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后退了三步,倒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人伸手将几乎摔倒的越茗抱紧,一手将越茗的手紧紧握住,手很温润,像是烧的很旺的
手炉子。
是屈鹤。
越茗从屈鹤的怀里挣扎着站起来,拉住屈鹤。
“爷,你可别提老鹰捉小鸡了,老爷就是和夫人们玩老鹰抓小鸡的时候撞在假山上,当即闪了腰,闪了腰不要紧,他又一个没留
神,又一头栽进了水池,脸上还绑着黑布条,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乱扑腾,咱们家的太太们,没有一个会水的,扯着嗓子嚎了半
天,才有家丁过来,这才把老爷救上来了。”小花雕就像是天桥上卖狗皮膏药的,拉着越茗边走边说。
不多时,几个人就迈进了越府。
走到大门口,越茗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问道:“胡瓜呢?!”
小花雕一拍脑门:“是啊,怎么把胡瓜给忘了,我这就把他喊回来。”
越茗摆摆手,把小花雕扯回来:“由他去吧,先去看看我爹。”
到了家,看见他十二个娘布阵似的围在越子居的身边,全在抹眼泪,床上躺着越子居,闭着眼睛,也看不出是好还是歹。
“娘。”越茗忙奔上前去,扑在他老子的身上,“爹,你死的好惨啊!”
他大娘一个大耳刮子就抡下来:“没脸没皮的笨儿子,你老子还喘着气呢!没死也给你咒死了!”
越茗捂着脸,往越子居脸上看去,果然老头子还活着,鼻翼下的胡子被吹得一飘一飘。
“爹,你要没死,就吱一声。”越茗拉住了他老子的手,使劲捏了两下。
越子居哼哼了一声:“捏疼我啦,娃娃。”把眼睛拉开一条线,睨了一眼越茗,说:“去给老子倒杯水。”
又指了指门外,对他十二个老婆说:“老婆大人们,你们先出去一下,我有些话儿要对娃娃说。”
越茗十二个娘鱼贯而出,房间里面只剩了淡淡的脂粉气,还有相对而视的父子俩。
“娃娃,你过来。”越子居挣扎着站起来,探出手来摸了摸越茗突出的颧骨,“死孩子,这都往死里瘦了,扒开一层皮没一点肉
星,打小我就那么好吃好喝地养着你,怎么养成这么一个猴精样……真是……”越子居说着说着眼泪巴拉巴拉掉下来了。
越茗见他老子还活泛地像条鲜鱼一样,心里吊着的一块石头当即落了下来。
他从小没经历过死人,不知道什么叫做回光返照。
越子居突然说:“门口那个穿白衣服的男人是谁啊?长得怪好看的,是不是你的相好?”
越茗扭了扭腰:“爹,我眼光不错吧。”
看越茗那风骚样,越子居真想一巴掌抡过去,结果刚抬起手,就牵动了腰上的伤,疼的嗷嗷叫:“你别尽给我整些中看不中用的
,你让他进来让我相看相看,你也老大不小了,要找个可靠的,要是我哪天没了,你又根基浅,京城里刮阵风也能把你吹到九霄
云外去。”
越茗一听这话,喜不自禁,把手里刚刚倒满的茶盅子递给越子居,看越子居捏稳了茶盅子,才掐起嗓子对门口喊了一句:“相公
,进来一下,我爹想要见你。”
屈鹤走进来,清清淡淡的,对床上的越子居点了点头。
他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
越子居却看呆眼了,这男人好看,像当今的山水大师乌衣缺的水墨,浓淡相宜,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清澈的像一个孩子一样。
他扯住了越茗的手,把越茗耳朵拉到嘴边:“儿子,这个人好,没算计,长得又甜。只可惜你们不能生孩子,要是能生孩子,咱
们越家也就算是圆满了。”
越茗撇了撇嘴:“爹,你胡说什么?”
屈鹤捞了一个凳子坐下,越子居又拉着越茗说话:“娃娃,现在这世道艰难啊,又是打仗又是银贵钱贱的,现在饕餮楼不倒,是
因为我没死,哪天我死了,你就死也要把它撑下去,要不然,到了阴间我也不给你好脸色看!”
越茗一听,皱眉:“什么死不死的,倒不倒的,您别浑说了。”
但是他心里知道,越子居虽然不出门,但外头发生什么都摸得一清二楚。
前年大齐和匈奴打仗输了,有四万兵士被削了脑袋,后来还赔了三百万两银子,国库半年的银子都用车马送到塞外去,导致大齐
一时之间银贵钱贱,饕餮楼的菜价没涨,银子的价值却涨了,所以无形之间,饕餮楼涨了价,还涨了不少,这也是最近饕餮楼生
意不济的原因。
“娃娃,你老子我一辈子快快活活的过来了,有钱有闲有女人,小日子过的舒舒服服,如今也到了七十多岁了,也活够了,我们
越家世代簪缨,诗书不废,是到了我这一代才开始没落的,我也知道你不是读书的苗子,也没有那份读书的心,干脆让你跳出这
个圈子。这个有个好处,也有个坏处,好处是很多事情你不必知道,坏处是很多事情你无法知道。”
越茗丈二了,他蹲在卧榻旁的小板凳上扣砖缝,每次听不懂越子居在讲什么他就喜欢扣砖缝。
屈鹤看着越茗垂首的样子,觉得很可爱,所以他笑了笑。
越子居,“你十二个娘一直给我惯着,全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从来不知道日子的艰辛,以后要是真的日子不好过了,你
也得先紧着他们,再轮到自己,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们。”
越茗眨巴了一下眼睛,表示理解。
“我这辈子有那么多个老婆,但是我真正喜欢的女人却只有一个,可她却不是我老婆。”越子居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捏在手里
的茶盅子开始轻轻地发抖。
越茗听到这话,当即不再抠砖缝了:“爹,您是不是想那个人了,你要是想,我就让小花雕请她来见见你。”
越子居翻了个白眼:“她死了……死的很惨,被人一刀封喉,倒在血泊中,打翻了杯中酒,濡湿了绿萝裙……眼睛至死也没有闭
下。”
“额,爹,你流眼泪了……”越茗看见越子居手中的茶盅子抖得越来越厉害,里面的茶水几乎被泼的一干二净,他想上前把那茶
盅拿下来,却发现那茶盅子像是和他爹的手粘在一起似的。
“爹,你松松手。”越茗说。
越子居没有松手,却问了一句:“石榴好看吗?”
问断袖女人漂不漂亮,简直就是瞎子撕黄历——瞎扯。
但石榴确实是好看的,不仅好看,而且是非一般的好看,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红,目似点漆,一身红衣在天上飞上飞去。
恰似中原一点红,美的简直挑战人类想象力的极限了!
于是越茗说:“好看。”
越子居嗤笑了一声:“当然好看,大齐最漂亮的两个人生出的孩子能不美吗?!”
越茗又听不懂了,他又开始抠砖缝。
“爹,你不是说石榴是你在淮河边上捡来的娃吗?”
“是,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确实快要饿死了,抱着我的手就啃,还啃出血来了,现在那两个牙齿印还在。”
“那她是谁的女儿?”
“石柳心的女儿。”
越茗吃了一惊,要说这石柳心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二十年前秦淮八艳之首,因为她丰神俊逸、宛若临风,遂被人称之为
“小洛神”,十七年前突然销声匿迹了,原来是死了。
可死在哪里?死在谁的手上?为什么死了?
越子居没有再说。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铃铛,放在越茗的手心,张嘴要说点什么,一口去却提不上来了。
“娃……娃……这……东西,能救饕餮楼……”
“啪!”越子居的手一松,手里的茶盅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圆圆的底座在地上打圈。
一圈一圈又一圈。
越茗弯着膝盖跪在了那一片碎瓷上,锐利的瓷片立刻割破了他的腿,殷红的血流了一地,流进了他刚刚抠出来的砖缝里,和黑色
的土和在一起,好腥。
“爹!”
石破天惊地呼出一声,就再也喊不出其他的声音。
第27章:如花番外1
我叫如花,貌美如花。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很吸引雌性动物,比如村头刘大娘他家的那条狗,名字叫大黄的,就特别喜欢和我亲嘴,后来问了我娘,
我娘说那是因为大黄是母的,而我是公的,而且是公的里面长得顶好看的。
漂亮分很多种,有那种一眼惊艳,再看惊心的;有那种一眼惊心,再看惊艳的;也有那种怎么看都很惊艳的,很不幸,我属于第
三种。
我美到天诛地灭。
七岁的时候入了皮黄行当,我们师傅说我:“没的挑了,你长的那么好看,只能干闺门旦了。”
我一脸不乐意:“凭啥啊?!我以后是要娶媳妇儿生娃的,你让我天天翘着兰花指依依呀呀叫个什么事!”
我师傅一个爆栗捶下来:“是让你去演女人,又不是把你阉了,你急什么?”
我不说话了。
我师傅说,天底下唱旦角的要是真的入了戏就会人戏不分,雌雄莫辩,总有一天会溺死在戏里。
我听了,脊背上凉飕飕的,飙过一阵冷汗。
我看着我的师傅——冯程程,就是那个曾经红透京师的角儿,他长得不算特别好看,和我比自然是差远了,可是他媚,像女人,
走路都是摇着的,如一片随时要飞走的叶子。
他这一辈子都别想抱女人了,世人都把他当女人待,我也是,我只当他是我娘,只是他比我娘凶,打人的时候手指头弓起来,扣
在我脑门上……
“砰!”
小鼓轻敲。
琵琶声奏,亮开嗓子,清丽低徊。
“湖山畔,湖山畔,云蒸霞焕。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锦绣般非因梦幻。一阵香风,送到林园。及时
的,及时的,去游春,莫迟慢。怕罡风,怕罡风,吹得了花零乱,辜负了好春光,徒唤枉然,徒唤了枉然。”
徒唤了枉然。
我不识字,可觉得这句话很好,很悲,唱的时候我的声音会微微颤抖,如同一声悠然的喟叹。
我一笑,千古翠;
我一啼,万古愁。
我是杜丽娘。
我入戏了。
此刻,我是一个有胸肌的女人。
我敛眉,细绵绵唱:“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眼神飘上看台上的一
个年轻公子。
小小的个儿,瘦瘦的脸,和旁边的几个人玩笑。
嘴巴抿得像一片被踩扁的桃花,淡淡伤春,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
他看向我,像看一只猴,这只猴裙裾翻飞,水袖轻飘,烂漫漫一片姹紫嫣红。
恰是春分时节。
我眉如黛,唇点朱。
正是最好的年纪,正是最好的时节,正是最好的相遇。
他是戏外柳梦梅,我是戏里杜丽娘,我爱他。
只一眼,我就知道,我爱他。
正如丽娘爱上梦梅,虚虚幻幻一场梦,又无比真实,真实到让我做鬼难忘。
等卸了一身红妆,我扩了扩胸肌,把刚才那番女儿气抛掉,把头发拢上去,一丝丝梳好,别好簪子,掏出扇子,迈开大方步往门
外走。
戏里是一种人生,戏外是一种人生,我分的清楚。
我没有像我师父那样变成女人,可我还是抱不了女人——因为我是断袖……
还是个攻。
不要怀疑,我就是个攻,我从小就练胸肌,那两块肉鼓得像是女人的胸脯一样,穿上戏服,还真有人把我当成女孩儿,去,把我
当女孩儿的都是没长眼睛的,爷这么这么的男子汉气概,怎么会像女人?!
娘的,老子是个痞子!
看见门口处有个人瑟生生缩在那里,是一个小童,十四五岁的年纪,和刚才我在台上看到的公子差不多年纪“如花老板,这是我
们爷给您的。”他摊开手,手心里躲着一双小小的金筷子。
“我们爷说了,今天您唱的好,他没什么东西可赏的,就脖子上一把金筷子给您玩。”他又说。
“瞧您说的,打什么赏啊,多生分,这不存了心要把我和你们爷扯远吗?”我笑,顺手拿过那那双金筷子,往嘴巴里一磕……
娘的,还真是足赤的纯金啊,真阔气!
“嘿,你们爷叫什么名字啊?”我问。
“我们爷是饕餮楼的少东家,姓越名茗。”
还真是一个金主,饕餮楼那地方有钱啊。
我想着,要是泡上他,我这辈子就衣食无忧了。
忽然门帘上四只柔荑,细细长长白白的,挤进来半个眼神,偷偷的瞄了我一眼,又把手指头缩回去了。
一眼偷魂。
我看见那帘子放下来,抖了三抖,把地上的灰尘都扬起来,有点儿如梦似幻的味道。
我有点分不清是戏是梦还是现实。
如果是现实,那也太梦幻了,如果是梦幻,那也太现实了。
我伸出手,抓住那只手,在手心里搓了一遍。
果然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手比豆腐还嫩,就是枯瘦了一些。
“嘿哟,手还挺滑溜的。”我调戏他。
那小厮一上来,拍黄瓜一样拍下我的手:“诶,如花老板,您别动手动脚啊!”
只听帘后那个声音轻轻地回了一句:“黄瓜,我们走吧。”说完,抽走了手。
黄瓜……好名字……真好……
我怔了半天,等人都走来,才回过神了。
嗅了嗅手,留有余香。
清茶淡雅,真是香茗。
我萌了,往死了萌。
迈着刚刚从赌坊里出来的缭乱步伐,揣着金筷子典来的二十两银子,我上饕餮楼。
我真的很穷啊,我的钱都进赌坊了,
娘的,赌坊就是坑人啊,我往里面填的银子,都能把自己埋了。
我还欠了三百多两,在人前,我是角儿,可逼债的一来,我就是阴沟里那只快被淹死的老鼠,要钱没有,要命……我也不给!
我的赌债是还了欠,欠了还,再欠再还,一波一波的轮回,像一汪大海,只有没有尽头的绝望。
我想把自己的那双摸牌九掷骰子的手给剁了,可是剁了我吃什么,我不能再云手秀身段,到时候饿死街头,然后被扔在哪个荒山
野地喂了野狗……我寒。
摸了摸怀里的银子,定了定神,我迈进饕餮楼的大门。上饕餮楼这种地方,要是没揣个几十两银子,也就站在大门口喝喝西北风
,还遭人白眼。
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看门外热闹,天黑沉沉压下来。
想点一坛花雕,一问价钱,我头上的冷汗都冒出来了。
见过杀猪吗?就是那么一刀下去,整个猪头被剁下来,然后再地上打个滚那种情形。
我现在就有那种被宰得鲜血淋漓的感觉。
那小二从我的手里拿走钱的时候,我的手还保持着吧钱送出去的姿势,保持了很久。
三十两银子,换一坛花雕酒,我扶额,好心疼。
我唱一场,往死了算也就是五十两银子,现在才知道我卯足了劲咯血唱,也买不了两坛花雕酒,伤自尊了。
“你们爷在哪儿呢?!娘的,一坛小酒三十两,你们当爷的银子是捡的?!”掀桌大骂,一不小心把杜丽娘的细嗓子嚎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