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觉得时间突然像个龙钟的老人走得缓慢,也像个恶劣的刽子手,也慢慢地落下能取走性命的大刀,嘲讽他俩脖子背上不断渗出的冷汗。
「快起来别跪着,夜里地湿露寒别冻坏了。」
没有预料中的严厉斥责,却是温软如棉的一句关怀,以陌生的声音发出。
田仲二人在军中的等级微末,别说皇上的声音,就连天子容貌都只曾在远处瞧过。惊惶过度的两人毫无反应,仍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直到有一双手分别托着他们的肘弯将之扶起,田仲这才第一回真正地瞧清楚真龙天子的相貌。
「陛、陛下……」
田仲发出的声音依然颤抖,生死关前绕了一圈,任谁都惶恐不已,不知自己是清醒的?还是犹在梦里?
「你叫什么名?」
「小、小的是田仲。」
「另外这位小兄弟是?」
「我我我、我我我……」
小兵过于惊惶,张着嘴连说了好几个我自,却始终说不全自己的名字。田仲毕竟年长许多,一听小兵没用谦称而用我字自称,连忙用手捂了小兵的嘴,代他回答。
「启禀陛下,他叫牛二。」
楚云溪微微笑着,拍拍两人的肩膀道:「抱歉吓着你们,你们谁是负责这座粮帐的人?」
田仲咽了咽唾沫,梗着脖子道:「是小人负责。」
「还剩几日的粮?」
楚云溪问得直接,显然惊着不知该据实以告还是该避重就轻说些场面话的田仲。
「这……」
「直说无妨。」
田仲又吞一大口口水,一付豁出去的模样大声答曰:「三日。」
「该死。」
一道沉重浑厚的男音自楚云溪后方响起,那人咒骂了句后,用手推开左右两边的曲尉,大步走到楚云溪左侧,拱手请罪。
「稽疋失职,请陛下降罪。」
楚云溪正色沉声,道:「你的罪,等这场仗打完大家都活着回去后朕再依军法论处,你必须留着你的命,等待朕的发落,听明白了吗?」
「属、属下明白。」
稽疋自从被列丹弓相中拔擢之后,因为稽疋家中曾走无数州县以经商为营生,对于商货如何调配分派十分娴淑,故而军队上下粮草物资等派配,连同伤亡兵将之遗族抚恤等事宜,便通通交给稽疋打理。
可在今日之前,下属传予他的消息都是军中尚有七日之粮,对照负责送粮的指挥官差人送来,最快五日最迟七日便能送粮入关的消息,稽疋有信心能撑到粮草送来的那天,即便一日才放一餐,可至少能保关内将士不至捱饿。
然而当他颇为兴奋地将指挥官送来的信函交到陛下手上后,却看见陛下表情严肃连连摇头,放下手上的信命他带上关内所有掌管粮帐的人,尤其是专供将军和曲尉军阶之人所用之粮帐,命他带齐这些人随其而行。
只见楚云溪越来越朝军营外围走去,最后来到他见都没见过的一处粮帐……
田仲的军阶是什长,管的是伍长及末等小兵们的粮,也是所有管理粮帐中地位最低的人。
其馀中高阶军职者赖以存活的粮帐都备有七日之粮,为何低阶军职者的粮帐却只有三日?中间四日之差,差在何处,自是不言可喻。
道理一旦说破后就很简单,那四日之差,差在身分、差在贵贱。所差四日之粮全都往上缴到了其他粮帐,喂饱地位高的,却饿了地位低的;活了身分尊贵的,却死了身分卑贱的。
这是军中的惯例,恶陋的惯例。
却也是这世道,活生生血淋淋的惯例。
「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吗?」楚云溪说话的语气很沉,沉得叫稽疋胸口闷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知、知道……」
稽疋两个眼珠子气得都要冒出火来,他气得不是别人,也不是军中的卑劣陋习,而是他自己。
皇上和大将军破格把他这个什么军功都没有的人升到将军的职位,看重的就是他擅于调度的能力,可他竟然连军队里有这等陋习都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且还是在这种粮危未解的情况之下。
他,彻底辜负了皇上对他的看重,彻底辜负。
自责,像是勒在颈间的铁链,绞得稽疋又羞耻又愤怒,耻于自己的无能、更怒自己的轻忽。
「稽疋。」
「属下在……」稽疋垂首紧攒双拳,声音沮丧得不若他往日的意气风发。
楚云溪背手而立,说话的语气又向下沉了三分。「现在是你自责的时候?是你沮丧的时候吗?」
稽疋错愕抬头,两眼看着楚云溪的侧脸,颤声道:「属……属下……」
「是人,就会犯错,差别只在于犯错后懂不懂汲取教训、能不能迅速弥补错误。稽疋,挺起你的胸膛告诉朕,你是哪一种人?」
稽疋不由自主挺起胸膛,眼神汇集在楚云溪威严又霸气的脸上,用力吸了口气,中气十足回答。「稽疋有错,可稽疋不是犯错后只会逃避的懦夫,请陛下准我告退,一个时辰内稽疋定把错误修回正轨。」
「好!」楚云溪重重一喝,道:「朕准了。」
「谢陛下。」
稽疋转身,吆喝身后被命令前来所有管里粮帐的人员一并离去,留下傻眼不知该做何反应的田仲和牛二。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内,运粮时用的推车喀拉喀拉从各个方向朝田仲管理的粮帐运来本该属于下级士兵们用度的粮食田仲看着堆放在地上的粮食数量,从原本的三日逐渐变成五日的量。这期间稽疋将军只回来过一回,站在皇上身边小声而恭敬地说了几句,只见皇上微笑颔首,没多久便又送来一车的粮,最后一车的粮,把五日的量拉到了六日,却让田仲在见到粮草外麻袋上的徽记后,错愕不已。
属于供应王帐用度的米粮,竟送到低阶士兵的粮帐内……
这这这、这是何等恩赐?竟将唯有皇帝能食的精粮供予普通百姓和贱民食用?
「呜……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哪……」
田仲双膝落地,重重跪下,激动的泪水止不住地向外宣泄,在他的脸上交错。
背叛,确实上演过太多太多回。
舍贱留贵、弃民救官,这条法则也确实未变。
或许他现在仍无法相信掌握权势的人、无法相信有身分有地位的人,可他相信、相信眼前这位被称为天子的人。
相信,他们的王,是真心替老百姓们着想,是真心善待曾经没有尊严、曾经苦到没有活路的人。
相信,只要有这个王,百姓就有好日子。
「皇恩浩荡……浩荡哪……」
田仲泣呼皇恩的声音,随风回荡在看到这一幕,所有人的眼里、耳里。
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很快地传遍了东晴关内。
田仲的相信,被更多更多的人,相信。
涣散的军心再次被唤起,这一次,更浓也更坚定。
粮食不再「只有」六日,而是「还有」六日,他们只管挺胸面对来势汹汹的夷东大军,其馀的无须他们担心,因为他们的王不会轻易舍弃他的子民。
陛下说了粮草必达东晴关,那就一定会送到。
就算缺粮、就算要他们啃草皮树根等着粮草从后方补来前线,他们也愿意呃着肚子等,只要他们的人没有倒下,就绝对不让夷东人的马蹄踏入东晴关半步。
宁死,也要坚守。
第72章
夏枯草挥汗走在最前方,过于疲累的身体抗议这种连着两日两夜不眠赶路的负荷,两条腿几乎麻得感觉不到痛楚,就连用手去掐大腿肉也只有平日十分之一痛觉,肩膀上挂着装着白米的粮袋,麻绳的痕迹早穿透衣料狠狠地烙印在两肩的皮肤,由于体力的消耗,觉得背上的那袋粮像是被施了妖法,随着日子一天沉过一天,分担重量的腰骨,也疼得让人恨不得能平躺地上,哪怕地上满是刮人的碎石子也成。
放眼望去,五百人的运粮队伍无一人不是如此,草履衣衫破得比路边行乞的乞丐还惨,从头到脚被草叶树枝划出的伤口斑斑条条地多得难以数清,有的伤口已结了巴,有得还沾着细细的血珠子,可见是才刚被划出的伤口子。
五百个人的体力全到了极限,喘气成了这五百个汉子唯一的语言,一边喘气,一边回头看看后头的兄弟,抿嘴点头用这样无声的动作给彼此打气。
坚持,一定要坚持下去,非把背上的粮送入东晴关不可。
共同的信念,支撑着这五百个人疲累至极的身体,继续一步接着一步朝前方跨出。只要每跨出一步,便能让关内的缺粮窘境多一分生机。
突然间,所有的人听见夏枯草沙哑却兴奋的嘶吼:「看到了,东晴关就在前头。」
夏枯草的声音低哑得只有他背后的十几个人听见,可这让人亢奋的消息却像激起涟漪,被听见的人回头向队伍的后方传去。一个传一个,听到消息后每个人脸上都是激动和兴奋,就连队伍最末的伏汕听了消息后也难掩波动的情绪,仰首压抑险些要夺眶冲出的男儿泪。
随着队伍继续前行,五百个人陆续看到了夏枯草方才看见的景象;随着队伍继续前行,东晴关的高墙和关门渐序地落入眼底。
最后不到半个时辰的路,在大伙儿兴奋的情绪下用不到一半的时间走完,本以为只能靠着意志勉强走路的双腿,不知为何竟自个儿跑了起来,好多人跟着大伙儿跑着跑着,忍不住低头看着自己的两条腿,显然是给自己吓着,不晓得这能跑能奔的力气是从哪冒出来的,只知道整队的人都在跑,自己就像被催眠似地也跟着。
终于,五百个人站在了东晴关的关门前面,城墙上站岗的人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人潮吓傻了眼,瞧这群人身上破破烂烂,还以为是哪来的土匪流氓,直到夏枯草扬起官印和铭黄诏书,直到还能拉着嗓子大声说话的人陆续喊着「送粮、送粮」,城墙上的士兵才回过神来,激动地大吼大叫,欢庆的声音很快地被传信的小兵送入各位将军以及皇帝的帐里。
经守门将领验过夏枯草手中的印信放人入关后,闻风而来的人们对着进入关内的五百人高声欢呼,像在迎接凯旋归来的将军,激动地挥舞他们的双手。而被夹道欢迎的那五百人也被这景象感动,直到这一刻他们才深刻明白,自己担负的是多么重要的责任;背上的那袋粮,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无论这一路上被利草刮出多少道伤口子、无论这一路上他们的体力消耗得如何厉害、无论这一路上他们曾多少次觉得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
直到这一刻,一切痛苦全都化作了值得。
为了这些同样为了国家百姓、为了家园不受战火摧残的同胞,这一段路,他们走得值得。
五百袋米粮很快地被稽疋带着人手一一接下,每接过一袋,稽疋便对那人弯腰鞠躬道谢。五百次行礼、五百句道谢,让这些汉子在知悉稽疋的身分后错愕不已。
堂堂将军,竟对只是粮仓小兵的他们,行礼道谢?
五百袋米,被分批送入各方粮帐,让明晚即将断炊的锅灶,又有了升火的机会。
带领这五百人送粮入关的夏枯草被请入王帐谒见君王,方要跪下面君便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托着他的肘弯,将他托起。
「朕受不起夏卿一跪,快快请起,来人,赐坐。」
立在一旁负责护卫帝王安全的长风忙搬了张椅子至于帐内中央,对着夏枯草感激颔首:「夏大人请坐。」
夏枯草本欲婉拒,却听见皇帝开口说道:「这一跪本该是朕跪爱卿,可按祖宗规制朕受命于天,除上天和祖宗外不得另跪他人。夏卿若坚持不坐,朕也只好破例了。」
看着皇上笑着说话,边说边撩起衣袍便要跪下,夏枯草瞠目结舌吓得连魂都飞了大半,顾不得什么君臣之别抓着皇上的手肘,仗着自个儿比平常人高出一截的身材猛把人往上一提,这才让君王跪臣这等荒唐又吓死一堆人的举动没有发生。
「你你你——」
夏枯草被这一吓,吓出怒气,有些口不择人沙哑开口:「你不是皇帝吧?你这哪来的杂苗敢冒充皇帝?是死死死、死罪的你明白不?皇帝就是那种高高在上很很很、很有威威威、威严,还还还、还很会砍人脑袋的,怎怎怎、怎么会有有有、有你这德性?你快别闹了,真正的皇帝在哪?你你你、你趁皇帝老子回来前快快快、快走,不然得掉、掉脑袋的。」
夏枯草结结巴巴好容易才把一句话给说完,只是才刚说完就惹来帐内二人放声大笑。
刚才搬椅子给他坐的那位青年笑得最是夸张,腰弯得几乎要把整张脸黏在腿上,一会儿后还直起身来用力大拍他的手臂,狂笑:「啊哈哈哈夏大人请相信吧!眼前这位真的是不折不扣的皇上,没掺水的正牌皇上。」
「真是皇上?」
「对,噗哈哈哈——」
而那个被证明是正牌皇上的男子,正收了笑对着他点头。
「……」
夏枯草整个人僵了,见过大风大浪,曾经人人闻风丧胆的白术帮大盗夏枯草,整根草——全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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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前方探子回报,道夷东大军后日便会抵达东晴关。
列丹毓递上另一份密函,道:「丹郡和花子君有消息回传,说布置已妥,等您下令便启动计划。」
楚云溪展开密函,迥异于楚勤的笔迹跃于纸面——属于花子君的笔迹。
「子君……」忍不住低喃某人的名。
要用多少苦练,才能将打小练起的笔迹整个毁去,不留半点痕迹?
可是他明白,不管是练字还是逼自己学做奸细,无论过程有多苦,花子君也只愿做花子君,不愿再做楚勤。从他脸上的疤、从他重新苦练的笔迹,都让看的人,清楚明白。
『这一仗,让弟帮你。』
花子君的话言犹在耳,本以为筹划多年的一仗将因缺粮而被毁灭,却又因为夏枯草的出现路转峰回重现生机。终于……终于能有足够的备置打这一仗……
替百姓、替已逝的老将军、替自己、替所爱的人,甚至替那天下太平的大梦,打这场必须打的仗。
「传朕谕令,列丹郡、花子君从今晚起,按计划行事。」
「微臣接旨。」
列丹毓退出王帐,准备联系埋于前线,由四弟与花子君指挥,已等待多日蓄势待发的三千名死士。
「启禀陛下,夏大人到。」帐外传来长风扬声通传的声音。
「快请。」
王帐被人重重挥起,可见揭帐而入的人气得不轻。「小的夏枯草,第、二、次晋见皇帝陛下。」
第二次三个字压得又重又沉,还伴着尬尬的磨牙声。
先前全身僵硬几乎魂飞魄散地被王帐内的年轻人拖出帐外梳洗用膳,才知道这年轻人名叫长风,是负责贴身护卫皇帝的人,军阶嘛居然是仅次于大将军一职,与将军同等级却又有独立职责的副校。当然啦这些当官的人才知道的事情还是那个叫长风的年轻人,一边帮他刷背一边解释给他听的,要不他一个大老粗,又是个被关了好多年与世隔绝的囚犯哪晓得这些五四三?
好不容易在澡桶里回过神后,夏枯草忍不住揪着长风的衣领追问,头一个问题自然是那个皇帝老子到底是真是假?再三确认后夏枯草忍不住咬牙骂了句,不愧是君臣。
陈固堂堂宰相跪他,现在倒好,连皇帝老子也一见面就差点对着他跪。祖奶奶的,这分明要他折寿折到死,他不怕死是一回事,给人跪到折寿短命那又是一回事。于是他又忍不住问了长风第二个问题,现在的大官都这德性吗?不会吧?
可惜,长风用种同情悲悯的目光盯着他瞧,直把他瞧得头皮发麻才叹了口气说——
「唉……哪天你要能见着咱家列大将军或是皇后娘娘,那才真叫做精彩……」
「蛤?」
长风的话他是越听越糊涂,这关大将军什么事?又跟后宫的皇后娘娘有何干系?
夏枯草的疑惑长风没给他解,瞧瞧已把满身脏污的人刷了个干净,接着扔了套干净的衣裤给洗刷干净的人,等他衣服换好后又领着夏枯草去吃了顿饱,最后才按皇上的吩咐把人带入王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