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押送的士兵悄悄退回关内,唯恐细作反抗负责垫后退步而行的蒯仁,看着苍茫大地上毫无动静的百馀个人,轻叹。
换作是他,亦同样迷惑、同样茫然。
细作,注定命悬刀尖。能去,却未必能回。
岂知那板上钉死的命,却有了转折?有了生机?
叫人怎不疑惑?
怎不茫然?
番外:“花好月圆(上)
若问列夫人,五个孩子中谁最让她放不下心?
答案不是脾气最躁的丹郡,也不是最不受拘束的丹弓,却是五个孩子中最为自律自持的二儿子丹齐。
「这孩子从生下来就不一般。」列夫人摇摇头,又笑又叹。
一般孩子出世时总闭着眼,要不就是哭闹不休;可列丹齐被产婆清洗包好后眼睛就滴溜溜地转,静静地看着周围的人,黑眼珠像是在观察似地看着他能看到的东西,不哭也不闹,吓得产婆以为孩子呛了胎水没法呼吸,连忙抓着孩子脚裸倒吊起来打他小屁股,打了七八下后才听见孩子哇哇大哭,这才安下心把孩子重新裹回襁褓。
这段往事在列家广为人知,毕竟孩子才离开娘胎就能睁眼很是稀奇,连被请来当产婆的妇女也啧啧称奇,说她接生了二三十年的孩子,虽耳闻过孩子出生睁眼的情形,可毕竟这样的孩子少得稀奇,连她也是头一回亲眼见到,还说出生就不寻常的孩子将来定是个大人物。
产婆的话,列夫人听了只是笑笑。
做母亲的不求多、不求孩子是不是大人物,只盼孩子能安安稳稳健健康康地长大,然后长大娶个温顺的媳妇,琴瑟和鸣幸福度日就好。
列家的孩子,要成人物太易,做个平凡人却太难。
******
不若列丹毓自幼向往追随父亲的脚步入伍从军,列丹齐虽也勤习武,却更执着要走文官之路。十五岁时进了唯有皇族或重臣子弟方能踏入的文华书院,决定得了功名后便在朝为官。
「大哥。」刚踏入家门就看见大哥的背影,开心地喊了声,却在看到列丹毓怀里的小家伙时皱起眉头。「你别太宠四弟了。」
抱抱抱,都快三岁了还让大哥抱,列丹郡你这个臭孩子。
列丹毓温柔微笑,看着被二弟瞪得缩入怀中的四弟,道:「你别老欺负丹郡。」
「我就瞧他不顺眼。」
并步走去,从大哥怀中把臭孩子抢了过来,对着不到三岁的娃儿又揉又捏,力道虽轻却仍把小家伙吓得两眼泪花乱转,偏又不敢真哭出来,上回大哭被二哥拎着腿倒吊在水池的恐怖经验显然还留在列丹郡的小脑袋瓜子里。红通通的鼻子擤了又擤,滚满泪花的眼珠转了又转,小脸都皱成一堆面团了还是不敢哭出声音,那模样着实委屈极了。
瞧着眼前的一幕,列丹毓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四弟啊四弟,你反应越大丹齐就越爱捉弄你,你啊该学学你三哥,不管丹齐如何欺负如何作弄只有万年不变的一种表情,所以才能逃过魔爪。
瞧小家伙快决堤的眼泪,和不断缩小发抖的身子,列丹毓终究敌不过对年幼弟弟的疼爱,对着二弟伸出双臂。「快还我,小家伙快哭出来了。」
「啧!」
喜欢欺负弟弟不表示他不疼丹郡,而且大哥还摆出肖似娘亲的表情向他讨人,再作弄下去可就过分了。
撇撇嘴,列丹齐把四弟抛还给大哥,问着方才没来得及问的事情。「大哥,四皇子楚勤你可熟悉?他……是个怎样的人?」
「四皇子?」列丹毓沉声重复,快速搜索脑中关于此人的讯息,末了摇摇头,道:「只知道是沈昭仪之子,其馀的就不清楚。怎么?为何突然问起这人?」
「没,只是四皇子也进了文华书院,想问问关于他的事情罢了。」
「……」列丹毓定定地瞅着只差了他不到两岁的二弟。
这个弟弟不仅天资聪颖,且冷静理智。只是理智二字之于列丹齐而言不是赞美,却像个讽刺。如同他左右掌心上的第二条横纹——相学上代表智慧与理智的纹路——深陷且无杂纹地横越两手的手掌。
相命的人见了这掌纹总在称赞列丹齐聪慧后,感叹他缺乏情绪的命格。虽说性情大起大落不是好事,可相反地拥有这种掌纹的人就像是埋在灶灰下的馀烬,全把情绪闷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深处,终有一日骤然爆发,非疯即伤。
相命先生的话列丹齐毫不在意,列丹毓明白除了家人其他人甚难被二弟放在心上。如此聪慧又理智的列丹齐,对于一个人的判断向来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从来、从来不曾询问过旁人……
方才,是二弟头一次问了他的意见。
他不相信一个才十三、四岁的皇子,能让有着狐狸般狡猾的列丹齐无法靠自己的感觉去评断。若非聪颖更胜二弟,便不是「理智」足以施展的领域。
那么,难道是「情感」的障壁?
情感?
这两个字对列丹齐而言有多么稀有,外人不知,却瞒不过父母和他这个兄长。丹齐的心,太狭,狭得只放得下父母与手足,没有多馀的空间放下其他人。
可是方才短短的一句话,却明显透着在乎——在乎那位名叫楚勤的少年、那位有着皇子身分的少年。
「丹齐你……在意那位皇子?」列丹毓的话,问得十分犹豫。
做哥哥的本该乐见这样的改变,问题是让列丹齐改变的对象不仅是个男孩,还是皇子。身为家人的私心,列丹毓并不愿意这份在意随着相处加深两个人的羁绊。
「不是。」没意识到自己已然脸红,撇头否认。
「唔。」
百年难以得见的青涩反应,让列丹毓忍不住以手掩嘴,睁大眼睛盯着列丹齐的红脸死命瞧。
「哇喔。」
就连被大哥抱在胸前的列丹郡也把嘴巴张得老大,对于坏心眼的二哥居然有这种表情很是好奇,傻呼呼地伸出胖嘟嘟的手臂想在二哥的脸上戳一戳,看看脸红红的人是不是真的二哥。当然这种将老虎胡须的笨举动马上就被列丹毓用手拍开,免去小家伙会直接被扔入池塘的下场。
「我说不是就不是。」
瞪了大哥两眼,举起手臂作势要揍列丹郡,让小家伙再次吓得直把小脸蛋往列丹毓怀里缩。
「好好好,你说不是就不是。噗嗤……」敷衍应付的人终究没能忍住,笑出声来。
「……」
好不容易缓下笑意,拍拍靠在肩上打了个大呵欠的弟弟,轻声安抚:「丹郡乖,大哥抱你回房睡觉。」
列丹郡点点头,乖顺地把小脑袋枕在大哥的右边肩窝,露出甜甜带着酒窝的笑脸。「嗯,好。」
经过二弟身边时,列丹毓深深吸了口气复又吐出,空出左臂勾着列丹齐的脑袋,额头抵额头低声开口:「大哥私心,希望自己的弟弟们能不经苦痛得到幸福,但如果你决意走那崎岖波折的情路……做哥哥的依然祝福……」
「我——」不知该如何接续的话,才刚吐露一字便被自己截断。
「别忘了,咱们家的人最是护短。」列丹毓笑笑,揉揉列丹齐的发顶,松开勾搂在他后颈的手,改抱着小家伙。「丹齐你知道吗?『情』这个字,是用心用肉堆成的,而不是用欺骗堆成。你真正的心意,只有你自己最清楚,喜欢一个人没有对错、没有该不该、没有应不应当,只要是你喜欢的,爹娘和兄弟们也是喜欢的。我的话说到这儿,再说,就多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我抱丹郡回房睡了。」
列丹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院里只剩下列丹齐一人。
耳畔缭绕着大哥离去前留下的话,脑海浮现的却是一张羞怯欲语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名为楚勤的脸。
第70章
运送粮草的队伍自栺实而发,五日路中走的全是山路,不仅坡陡难行车马,有的地方更是从杂草间硬是用柴刀劈出条勉强容一人行走的小径。
「加把劲,绕过这山头就是东晴关,大伙儿可都跟好啊。」
带头走在最前的夏枯草一边用柴刀砍断前面杂草,一边回头给后边跟着的人打气。
送粮的队伍不长,甚至可说短得有些离谱。
就像夏枯草一开始便说明白的,他没打算把所有的粮食送入东晴关。原本听了这话打心底不满的人不少,只因为宰相派了个极其特殊的官印予夏枯草,凭着这枚官印但凡见官便大一级,换句话说无论哪处的官吏见了夏枯草等同见了位阶高其一级的上官,凡事都须听从他差遣。所以不满的人,也只能在心里犯嘀咕,却不敢违反夏枯草吩咐交办的事情。
夏枯草下达的指示很简单,先是从早一批运粮的官兵,以及当地百姓中挑出年轻又体格佳的壮汉——特别是常在山中砍柴打猎之人会被优先选入——集结成一支五百人的队伍。
至于被安排暂留栺实的其馀人等,一样按照体格、年纪及其是否常走山路的经验为标准,依次分成九等,连同最精挑细选的头一批,共计十等。
夏枯草的安排没有人知道为何如此,只有曾随其南北打劫的伏汕抱着手臂兴奋地看着他大哥的安排。卫洙卫枸不知有几次都想上前去讨个理由,却因离开皇城前宰相和大将军曾对他二人交代过,此行无论夏枯草有什么举动或有什么决定,不管那个举动和决定看起来有多么不合哩,只准做不准问,所有行动都需依照夏枯草的安排,他们不能也无权过问。他们被派随行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听命行事;另一个则是保护夏枯草的安危,在粮食安全送抵东晴关前,绝不能让夏枯草出什么意外。
除了人力被分做十等,就连粮草亦依照运至栺实的时间早晚分做十等。最后一批送至栺实的粮草,用从老百姓家中搜集来的麻布袋分做五百袋,外头裹着防雨水浸湿的油布,由体格最好的五百人负于背上。原本一袋就快十斤重的粮袋被这么一分割,便成容易背负的散装,夏枯草这等运粮方法在场负责押送的官兵全都闻所未闻,直到真正踏上送粮的路后才明白夏枯草这么做的道理何在。
栺实多山地势陡峭,也因多山所以一逢雨季便降大雨,通往东晴关的官道不是没有,但为了粮草军器乃至人力的运送,官道只能绕山而辟。
易行,但废时。
如今连月骤雨毁了官道,导致粮草无法按时东送,前方战事急若燃眉之火,等不了官道重新修复。
夏枯草区分人力和粮食,为的正是他接下来要走的路,他没打算照着过往辟建官道的模式绕山东行,而是翻山直取东晴关。
精选人力,因为若想速解关内缺粮之危,不在于能不能把粮食「全部」送入,而是能不能迅速送入「迫切需要」的粮食份量。精密推算下,夏枯草以关内士兵三日用粮为计算,要在八天内将大军迫切需要的三日之粮送抵关中。只要解了最迫切需要的粮食用量,接下来九批人力——即使体力年纪与负重力不若第一批人员优秀——便能游刃有馀地,陆续将其馀粮时送抵东晴。
而最早进入东晴关的第一批人,也会折返回到栺实,接在第十批的人力后面,成为第十一批的运粮人;第二批入关之人,则折返成为第十二批……
如此依序下推,即使每一批送入关内的粮食不多,却能有效且源源不断地把大军所需的粮食陆续填入关内粮仓。
只让官兵背负一小袋米粮,一是为求行动迅速,毕竟第一批的人送入的粮食不求量多,只求解燃眉之急。再者则因多山的地形,多山加上连月大雨,早把土地软烂得颇难行走,山路陡斜又泥烂难行,与其让官兵背负过重粮袋半路上滑倒摔破袋子损失珍贵的白米,不如减轻负重以达迅速行动的首要目标。
这,是夏枯草的方法。
是干过盗匪,必须在官差反应过来前迅速劫走官粮和逃命的盗匪,才想得出的方法。
「不愧是大哥。」
自荐担当第一批垫后押粮的伏汕,看着已攀上山头的夏枯草,望着那让人不禁为之折服的气魄,骨子里的热血兴奋窜流。
同样是那五百人的卫洙卫枸,紧紧跟在夏枯草的背后,看着夏叔的背,感受从那背脊内透出的魄力。跟在卫洙卫枸后方的人,亦随着日子的流逝,渐兴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感受。
除了慑服,似乎还有一股躁动,在胸口浮动……
第71章
田仲站在堆放粮草的帐内,出神凝视着最后几捆的米粮。
「三天……」
负责管理士兵伙食的他,如同这些日子以来,默默倒数这座粮帐将空无一物的日子。
自从圣上下达一日一粮的命令后,他便找来自己的手下守着这座由他负责管理的粮帐。军中阶级森严,不同军阶的人由不同的什长负责其伙食,而他,只是个打理队长以下军阶的小兵,这些人的饮水吃食。
他不清楚队长屯长,曲尉甚至将军他们的粮帐还剩下多少粮食,却清楚数量最多的小兵们,只剩下三天的粮食可以活命。
「田什长……」突然间,粮帐外传来同袍刻意压低的声音。
田仲揭帐而出,问向守在帐外的小兵:「何事?」
「什长……」小兵顿了顿口,眼神中满是惶恐与不安。「我们……还有几日能活?」
一股无奈迅速充塞田仲的胸口,他摇头:「你该明白我让你们守在这里的理由。」
小兵咬咬牙,眸子里有着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什长……就算战死也好,我……不想就这样饿死……」
「……」
小兵没说出口的话,田仲明白,可除了明白之外,他什么也无法改变。
他们都是农家出身的苦孩子,从军只为了给家里挣些军晌钱粮,也替穷苦的家人少张吃饭的嘴。
这些年来各地饥荒不断,无粮可食而活活饿死的人又岂止万千?
本想着新帝登基,为伐夷东大举招兵,好不容易见着了一条活路,一条能活自个儿也能活家人的路,却怎知到了东晴关却又遇上缺粮,这下子不只领不着军晌让家人好活,连自己的命也得搭上。
何况他们地位卑贱,关内缺粮时将最先被牺牲的,只会是他们。最先空乏的粮帐,也只会是他背后的这座,不会是上级军官们的粮帐。
有时候想想,他们怎就这般贱命?明明同是人生父母养、明明不偷不抢不贪不求,唯一的愿望就只是想让自己和家人三餐温饱而已,为何老天爷总连这么点卑微的愿望都吝啬赏给他们,果然这人哪,投胎拉门环的时候要拉个有钱有权人家的门环,否则还不如当条大宅子里头的狗,好歹天天有肉吃有骨头啃。
「别说丧气话,粮草应该这几天就会送到。」田仲拍拍小兵的肩膀,软声劝慰。
小兵露出一抹惨澹又难看的笑,说了句让田仲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的话。「这话,什长真的相信?」
「我——」田仲语塞。
相信掌握权势的人?相信有身分有地位的人?相信被称为天子的人?
背叛,上演过太多太多回——无论是从前、现在,甚至是将来——从来就只有舍贱留贵、弃民救官,这条法则从以前开始就未曾变过,现在也不可能会变。
天边的夕阳缓缓地隐入山后,天穹的颜色也由明亮的红,渐被墨黑晕染。东晴关内有许多人的心,像那沉入山后再也发不出炙热和强光的太阳,又随着一天的过去,下沉。
一大片悉苏的脚步声由远处逐渐朝着粮帐的方向靠近,开始还瞧不清那些人的脸,直到走近后才发现来的竟是皇帝陛下。
田仲和小兵二人仓皇下跪,没料到竟会是皇上驾临,跪倒的背脊暗暗颤抖,不知方才他们的谈话是否已被听见?
皇帝,天子。
他的一句话便能要了他俩的命,何况他们方才所言足可安上个大不敬的罪名,甭说夺他俩的命,就是家乡父老亲族也可能因为他们的失言获罪赐死。
冷汗,不停地从他们的额角冒出……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