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下定决心与卫珣对抗到底,桑青什么异议也没有提,凌厉的目光在卫珣面上定了一刻,便道一声“有劳小哥”,坦然地跟着锦城出了书斋。直到走廊上两人的脚步渐渐消失,卫珣的身体微动,来到桑青整理过的书案旁,盯着叠放整齐的书籍发呆。
桑青跟着锦城离开别院,左拐右绕来到王府西北角的一间屋子里。那屋子不算小,里面堆放了一些杂物,中央的大部分地面被一张长条形矮桌占了去。此时,桌上摆满了盘盘碗碗,桌旁围坐了不少长工、护院和家丁,大家席地坐在薄薄的干草垫上,正边吃午饭边大声说笑。
桑青定睛一看,桌上食物虽不少,却尽是腌萝卜、酱菜梗之类的咸菜;再扫一眼人们手里拿的,不外是烙饼、粗馍和窝头,外加一碗数得出米粒的米汤。
桑青虽非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却好歹是正三品官员的嫡子,这些个粗饭劣食他几时吃过?锦城在旁,注意到他面上凝滞,为难地挠了挠头,将桑青拉到一张空草席处,道:
“桑公子,您且在这里稍坐片刻,锦城这就去给您另具些饭食来。”
“不用了,”桑青立刻拉住他,不以为意地笑笑,“王爷不是要我同你‘一起’用膳么?那自然是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锦城听他这么说,也只得作罢。两人一同坐下,锦城为桑青取了碗筷,又不动声色地从主食和小菜中拣了尚好的,放进桑青碗里。
饭桌上的谈笑声渐渐消失了,回神之时,桑青和锦城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向他二人这边投来。这些人的眼神中,有的好奇,有的困惑,有的淡漠,还有的,则是鄙夷和讥诮。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桑中丞家的公子啊!”
冷不丁有人出言,桑青循声望去,看到一个面善的人嘴角挂着冷笑,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半晌,他才记起,这人便是那日在湖边与自己口角过的恶家丁陈富。
“啊哟哟!”陈富夸张地叫道,“没想到桑大少爷居然会跟我们这些人同桌吃饭,莫非我老陈已经老眼昏花了不成?”
说着,他还装模作样地使劲抹眼,一桌子人皆哄堂大笑。锦城看不过去,欲出言指责,桑青扯着他的手臂,摇了摇头,若无其事地用起自己的午饭。
见对方沉静自若,完全不把自己的挑衅放在眼里,陈富颇恼,便又谑笑道:
“桑大少爷,吃不惯我们这里的粗食,何不回你的府上吃山珍海味呢?哦,对了,听说皇上钦点你为我家王爷的书童,只要是王爷吩咐的,就算鸡猪狗食你也得吃呀!更遑论下人的粗茶淡饭呢?哈哈哈!”
周围人笑得更响了,桑青依然不动声色,放在座下的手却握紧成拳。锦城终于忍不下去了,不等桑青阻止,他斥责道:
“陈富,别说了!桑公子是王爷的客人,岂容你对他无礼?”
陈富两条粗大的眉毛一竖,“客人?我呸!这种不知天高地厚触怒了王爷的小子,王爷会拿他当客人?客人的话,会跟下人同桌吃饭?”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向锦城,口出秽言,“还有你,老子警告你,别以为王爷只让你一个人近身你就高人一等,你个没名没姓的野种、千人睡万人骑的破落货,还敢对老子指手画脚?”
顿时,比前两次都要响的笑声震动了整个杂间。锦城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他双手死死攥住衣角,浑身不住地颤栗。
啪——!
猛然,桑青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桌面上,发出巨响。满桌碗碟都为之一震。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人们停止了哄笑。
“你们……不觉得自己很可耻,也很愚蠢吗?”桑青厉喝道,锋锐的目光环视一圈,最后定在陈富脸上,“锦城和你们坐在一起,和你们……是一样的人!你们难道不觉得,嘲笑他的苦难,就是在嘲笑你们自己吗?”
没有人开言,屋子里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陈富也似乎忘了该怎么开腔。所有人都被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所迸发出的气势震慑住了。
桑青并非惺惺作态,他是真的愤怒了。从陈富的恶语和锦城的反应,桑青大致可以猜测锦城曾经历过什么。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会以戳刺锦城的伤痛为乐?这些人与锦城,同样在别人家里为奴,他们一定也有过困窘无奈甚至饥寒交迫的时候,因而,他们对锦城的痛苦,应该最为理解才对,却为何半点怜悯也无,反而恶言相向?
他真的不懂——也许,这是他这样一个衣食无忧的官宦子弟无法理解的。
桑青的一番怒斥令众人哑然,大家不约而同低下头,继续自顾自地吃饭,方才寻衅的陈富也噤声不再言语。桑青也想重拾中断的进餐,却发现原本尚可的饭菜变得难以入口。
大概是生了一肚子气再加上现下尴尬的气氛,令自己胃口全无了吧。想要径自离席,转头发现身边的锦城眼含泪花,感激地望着自己。
“……谢谢。”他悄声说。
桑青不以为意地一笑,想说不必挂心,眼角的余光却瞥到地上有些异样——从门口照进来的阳光被一道浓浓的影子遮蔽住。顺着影子抬头看去,桑青不由地愣住。
锦城见桑青神色怪异,顺由他的视线望去,同样呆了一瞬,不敢置信地叫了一声,“王爷……”
杂间门口的背光处,负手而立的,是卫珣。
第十回
其余人听到锦城的叫声,望向门口,不觉都怔住了,半晌才纷纷站起身来恭迎。没有人能想到,卫珣居然会出现在这里——别说是佣人活动的场所,就连前院和正宅,他平时都极少过来。
卫珣的眼光几不可察地从桑青身上扫过,而后缓缓开口,清泠的嗓音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青天白日里聒噪嘈吵,还满口污言秽语,成何体统?若是张扬出去,我延庆王府的脸岂不全让你们丢尽了?”
不论是挑起事端的陈富还是方才笑得最响的那些人,没有一人敢作声,低头哈腰地接受那算不得严厉却令他们悚然的声音宣布的处罚。
“除锦城以外,所有人半年内月钱减半,不得告假,可听明白了?”
家仆们呆了一瞬,最终不得不耷拉着脑袋回一声,“……小人明白了。”
卫珣说完对其他奴仆的惩罚,目光又回到桑青身上。
“还有你,桑青。你说话行事冲动,不问场合,罚你和锦城午后把别院里里外外清扫干净。”
什么?桑青乍闻这话,眼珠瞪圆了,自己也有份?不对,应该说,自己居然被他当成仆隶惩罚?想到这儿,桑青实在忍无可忍,压不住三丈高的怒火,他拍案而起。
“卫珣!你到底什么意思?不要欺人太甚!我不是你府上的下人!”
那声“卫珣”吼得卫珣身体一颤,他知道……?迅速回过神来,卫珣秀眉一立,冷冷地斜睨桑青。
“竟敢对本王出言不逊?锦城,给我掌嘴!”
“王、王爷……”锦城左右为难,一时慌了神。
“本王的命令你听不懂吗?”卫珣语气霍然加重,“快按本王说的办!否则连你也一块儿掌嘴!”
锦城哆嗦了一下,眼中已经含泪。桑青狠狠地瞪视着卫珣,顷刻,他豁出去了似的咬了下嘴唇。
“锦城,动手吧!”
锦城怔了怔,继而拼命摇头,眼泪落了下来,“不行……桑公子,我不能……”他哀求地望着卫珣,希望他开恩。然而,卫珣的眼神丝毫没有软化,依然布满坚冰。
“怎么?本王的话,你敢不听?难道要本王亲自动手?”
锦城别无他法,只得转向桑青。
“桑公子,得罪了。”
桑青冲他回以一笑,浅浅地点了点头。锦城无可奈何,轻轻地在桑青脸颊上抡了一耳光。
然而,卫珣似乎并不满意,他厉声道,“这算掌嘴吗?用力打!”
锦城可怜巴巴地回头看看卫珣,后者给了他一个严厉的眼神。无奈之下,锦城眼一闭,心一横,重重地掌掴桑青。
劈劈啪啪打了十几下,卫珣说了一声“够了”,锦城如蒙大赦,连忙停手。他年小力薄,因而打得并不太重,桑青的脸只是发红发烫,并没有肿起来。
卫珣佯装不经意地撇了桑青一眼,后者的目光含着愤恨,冷然地直视着他。那眼神锐似利剑,卫珣一时竟不可正视。他微微移开视线。
“你最好记住今天的教训。还有,下午别忘了打扫别院。”扔下这句话,卫珣转身,阔步离开。余下的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推开桌上的碗筷站了起来,三三两两地往外走,干活去了。
所有人都受了罚,没有人有心情再去对狂妄自大而挨打的桑青说风凉话。屋里的人很快散了,独独剩下桑青和锦城还立在原地。
许久,锦城带着浓浓的鼻音轻声道:
“桑公子,对不起……”
桑青没有回话,锦城小心翼翼地向他脸上看去,发现他眼中有水光弥漫。锦城心里又难过又担心,连声问:
“桑公子,您不要紧吧?”
桑青的眼泪纯粹是被气出来的。这一个白天下来,他已经窝火到了极点,快要爆炸了——被当作仆役使唤,像其他下人一样受到责罚,现在又当众遭到羞辱……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桑青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就算心智再怎么成熟,性情却仍是少年,难以抑制住真情流露。
回过神来,见锦城关切地望着自己,桑青面上微赧,匆匆抹去泪水。
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桑青转向锦城,安抚地冲他笑笑。
“我没事,你不必挂心。我们别再耽搁了,去打扫别院吧。”
王府别院中,桑青和锦城各自执一把大大的扫帚,一个清理园子,一个打扫回廊。
锦城清扫着泥土中的落花残叶。半晌,突然开口,谓桑青道:
“桑公子,小的……有一个不情之请。”
桑青一怔,不觉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他望着锦城脸上的欲言又止,有些不解地道:
“你说吧。”
锦城张了张嘴,支支吾吾地回答,“……小的知道,桑公子一定会觉得小的这请求很过分,可是……小的请求桑公子,不要记恨王爷……”
桑青愕然,他没想到锦城竟是向自己要求这个,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怎么……?”
锦城脸上浮出一丝苦笑,“桑公子或许觉得,小的很奇怪,也很多事,但……说句不敬的话,我家王爷他真的怪可怜的……我听别人说,王爷一下生就没有母亲,十岁的时候就受封亲王自立门户,这十多年来,他一定……一直都很寂寞……”
第十一回
锦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在王爷身边侍奉不过两年。这两年中,我亲眼看到他是何等孤独——他不肯跟任何人敞开心扉,连住所都要跟王府其他人远远隔开;没有人关心他,他甚至连说话的对象也没有……”
桑青听了锦城的描述,不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照你那么说,他的孤独不都是他自己找的么?那么自命清高不可一世,拒人于千里之外,旁人敢亲近他就怪了。当然,桑青不可能这么说。他望着锦城脸上的忧愁,不禁由衷地道:
“怎么说没人关心他?你不就对他忠心耿耿么?”
桑青说的是心里话。做仆人的,能为主人着想到这种地步,桑青以为,实属难能可贵。
“忠心耿耿”四个字令锦城一滞,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桑青见了,心头微微泛起一丝疑惑,不过,他想这可能是锦城的羞涩所致。半晌,锦城似有些微窘地笑笑。
“其实……我在侍奉王爷以前,一直过着遭人轻贱的人生,而王爷他……”
他像是回忆起遥远却又难忘的往事,清晰地低声道,“王爷他说了一番话,那番话……拯救了我。从此,我锦城一生便只有王爷一个主子。”
桑青望着锦城肃然的面容,心中一凛。桑青并不十分好奇卫珣影响锦城至深的话究竟是什么,只是,只是桑青对卫珣感到厌恶的原由,又增加了一条,那便是“虚伪”。
明明被人这样信赖着、追随着,干吗还摆出一副被世人抛弃的可怜相?
锦城兀自沉浸在过往的记忆当中,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离题,又回归正题。
“桑公子,我家王爷他……虽然性情冷僻,但并非不近人情。我想,王爷并非真心刁难桑公子,相反,王爷可能相当在意公子……”
桑青听到这话,不禁满面异色,“‘在意’?”
锦城点头莞尔,“请桑公子伴读,听说是王爷主动向皇上提的。小的在王爷身边两年,从没见王爷对什么人上心过,所以,这次王爷提出要求桑公子伴读,小的开始可是吃惊不小啊。”
桑青听完,几乎捶胸顿足。上心?就缘于湖边打的那一架?苍天啊,我也太背了点吧!在意别人,所以让别人来当书童、扮仆役,呼来喝去,动辄受罚……被这种人“在意”,这是几辈子积下的霉运啊?
桑青稳了稳气闷得快要爆掉的胸膛,吐字不清,“我……我真不希望这么引人注目……”
锦城听他说得有趣,忍不住笑了出来,“呵呵,王爷他确是有些难相处,但只要桑公子与他多相与些时日,应该就会有所不同了。”
桑青在心里啐了一口,得了吧,有那种时间,我还不如想想怎么尽快从这场飞来横祸中脱身……
“怎么?得空开始闲话家常了?那好,把整个王府也打扫干净吧。”
清润悦耳的嗓音悄然响起,桑青不觉一个激灵。这人怎么阴魂不散?难不成是故意来唬我的吗?
卫珣静静地立在回廊转角,雪白的衣襟被春日午后的和风扬起,秀美绝伦的容颜一如既往,仿佛蒙上一层面具,然而……
不知是不是锦城说了什么“上心”、“在意”之类的话后,自己产生了心理作用,桑青觉得,那个看不出感情的面具似乎隐隐出现了一丝裂缝——那流盼的眸光背后,似乎隐匿着可以被称为“狡黠”的心绪……?
桑青不敢置信地揉揉眼,而后确定,这是自己的幻觉。
卫珣斜睨了犯傻的桑青一眼,吐出几个字:
“日落之前把王府全院打扫干净,干不完的话,你就别回府了。”
说完,不待桑青反应,卫珣甩手便往回走,走了两步,他想起什么,悠然地挥了挥手。
“忘了告诉你一声,本王府上没有给伴读准备的晚膳。”
“喂!卫……”桑青堵塞的思路终于通浚,然而,通了也是白通,这里是人家的地盘,他根本没有跟对方讨价还价的余地。
桑青这厢恨得牙痒痒,锦城歉意地冲他道:
“对不起,桑公子,这都怪小的……”
桑青一腔怨气无处发泄,只得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已近戌时,桑青顶着满天星斗,带着一身疲惫,鼓着未进食却被气饱的肚子,摇摇晃晃出了王府大门。一出门,他看到墙根下停着一台眼熟的轿子,很像自家的;再定睛一看,轿前那个左顾右盼的人,不正是桑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