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意完整地抚遍全身之后,不期然,一团软软凉凉的东西印在了自己额上。桑青半梦半醒,懵懂地皱皱眉,无力追究。话说回来,那东西在面庞上流连、在双唇上辗转的触感倒还怪舒服的……
那触感消失后,桑青好似意犹未尽,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迷蒙中,他竟仿佛听见了一声轻笑。那声音明明很熟悉,却想不起是谁……片刻之后,一阵幽幽的曲声由远及近,如清冷的淙淙溪水,流淌进了桑青迷离的心神之中。
是笛声……
笛声蜿蜒,时如乱花迷踪,时如峰回路转,但却始终清幽沁凉,波澜不惊。
因了这笛音,桑青的神志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身上的火也渐渐有了熄灭之势,不大一会儿,他就不再翻动,安然地沉入了梦乡。梦中,他又听到了笛声,甚至看到了吹笛人——白衣黑发的少年,尽管只有背影……
桑青这一觉睡得很沈,直睡到第二日天光大亮。醒来后,浑身酸软,几乎连抬胳膊的力气也使不出,但发烧时那种燥热而烦乱不安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静静地躺了许久,忽然,门自外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是锦城。一眼瞥见床上的人睁着眼睛,锦城不由欣喜地叫了声,“桑公子,您醒了?”而后又忙不迭地转头,“王爷,桑公子他醒啦!”
紧随锦城之后进屋的,便是卫珣。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又反问:
“他的烧已经退了吗?”
锦城上前试了试桑青的体温,笑着回话,“是,桑公子已经不烧了,一定是王爷昨晚吹了一晚的笛子奏效了。”
卫珣闻言,怔了片刻,随即拉下脸来,只是颊边两抹浅浅的红令他的厉色不太有说服力。桑青也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刚才说……?”
“桑公子,您不知道,您发烧的那几个时辰,王爷一直守在床边给您擦身、敷冷帕子;王爷还吹笛助您入眠,吹了一夜呢……”
一声干咳打断锦城眉飞色舞的解释,卫珣眼中飘来杀人的冷光,锦城胆寒,急忙噤声。
“锦城,本王不是警告过你,少说没用的废话么?”
“是是是,小的知错,王爷莫怪、莫怪。”锦城打着哈哈,两手捂住自己的嘴,以示悔过。卫珣面色稍霁,随口吩咐:
“去给他打水洗漱,再弄些清粥和开胃的小菜来。”
锦城连声应诺,拔腿往屋外跑,去执行主人的命令。房里剩下的二人相顾无言,卫珣把头偏向窗外的旭日。桑青的视线不觉在卫珣的背影上聚集。卫珣今天一如往常,一袭白衣仿若高天流云,浸染在红彤彤的日光之中,飘逸清雅之余增添了一重柔和的暖意。
原来,昨夜那凉意,那笛声,没有一点是梦中虚幻,就连那吹笛少年的背影,也与此刻极似,令桑青几乎难以分辨自己究竟是不是做梦。
管它是梦还是现实,那笛音都是自己听过的最动听、最能令自己身心放松的音乐——如此至臻完美宛若天籁的笛曲,也只有他,曾让自己领略过。
“……昨夜,你为我吹奏了一夜?”
桑青的声音沙哑。他身体虚弱不堪,几乎无力说话,但他却不由自主地开口,主动对这个害惨了自己的家伙说了一句话。对方沉默了半天,终于回话了,声音听上去像在遮掩。
“没那么夸张,只到下半夜。”
这话听得桑青禁不住失笑,却一时上不来气,没笑出声,只是猛地呛咳了几声。卫珣听得桑青咳嗽,回身望望桑青脸上升起的红晕,怪道:
“锦城这小子,动作这么慢。你且等一等,我去拿水给你喝。”
卫珣浑然不觉地改易了自称——也或许是这种场合仍称“本王”的话,感觉会有点奇怪。拉开门,正要跨出屋时,他听到身后的桑青用有气无力的声音道了句:
“你吹的笛曲……很美。”
卫珣的脚步戛然顿住,桑青的赞赏令他颤抖了一下,心跳的声音渐响。他轻舒一息,口气依旧淡淡的。
“你如果喜欢,我以后再吹给你听。”说完又要迈步离开,却再度被桑青叫住。
“喂……”
“又怎么了?”卫珣干脆转过身,脸上带些不耐。桑青看着他,微微苦笑。
“我说,能不能帮我翻个身?趴着睡了一晚上,从头到脚没一个地方是舒服的。”
“……”一阵无语的沉默过后,卫珣略显犹豫地应声,“可是,你后背的伤……”
“不碍事,”桑青摇头,“比起浑身僵硬,我宁可痛。”
第十八回
听他这么说,卫珣只得返回床边,小心地扶着桑青的一侧,轻缓地助他翻过身。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后背接触床面的一刹,他还是痛得险些跌下床来。背上如同有千万根针在扎,火烧火燎地痛。
卫珣见他额上布满细密的冷汗,手头没有汗巾,便不假思索用自己的衣袂替他拭了拭汗。桑青瞠大了双眼,疼痛差点儿被他忘记了。卫珣被他瞪得有些不自在,缩回手,掩饰地道了一句:
“你躺着吧,我去给你拿水来。”
“等……”
这次不等桑青再开口,卫珣头也不回地径自出屋。桑青原本还想问问,那曾在自己意识朦胧时抚慰过自己嘴唇和脸颊的凉软触感,这下不得不作罢。
桑青从此便在养伤的那间厢房住了下来。他的伤势着实不轻,整整卧床静养了差不多半个月,才能够下地走动。自己一时失去理智,竟然造成了如此严重的后果,卫珣因而加倍懊悔起来。
不知是出于何种思量,自从桑青恢复意识以后,卫珣便不再喂他饮食和服药,连同换药和擦身的工作一并移交给了锦城。先前,卫珣的事事躬亲对锦城而言虽然是破天荒头一遭,但那样的卫珣并没什么不好,反而让锦城感到十分欣喜;如此,眼见卫珣又变成了当初那个对一切都仿佛漠然置之的样子,锦城不敢表露出来,内里却不禁有些失望。
不过,除了照顾桑青之外,有一样工作卫珣并没有辍废,那就是吹笛给桑青听。
卫珣果然没有食言。每天桑青吃饱喝足、服药换药过后,躺在床上百无聊赖之时,卫珣便会带着他那只镶了夜明珠的紫竹笛来桑青房间报到,给他吹一曲。
他每天吹奏的曲目都不尽相同,却俱是清远灵动,沁人心脾。
卫珣特意选取能够静心怡神、有益于身心恢复的曲子。桑青尽管不识音律,却也觉得这笛音听来十分舒服。好多次,桑青就在卫珣清幽的笛曲中,不知不觉惬意地睡着了。
因了这笛曲,桑青朦胧地感到,他和卫珣之间,似乎渐渐改变了——很多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卧在榻上,听着乐曲,有意无意地偷瞄卫珣倚在窗前,聚精会神吹笛的剪影。
他们在一起时,常常是只闻笛音,几乎不怎么交谈,但两人却并不感到尴尬。
终于摆脱了缠绵病榻的日子,已经是人间芳菲落尽的四月之初。事后,桑青听说,自己将养期间,家中派桑瑞来过两次,欲接自己告假回桑府,均被王府的家丁挡了回去,卫珣更是连半个字也没同自己提。
桑青暗暗咬牙——这个卫珣,到底要霸道到什么地步?自己又不是他王府中人,不是他的私有物!凭什么连家也不让自己回?不过转念一想,幸亏桑瑞没有看到自己的惨状,否则,他一回府报告给母亲,母亲还不得心疼死?
罢了,桑青叹了口气,自己这大病初愈的身子,实在无心无力与卫珣计较。
霏霏淫雨一直绵延至四月,天空才算拨云见日。孟夏草木长,别院中的花圃里,夏花含苞待放,空翠轩前的修竹愈见苍挺,竹叶儿苍翠可爱。
桑青着一身水色的短衫,立在院里,手中一柄长剑映照着过午响晴的日光。深吸一口久违的室外空气,又尽数吐出,桑青微闭的双眼霍然一睁,倏忽间,腾挪起身形,手里的剑迅疾挥出。
去,似飞龙在天;收,如青蛟归渊。长剑忽而直刺晴空,忽而斜劈于地,每一击,剑身都荡漾起明晃晃的银光,仿佛斩碎于剑下的流星。
桑青闭目收势,感到衣衫尽湿,连头发都在滴汗。
久疏练习,身子骨果然钝了不少;况且,自己的病刚刚好,体力理所当然会有不济。桑青大口粗喘着,收剑入鞘,静静地站住休息片刻。
不期然,一阵悠婉的笛声飘来,宛如一泓清冽的泉,流进了桑青心田,令他的精神为之一振。不用看,桑青也知道是谁来了。
“想看就光明正大地看好了,何必偷偷摸摸的?”桑青随口说了这样一句话,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怔住了。
这不是半个月前,卫珣曾对自己的戏言么?怎么会从此刻的自己嘴里说出来?自己又是怎么记住这句话的?
桑青诧异怔愣的当儿,吹笛之人果然依言,款款走至他身边。
“我没有偷偷摸摸,本来就是光明正大地在看。”凤眸流盼,卫珣轻轻撩了一下披散在脑后未绾起的青丝,悠然地回了一句,而后又将笛子凑近唇边,继续吹奏。
与前一曲不同,卫珣此曲一改往日清奇秀远,曲调慷慨激越,响遏行云,滔滔之势宛如黄河之水,轰鸣奔流至海。
桑青一时失了神志,呆呆地听着这高昂的音响,胸中随着这音乐鼓噪起伏不已。下意识地,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吹笛的卫珣,仿佛方才真正认识了他。
他一直不觉得卫珣与普通纨!子弟有什么不同。除了脾气怪一点儿,性情暴躁一点儿。卫珣喜爱乐舞诗书,不过是富贵人家的附庸风雅而已,他的音乐,也只合视作小家碧玉——在此刻听到卫珣的这一番吹奏之前,桑青一直是这么想的。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他从不知道,这个美得有些纤弱又蛮霸得令人咬牙切齿的人,身体里竟隐藏有如此旷世而博大的心怀。
胸中油然生出一种磅礴之气,在全身激荡,桑青手中的剑又重新动了起来。应和着卫珣高亢挥洒的笛声,一人一剑,在丽日下起舞。桑青身上的水衫衣襟在和暖的熏风中猎猎飘动,整个人,也像一阵青色的风,飘逸挥斥于天地之间。
吹到曲末,调子突然直拔入云霄,而后缓缓落于人间;桑青和之,遽然跃起,在空中挽出一朵凌厉的剑花,然后落地,徐徐收势。
卫珣放下竹笛,转脸向着桑青,正对上他的视线,两人无言地凝望着彼此。片刻,卫珣静静地笑开,打破缄默。
“好剑。”
桑青不觉也笑了,套用卫珣的赞赏,“妙音。”
“没错,”卫珣立即不客气地收下桑青的赞美,“比你的剑法略胜一筹。”
桑青笑容未减,他感到,自己似乎已经有些习惯卫珣的思维模式。“我承认。”他坦然道。
第十九回
卫珣眉目一凝,不动声色地敛容,淡淡地道:
“我让锦城备了乌梅汤,你不喝就算了。”
说罢,他即刻旋身往空翠轩返。桑青正渴热难耐,哪还顾得上跟他还嘴,忙不迭地叫了声“谁说我不喝”,便提剑跟了上去。
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虽然桑青伤愈之后,卫珣允许他每日练一会儿剑,可是现在已近仲夏,担心桑青体虚吃不消,卫珣将他的练武时间严格限制在半个时辰之内,平日大部分时间,便是陪卫珣在书房中度过。
从那时起,桑青在王府的职责,才终于从书童回升至名副其实的伴读,每天,两人都单独呆在书斋里。原先收拾书桌、整理笔墨之类的杂事,卫珣统统不再让他沾手,只让他和自己一起读书。此前,卫珣还格外开恩,准他回家探视父母和幼妹。
比起从前,日子的确是好过多了,可是,又来了新的麻烦。
“野有死!,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我说,能不能换一首?”桑青终于沉不住气,打断他的兴头,提议道。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卫珣抬起头,凤目微敛,嘴角带着戏谑望向桑青。虽然心里明白对方是在调侃自己,但……桑青却觉得,对方那如丝的媚眼中分明含着蛊惑,不知不觉,桑青的心跳漏一拍,他赶紧垂下眼帘。
怎么回事?这种怪异的气氛,还有这人的这副模样……难道说,暴力行不通,怀柔也腻了,现在又在酝酿新招数吗?亏自己还以为这家伙改邪归正了呢……
“当、当然有问题!这诗根本就是……就是……”
就是偷情嘛!只差没把幽会的详情写出来,不过这样也离艳诗不远了。
卫珣自然猜得出他的心思,那张窘红成高粱色的脸儿上表情实在精彩,卫珣一个没忍住,捧腹大笑起来。
这人,真的还是个孩子啊……而且,是比桑树的心更直更实的孩子。卫珣笑着思忖,只是没想想,自己也不过大他一岁而已,若他是孩子,那自己理应也是。
眼前那对明亮的凤眸笑得弯弯的,桑青的喉头没来由地一阵干燥,他用力吞咽了口唾沫,掩饰地板起面孔。
“你笑什么?这诗本来就……就不够好,不该读。”
卫珣收起笑意,淡淡地道:
“这诗有什么不好?情真意切,直抒胸臆,一点儿也不藏着掖着——因为,他们俩并不以自己所做的事为耻,还很骄傲地展示给别人看。你难道不觉得,这样的诗比之那些空乏无味的颂诗赞歌要可爱的多吗?”
“这……”桑青一时想不出如何反驳,仔细琢磨起来,卫珣的话,似乎是有那么一点点道理……思虑还没收回,只听卫珣又道:
“我喜欢这样的诗,而且……我能读的,也只有这样的诗……”
“为什么?”桑青一愣,冲口反问道。只能读这样的诗?那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令桑青意想不到的是,卫珣眼中光芒闪动,竟绽出一丝冷笑,“不读《野有死!》,难道要我读《墙有茨》?”
卫珣的双眼微微充血,样子有些狰狞。桑青有点被他吓住了,怔怔地看着他。
桑青对《诗三百》一知半解,卫珣后来说的三篇,他都没读过,并不理解个中意味,但他隐隐觉得,卫珣话里有话。莫非,他心里有什么秘密,就藏在诗中?
他这厢不由思忖起来,卫珣却不再理会桑青。他目光渺远,不知飘到了哪里,口中仿若不自知地喃喃吟诵着: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
他眸中那迷离的光看在眼里,桑青心头无端地有些发闷。他不知道这些诗歌令卫珣想起了什么,以至于方才还言笑晏晏的他突然沉默下来,神色变得如此怪异。
“你怎么了?”桑青忍不住问道。
似乎被他的一问唤醒了神志,卫珣微怔,片刻,脸上又重新露出笑容。
“我没怎么样啊,这不是在念诗么?”
撒谎,桑青心里嘀咕,你刚才的心思指不定飞到哪儿去了,瞅瞅对方混合着困惑和不豫的容色,卫珣眼珠一转,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