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太子出生后,就在也没有皇子诞生的消息,为此不单急死一班后宫女子、同样急死担心皇族人丁单薄的朝臣们。上书奏请再开选秀的摺子不断被呈上御案,就连向来没有声音默默职守六宫的皇后也难得主动面君。
让楚吕烦躁的不是这些人的举动,而是无寻突然间疏远的态度。
他明白,自己的心思被无寻看穿。他不奢求无寻能接受一个男人,只希望能以知己的身分,和他说说话、谈谈开心的事,偶尔对饮高歌,只要保持这样,他就满足了。
他彻夜未眠,写了满满五张白纸的信,派人送到无寻手上。得到的答覆却是白纸一张,与数日后传遍皇城,让楚吕痛苦的消息——
承王爷纳男宠,对象是京城内的头牌小倌繁露。
承王,是他特意赐予的封号,无寻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承王这个名号沾染污点,去纳一个人尽可夫的娼妓?
就在这荒唐的消息传入楚吕耳里后一个时辰,被禁军架着臂膀押入帝王寝宫的承王爷,看到的是一张交错痛苦与疯狂色彩的脸孔。
「说,这是真的吗?」
「微臣对繁露的情意日月可证,愿舍封号与其携手天涯,请陛下恩准。」
楚吕清楚地感受到他体内的狂兽,正为了难以吞咽的心痛而翻滚。
拉起跪在地上的无寻,噙着被心痛煎熬到沙哑的嗓子,追问:「既然你能喜欢男人,那我?无寻你为什么不选择我?为什么?别说你没有爱我。」
两个人都不愚笨,是单纯的朋友或者掺杂其他情感,不是一句话就可以否定。
「无寻,我爱你,我知道你是同样感觉,对吗?」
「对……」垂落前胸的发,掩去无寻的表情,只听见他闷闷的声音。
无寻的回应,瞬间安抚下翻滚的狂兽,取而代之的是狂颠似的喜悦。何谓欣喜若狂,楚吕深刻地体会。
无寻缓缓抬头,拨开遮于眼前的发,表情冷淡地彷佛陌生人般,开口:「你别忘了,我是你的『皇叔』,我们是拥有相同血脉、有着同一个祖宗的亲、叔、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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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后,当列丹弓领着亲兵冲入禁宫欲杀楚吕,以报父仇时,却见两鬓雪白的老人,书了一室的墨迹,写的全都是同一首词。
词名——竹马子。
『登孤垒荒凉,危亭旷望,静临烟渚。
对雌霓挂雨,雄风拂槛,微收残暑。
渐觉一叶惊秋,残蝉噪晚,素商时序。
览景想前欢,指神京、非雾非烟深处。
向此成追感,新愁易积,故人难聚。
凭高尽日凝伫,赢得销魂无语。
极目霁霭霏微,瞑鸭凌乱,萧索江城暮。
南楼画角,又送残阳去。』
词意描写登上荒凉的孤垒极目远眺,将雨后初晴的新秋景致尽收眼底,而惊觉时序更迭之速,而引发追忆往事离京去国的悲哀,感慨政治上的失意,连同往日欢愉都已逝去难返。
看着楚吕手中的笔,固执地在白纸上飞舞,仿若翩翩起舞的彩蝶,舞过一株又一株的花丛,那枝笔,亦舞过一张又一张的纸。染墨于白,书情于纸,白上的墨从此再难除去,就像你曾经做过的错事,错了便是错了,追悔懊恼,都改正不了既已发生的错误。
而书于纸上的情,却是落了满纸的墨,也无法传递,因为满腔的情,欲寄予的人儿,已如残阳……逝去……
第55章
酒盅如散落的的棋子滚了一地,掌柜在端去第十盅后便不再劝,在酒馆里见过的客人不下千人,他虽是靠卖酒为业,却也明白酒是穿肠毒,一般他都是会劝的,只有一种人,掌柜的不劝——伤心人。
毒虽穿肠,却也是麻痹心痛的药。
没有什么比酒,更能让人醉解千愁,哪怕只能解这一晚之愁、只能逃避一晚之愁,也好过醒着煎熬。
「再来……」含混不清地开口,早见了底的酒盅给人手一垂,由掌心滚落于地。
掌柜的在帐上又划了一笔,这一次他端去的不再是普通的新酿,也不再用陶盅盛酒。他抱了一坛刚从后院土里挖出的老酒,这酒他陈了四十多年未曾开封,封口处的泥还是润的,酒坛上的纹路全被泥土覆盖,斑斑驳驳地像极了刚出土的古物。
「大将军,老朽这酒陈了一辈子,终于盼到开封的这天。」
列丹弓浮漾醉意的眼眸满载疑惑,抿着嘴趴在桌上等着老掌柜未完的话。
「先帝在位时,老朽就在卖酒,那时候这儿还只是个只容得下三张桌子的小店。后来来买酒的人多了,来买的都是些当官的,日复一日地来买,老朽的生意兴发了、店面大了,心里头却不踏实了。」
老掌柜缓步走到店门前,驻足,仰首望着漫天而落的细雨,叹。
「老朽靠卖酒过日子,但希望买酒的人是为了喜庆而饮,哪怕像您一样想醉解千愁也成,却独独不希望买酒的人只因为日子太过闲逸而饮、为了淫乐而饮。所以老朽酿了这坛酒,名为『清醒』,此酒极烈入口如剐,饮下后能让人大醉三日方能转醒。大将军肩上扛的是家国天下,烦心未解只会伤身,也伤了老百姓们好不容易得来的好日子。您既然想醉,不如醉个彻底、醉个痛快,然后醒来,醒来继续负起保护百姓们的重担。」
老掌柜踱回桌前,抖着双手轻抚坛瓮,像在对待一个四十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激动亦欢喜地扒开封泥,揭去盖在坛口被泥土染为褐黄的厚布。浓如烈火的酒味彷佛脱困猛兽自坛口放肆奔出,光是酒味便已让人晕眩,列丹弓接过老掌柜自坛内勺出的一盅酒,道。
「清醒吗?」他苦笑。
并非不懂他的肩上,扛的是百姓们的安危,身为列家男儿他以能扛起这份重担为傲。也并非不明白,最在乎的那人肩负的责任更重更沉,身为一国之君,必须考量的只会更多,不会更少。只是他仍不明白,为何楚云溪要亲征夷东而不给他手刃杀父仇人的机会?又为何发兵之举完全把他这个大将军蒙在鼓里?
云溪……
莫非你也认为我手握军权会对你不利?既然如此又何必命我与陈固监国?
是担心兴兵夷东的大军会转而威胁朝廷?若是如此何不解了我的兵权,难道只因为现在还找不到可兴替的人吗?倘若找着了,你也会像先帝舍弃父亲一样,舍了我吗?
若不是,为何不让我领兵讨伐夷东?我对他们的恨你不会不明白、不会不清楚,父亲是怎么死的你难道忘了吗?做儿子的却无法为父亲报仇,这痛,你真的明白吗?
云溪……
你这一着棋我看不明啊!
可我能问吗?你又会回答我吗?
君臣君臣,你是君我是臣,你的命令我必须遵从,这点我从未怀疑。
只是……何以胸口会疼?
爱上帝王本不是件易事,我们之间任何事情,只要与权势沾上了边,就会有无数流言蜚语、有无数猜疑。发兵夷东却不由我领兵必有你的道理,我懂;不让我知晓也定有你的考量,我懂。
懂,却不明白你的道理、你的考量……
知道不该怀疑你、不该怨你,却仍怀疑了、怨了。我该是那个最理解也最懂你的人,可为何?为何仍在心里埋怨了?仍存怀疑了?
讨厌这样的自己,非常讨厌。
纠结盘绕的思绪像上万匹错综奔腾的马,扬了漫天辩不清方位的黄沙,看不清了……看不透了……也……不想看了……
于是来到这处酒铺,只求一醉。
醉了好,醉了就不用想也不用看,醉了好。
却偏偏被老人家送了这么一盅,一盅名为「清醒」的酒。多讽刺?多可笑?在他迫切求醉的时候,连素不相识的老人家都盼他清醒。
家国天下?
百姓期望?
何以今晚,觉得双肩上的担子,竟是如此地沉?连一夜逃避的空间都不被允许地沉?
那么……他呢?
那个更不允许逃避的人,他呢?
是在批阅奏摺?调度大军?还是……
「不想了不想了,扰得人头疼。」
列丹弓付了酒钱,拎着那盅名为「清醒」的酒,跌跌撞撞跨出酒铺门槛。
雨,下得密,却非阻碍视线的滂沱。
列丹弓原本盈满醉意双眸修地睁大,傻了。
傻傻站在雨中,被雨湿了衣裳、湿了头发,直到一把纸伞逐渐靠近,为他遮去冷雨。
「喝够了?」噙着温柔微笑的脸庞,以指抹去列丹弓脸上的雨水,宠溺地问。
「云、云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列丹弓揉揉眼,惊觉原来眼前的人不是幻觉。「你?」
伸手将被雨淋湿的人搂入怀中,偏头以脸贴着情人微润的发,楚云溪颦眉轻叹。「为何没来找我?」
两纸诏书会在两人中间划下怎样的隔阂他怎会不知?明知,却不得不做。
本以为按情人的性子不出一日就有人来大闹皇宫,却等了一日又一日,等了三日仍没有列丹弓的影子,急了。
「为何没来找我?」
得不到答覆的问句,焦心地又问了一回。
「陈固说……大局为重……」闷闷地,埋首胸前的人终于开了口。
大局为重,所以纵使想问,却……问不出口……
叹气,扔去手中的伞,把列丹弓紧紧搂入怀里,用身体护着。
多想像此刻一般,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去冷雨、挡去攻讦、挡去世间所有恶言蜚语。想,就这么护着心爱的人;想,让他就这么无助地靠在怀中,一切一切,都由自己担负。
忆起,早先与陈固的一席话——
『可朕……该如何向他解释,朕非如此不可的理由?』
『臣以为与其瞒着,不如实话跟他说,就算实话伤人,也就伤那么一次、痛那么一次,可若陛下选择隐瞒,那会伤一辈子、痛一辈子。』
列丹弓不该是被圈养的雀鸟,他是大鹏、是高傲展翅搏腾的鹏。
用情爱打造的足链,确实可让这高傲的鹏鸟甘愿当一只被夺取自由的宠物,但这并不是真正爱他的方法。真正的爱,是该将这只大鹏放归苍穹,等它飞累的时候,伸出让它能够安心休憩的臂膀。
要做到这样,必须互信极深,犹如信任另一个自己那般。但是这样的深信,需通过猜疑与心痛的试炼方能获得。
现在,他们正面临着这样的试炼。
雨,越下越大,寒冷透过衣裳钻入肌肤,却仍感受着温暖——相拥紧贴的地方,很暖。
两个人,谁也没动,直到列丹弓回过神,反搂楚云溪宽阔的背。
「我们……聊聊?」
大雨打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列丹弓看着楚云溪脸庞不断流淌的雨水,小声开口。「去哪?」
「蓉花楼。」楚云溪勾起浅笑,他知道情人不会忘了这处烟花地。
列丹弓愣了下,终究还是忍不住放声大笑,褪去方才失落无依的神情,找回列丹弓该有的狂放。「好!蓉花楼就蓉花楼。」
蓉花楼,京城半里外的一处烟花地。
那里,两人肉体相缠,情思与欲望交融,再也分离不了。
那里,楚云溪对着列丹弓说——
『永远也别忘了,对我而言,你与天下一样重要。』
列丹弓想起了这句,被他从脑海失落的这句话。
「你说过,对你而言我与天下一样重要。」
楚云溪执起列丹弓的手,把掌心贴在自己左胸,坚定地道:「此心依旧。」
第56章
蓉花楼
蓉花楼的老鸨虽不识楚云溪的身分,却不会不认得列大将军的脸,谁让她这儿艳名远播的三大绝色全都仰慕这位将军,哪怕这位将军爷每回来这儿都只小酌些清酒、点几只小曲,压根儿地就比不上那些富贾权豪的爷们,一出手那才叫阔绰。
老鸨虽是这儿的当家,却也不好不给几位姑娘们的面子,再说了,招呼大将军虽然亏本了点,但也不是没捞到好处,好歹她这蓉花楼能迎来高官富商这等客人,都是外边人好奇这位皇上面前的大红人为何偏爱来这本不起眼、算不上高格调的蓉花楼。当然,也有存了心眼的人想在此巧遇这位大将军,看看能否托个官请个差事等等。
也所以,列丹弓一进门便要求清客的时候,老鸨的表情虽然僵硬,却还是咬咬牙,招来管事护院等,把大爷姑娘们一个个请出厢房,既赔罪又赔银子地把热闹的蓉花楼在一个时辰内清成空楼。
等到人去楼空,再无旁人后,老鸨表情难看地指着已无半个人的蓉花楼,磨牙指着列丹弓的鼻子问:「五爷,这下您满意了?要不要连我也走啊?」
列丹弓笑笑,视线在四周逡巡了遍,「你留下,帮我守个门,对外就说这蓉花楼我包三天,让姑娘们休息个几天回家看看家人。」
「那奴家们呢?总不好没个人伺候爷们吧!」
三女天仙之姿从楼梯缓步而下,向着列丹弓娇柔福身。
「不用不用,下厨什么的我自己来就好。」
走在最末的女子脚下一拐,差点没给自个儿的裙摆绊倒,忙把裙子一提回步旋身稳住重心,黑着脸瞪向列丹弓。「繁情还是留下来伺候您吧!二爷交代过了,不想毁了蓉花楼,就别让五爷进厨房。不是繁情不给您脸,您的『好手艺』还是留着打仗吧!别来毁了咱的花楼。」
「她们?」
从老鸨到三位红牌对列丹弓的态度,和方才的对话,楚云溪听出了些端倪,「难道……丹齐?」
「答对了。」
列丹弓回了个高深莫测的诡笑,「她们全都是二哥训练出来的探子,改回你来找她们聊聊,包你听到不少市井秘闻。」
早有耳闻情人偶而会流连一处青楼,却从未想到会是这座蓉花楼。他听列丹齐说过,城内几处赌方几座妓院都有他埋下的人,但不知连在京城外的蓉花楼,也是他罗搜消息的点。
瞧着情人似明了似疑惑的神色,列丹弓抿唇摇头:「你只猜对了一半,这些人是二哥放的没错,可地点,是我选的。因为这里,有美好的回忆——关于你的回忆。」
楚云溪单手遮去此刻浮显于面上的表情……
他的丹弓,无论怀疑抑或埋怨,但心底仍珍惜着彼此的感情。
蓉花楼的几人在列丹弓示意下,悄悄退至侧厢,整座蓉花楼只剩他与楚云溪两人。交握的手,贴着彼此的掌心,并肩走到后院,有着两人美好回忆,雅致清幽的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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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盅名为「清醒」的酒,被静静搁在长形躺椅中央的小桌上,两杯斟满的杯子,谁也没动过。
楚云溪的手指,一圈又一圈沿着杯口缓缓划着,开口后便再也停不了,说着自他登基以来朝堂上关于他二人的论议。有好的,也有坏的。
一些自诩高洁之士粗鄙指谪两人逾越君臣之线的关系,尚可无需理会,然而牵扯列家与皇权的言论,却让楚云溪认真重思。
从列辰与先帝,到列丹弓与他。
先帝信任列辰,否则不会赋予绝对的军权,更不会下赐可直达天听的火漆印。而列辰以先帝的信赖为倚仗,才能在无数艰困的战争中随意调动和指挥足可威胁先帝皇权的大军。列辰每赢一场战役,先帝给予的信任便多了一分,初登大宝开疆拓土的时候,如此君臣一心无论于先帝或于列辰都是美事。在那时,即便朝堂上有反讦之言,也只会被当作阻挡帝王宏图霸业的恶言,无须列辰自清,先帝早把说长道短的人撵出朝廷。
只是飞鸟也有尽绝的一日,到了那时势必鸟尽而弓藏;大局底定后,骁勇善战的列辰最终也只能成为扎在帝王心头,拔不得又无法容忍的一根刺。
帝王的想法,无时无刻不被大臣们窥探着,只要稍起疑心,自然有佞幸之流趋附着疑心上疏弹劾。一次两次或许动摇不了信任列辰的心,那么百次千次、乃至于万次呢?
当班列于朝的大臣们有半数以上都凿凿言论列辰的忠心,而他又确实拥有反逆的力量时,曾有的信任便如斑驳的墙,墙上的泥块一片片地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