了,”昌英由衷地松了一口气,而后顿了一下,谓桑青道,“……青哥儿,我军在新边界一带的防务已经部署好了,我和另一位将军不日便要返回王都,向大汗复命……”
沉默一晌,他抬首,直视桑青的双眸,“青哥儿,你可愿与我同行?”
第四十九回
昌英的征询着实令桑青一怔,眼光茫然了一瞬。片刻,他笑了,笑容中带着无奈。
“……昌英,我毕竟……还是昭明人啊。”
昌英似乎料到了桑青的回答,接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们两国已经议和,不再是敌对国了……”
桑青点点头,仍是笑着,“这我知道,但这议和的个中含义是什么,我们都很清楚……这种情况下,我一个昭明人,在瑟珞岂有容身之地?即使尚有一席留于我立足,恐怕……也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
昌英呆愣一刹,缓缓垂下头去。缄默半晌,他声音喑哑地启口道:
“……就算我求你跟我一起走,你也不肯答应吗?”
桑青闻言一愕,就在他出神的工夫,身体被拥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桑青脑中倏地空白一片,呼吸和心跳全乱了步调。片刻,神志才渐渐苏醒。
“昌英,你干什么?放开我……”
他徒劳地挣动着,对方的怀抱却越收越紧,力道大得令他骨节生疼。桑青心中的惶惑更盛,他愈加用力地推拒,却意外地发觉,那双搂抱住自己的有力臂膊,居然在细微地颤抖。
“……昌英?”
桑青下意识地停止了挣扎。他呆滞地盯着那颗抵在自己肩窝的黑色头颅,张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青哥儿,跟我在一起,好不好?”那个一直低着头的人终于抬起头,松开桑青的身体,双手捧住他的脸颊。
“我喜欢你。”
桑青似乎听到凭空中响起的炸雷声,他呆若木鸡地与昌英对视。他可以用听错来敷衍,然而,对方脸上不可忽视的肃穆与真诚却不给他丝毫自欺欺人的借口。桑青恍惚地望着昌英,几乎忘了怎么移开视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脑中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果然……过去那些天,这人给自己的异样感觉,并不是错觉……
见桑青神情木然,昌英不免有些失望,但他并未灰心放弃。他握住桑青的双肩,恳切而热烈地道:
“青哥儿,我知道可能吓到你了,但我没骗你,我真的喜欢你。”
沉默一刹,昌英像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记忆,脸上绽出一丝回味的笑,“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情景吗?那天我独自离开营地,马被蜂子蜇了,带着我没命地疯跑。我那匹马性子本来就烈,发起疯来连我都制不住,眼看就要出事,就在那时你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一下子就攀上马来,像是用了仙力一样,不费吹灰之力把马驯服,那时的你在我眼中,直如星官下凡一般。”
桑青的神志被昌英微微回溯的记忆撩动,虽然仍旧有些恍惚,但他的脸颊却可疑地晕红了。昌英捕捉到桑青面上一闪而逝的霞辉,感到心荡神驰,却不曾意识到自己的脸上也隐隐发烧。
“我还记得,你站在我面前时的样子。那时你大概还没从惊险中平静下来,喘得厉害;衣服脏破,脸上也有伤痕,身子瘦削得让人心疼,可是你的眼睛却不一样,又黑又亮,里面透出的光彩让我震撼,也让我……着迷……”
昌英感到喉咙仿佛在冒烟。天知道向桑青坦白心迹费了他大多的劲——这些原本水到渠成的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何恁地拗口。话说他索仑昌英十三岁始随军出征,到现在领兵带将,军旅生涯已有四年,什么样的凶险和困境没经历过?可是昌英回想起来,似乎过去没有哪一场战事或险情,能令他紧张到如现在这般,话都说不好。
可是无论如何,此刻箭在弦上,不管能否得到桑青的心,至少,也要将这恼人的相思传达给他知道。思及此,昌英吞了口唾沫,鼓足气力说下去。
“青,我曾经说过,我对你,只一眼就再也念念不忘,这不是信口雌黄,而确是事实。遇见你之后,我总是想起你,你那双漂亮有神的眼睛,一直印在我心里。我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象能够再见到你,虽然知道你不会在,我还是跑到我们相遇的地方去找你……”
桑青睫毛轻颤,愣愣地反问了一句,“……去找我?”
昌英难为情地苦笑,“我也觉得自己很奇怪,这样一刻不停地想着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孩,可是,青,我没办法。不仅如此,我还……”
桑青迷惑地凝睇着突然收口的昌英。只见他像是喉中哽了个核桃,吞不下又吐不出,脸涨得通红,嘴上支支吾吾地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你怎么了?”看着硬汉型的昌英害羞,桑青不由觉得有趣。昌英抓抓后脑,脸上流露出稚气的犹疑。
“那个……青,我说了你别生气。就是……自从那天以后,我时常会妄想,和你……”
话没说完,昌英的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再也说不下去了。他不敢看桑青的脸,径自等待狂跳不已的心平抑,许久,方才再度开口。
“那之后,我突然醒悟过来,我对你的感觉,若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不是一见如故,而是……一见钟情,我真的喜欢你。虽然我们草原上也有男子相恋,但总不免被视为异类,所以,起先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男孩,为此也苦恼了好久……”
可是,爱上了就是爱上了,原因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也许,根本就没有原因也说不定。桑青听到昌英这样说,呼吸不禁一涩。他抬头,看到昌英对他笑着,笑容明亮而动人,令他回想起那场在严冬中的奇遇,那个给他送来第一缕阳光的人,此刻一如当初,纯粹而温暖。
桑青的神情泄露了他心中的秘密。昌英觉察出了他的动摇,感觉受到了莫大的鼓舞,言辞更见恳切。
“青哥儿,跟我回草原吧,给我一个机会陪在你身边,好么?我会对你好,努力让你爱上我。如果……如果你一直也没有爱上我,我还是会对你好,绝不会勉强你。”
桑青无法否认,自己的确有点被昌英的真诚和执着打动了。虽然答应跟昌英到瑟珞去也并不表示桑青接受昌英的爱,但至少,会是一个可能性产生的开端。
只是,关于……那人的一切,再加上一次次的变故和遭遇,早已将自己的一颗心折磨得千疮百孔,是否还有心力和勇气去尝试……?
“……昌英,给我点时间,容我想想吧。”
第五十回
桑清立在营帐门外,望着极目所至的地平线上那一片胡杨林的绿荫发呆。晌午白花花的日光无遮无挡地照射下来,脚下干燥的土地蒸腾着热气。
西北的暄暑来了,桑青的心境也如同这闷热的天气,变得躁乱起来。
至多再有三五日,昌英便要带领着布防后的余部拔营回瑟珞王都复命了,自己必须在剩下的这几天内作出抉择——究竟要跟他回去,还是不要?
父母和妹妹蒙难之时,他一度恨透了这朝廷;海儿含冤死后,他也曾萌生过让这国家灭亡的念头。可是,当理智如同死灰般沈淀下来,桑青依旧迷惑,内心充满矛盾——
虽然昭明令他蒙受了良多的苦难,但桑青到底是这个国家的子民,他的血脉根植于这个国家。难道他能够憎恨甚至背叛生养他的这片土地吗?
然而,抛开别的因素不谈,坦白地说,如果不去瑟珞,桑青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他已经家破人亡,无家可回了,况且,他是钦犯,走到天涯海角也是惶惶不可终日。
桑青正在踌躇,桑瑞!!跑过来。他跑得气喘吁吁,似乎怀揣着什么了不得的大新闻。
“少爷,”粗粗喘了几口气,桑瑞急切地道,“您还没决定去向吗?别犹豫了,还是随那瑟珞小王爷去草原吧,昭明回不得了!”
桑青不由一怔,反问道,“怎么说?”
“我今天听探报的军探私下说,昭明各地已经乱了套了!朝廷同瑟珞议和,本已引起义愤;而为了向瑟珞贡纳岁币,又要加重各种苛捐杂税,一时民怨四起,包括王畿在内,不少地方都发生了暴动。”
“有这等事?”桑青愕然,心中无端怔忡。王畿……
“是啊!”桑瑞猛点头,表示确凿无疑,“可气的是,那昏君对外屈膝,对内可是毫不含糊。听说他立刻下旨,纠集军队镇压各地动乱的义民,为了镇压,还不惜将正在前往这边布防的军队抽调到别出,把西北门户大敞开丢给瑟珞人!”
桑青怔了半晌,没有言语。好一会儿,他缓缓来到一片空旷的草野,向东南方远眺,仿佛试图穿过茫茫虚空,望见阔别的故乡。
天圣帝的昏聩,早在父亲大辟、自己身遭流放之日便看得一清二楚了;然而,桑青毕竟没想到,他会无道到这种地步。不由自主地,桑青耳边回响起那人的声音:
「……十年之内,昭明王朝必亡。」
时隔期年,记起卫珣曾经的预言,桑青仍是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而后,又无端地想要发笑。
亏自己当时居然还傻傻地差点相信了他会占星的瞎话。昭明的命运,只要稍加分析,便谁也能说出个一二,区别只是时限早晚而已——可是,不管怎么说,那家伙,应该是会一语成谶了吧。
只苦了天下百姓。江山易主,免不了生灵涂炭……
桑青长长地叹息一声,回头对陪在身边的桑瑞道:
“桑瑞,你和我一起……去面见鸿鹄王爷吧。”
三天之后,索仑昌英与右将军拔营起程,率余部向西北开进,返回瑟珞王都——丹更。随行的人马中,有桑青和桑瑞。
桑青终于答应一同到瑟珞去,昌英大喜过望,一把将桑青抱了起来,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桑青窘得脸上红彤彤的,心说这瑟珞人也太真率了些,且不说他不问问自己作何反应,桑瑞和侍者还在一旁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也全然不顾。
此去丹更,路途不近,昌英担心桑青吃不消,想给他马车代步。桑青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挫伤,他什么时候被归入体弱多病的范畴了?开玩笑,他桑青就算不是文韬武略,至少也是文武双全,骑术更是没得说,怎可缩在马车里扮大家闺秀?
于是,在桑青的极力抗议下,昌英只得给他换来一匹青骢,他自己骑的还是与桑青初遇时的那匹骊驹。两骑时而并行,时而相逐,马上的人不时说笑着,倒也颇有一番逸趣。
越往北走,树木越少,连低矮的灌木也变得鲜见起来,举目所见,多为辽阔的草原。虽然是夏天,一地芳草萋萋但仍免不了萧条荒芜之感。
行至黄昏,队伍在一条河边驻扎下来,士兵们用羊皮搭起简易的行军帐,开始准备炊饮。桑青和桑瑞两人同住一帐,与昌英挨得很近。
桑青走出帐门,遥望远方。视野中所见,真同诗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所描绘的景象无二。胸中不期然生发出的苍凉之感令桑青情不自禁地唏嘘。
一个养尊处优的官宦之子,一夜之间变成了阶下囚,失去了亲人又被迫背井离乡到了西北,沦为事实上的奴隶……桑青黯然一喟,自己所经历的这些,权且也可称沧海桑田吧。
这些命途中的巨波,虽然给过他近乎致命的打击,但也让他成长了——桑青感到,自己的心变得坚韧,并且,也没有了过去那样容易茫然无措的纯粹。然而……
若要问哪一次波折对他的脱胎换骨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桑青心中自问,不由闭上了双眼。无论怎么想,还是首推“那人”。
桑青自始至终都从未怀疑过自己对卫珣的真诚。尽管他与卫珣的初遇并不美好,尽管他们的相处只能勉强称作和睦,尽管他对于自己的感情始终都有些莫名其妙……但正如昌英的坦言,爱上了就是爱上了,何苦再计较那许多,与自己的心过不去?
对于卫珣,桑青自认做到了问心无愧,然而,自己终于迈过内心的荆棘,将一腔真情贡献出来时,得到的,却是曾经的至爱毫不留情的践踏。卫珣赤裸裸的摧残令桑青懵了,痴了,疯了,几乎认不清眼前的一切……桑青深深吸了一口气,眼角有些湿润,也许,这就是他的最终目的吧——单方面接近自己,运用手腕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当自己如他所愿迷失了之后,便是见弃之时……由是,他的整个阴谋便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