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修泽不会说出“罗素已经答应给我明确的答案了”,可记忆中的“答案”似乎太为冲淡,和自己希望的答案大相径庭。可这也使自己猛然想起——曾经自己是不需要答案的。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贪婪起来了呢?
刚才的释放似乎充满了快感,能将自己的感情无所顾忌地表达出来,可现在不知怎的,开始背脊发凉。
产生的,居然是后悔的感觉。刚才的,本是不该发生的一时冲动。
修泽看向罗素的背影,不禁微微屏息。
自己到底干了什么?
“别担心,这是对的。”赵一鸣淡然地说,“他迟早有一天,要面对这一切,为产生的感情烦恼痛苦,最后做出决断。他只是缺少经验而已,所以现在才显得痛苦,实际上这是每个人都需要学会的。”
“毕竟尼采已经不在了。”马庭轻声地说。
长桐叹了口气:“他对尼采倒是负责透顶了,真是死心塌地。”
修泽由这句话,又想起了艾尔莎。他扭过头去,不想让人察觉自己脸上此刻的痛苦。
“这个决断是尼采的死做出来的,他们也是一直暧昧到最后。罗素为了能承担责任,也花了很多时间。他以前没有经验,完全被惯坏了。”赵一鸣说着。
“可我不是,”修泽忽然开口,“我只是自私地害怕受伤,才逃走的。”
大家看着修泽。修泽表情很阴暗,染上了深深的悲伤。这本是个从未外露的表情。
“我和罗素一直都在一个圆上行走,你进我退,一旦距离过近就回头走。但走到最后,还是会相遇……于是再次转身。我们就一直这样走了很多圈。”
赵一鸣叹了口气,问:“修泽,你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吗?我没有阻拦你们的意思,但如果真的一切都说清楚了,该面对的也有很多啊。”
“我知道。”修泽闭上眼睛,“我知道和你一样的人生,才是正确的,我以前一直也是这么想的。”
四个人又陷入沉默。修泽忽然觉得心沉入谷底。快乐来的越热烈,之后痛苦也来得越深沉。
“你们都在急剧的变化之中,非常不稳定。但是你们可能在变化中走向契合,然后镶嵌在一起。”长桐说着,“虽然这段过程比较辛苦,但应该熬过去就好了。你们都太痛苦过,应该得到好的结局。”
赵一鸣点点头:“你应该有信心。”
修泽微微点头,心里有了一点暖意。
“不,”马庭严肃地说,“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罗素可能无法给你想要的答案。因为他不可能忘记尼采。”
气氛被破坏得什么都不剩了,长桐差点气得没一拳头打过去。修泽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又陷入了悲伤。
“即使你们一直生活在一起,你们的关系也无法跨过一个界限。”马庭继续预言着。
“闭嘴啦!”长桐猛得扯了马庭一把。
“我的预感一向没错的。”马庭最后不忘补充致命的一句。
修泽看向罗素,已经心如死灰。本来,这种期望就是错误的。这个弯路,真是无谓。但是,他还是觉得想哭,有一种深刻的绝望……和以前一样,掩饰掉吧。
当罗素走过来的时候,修泽的表情已经完全平静。可罗素发现,这个表情和刚才的完全不同,简直就像是……回到了初次见面的那天,疏离得可怕。
到底发生了什么?其他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嚷嚷着接下来的表演。
罗素又看了一眼修泽,他已经没有看自己了。
演出结束后,大家把乐器堆在赵一鸣的车里,开始在大学附近晃悠。白天聚在一起还是很稀少的事情,能五个人大大咧咧地在街上走的感觉很棒。
路边的小摊,各种热乎乎的点心,驱除了深冬的寒意。
“今年怎么还没下雪啊?”
“去年圣诞节就下了呢……”
“全球变暖所以就不下了吗?真扫兴……”
罗素走到一半停下来,给修泽买了一串冰糖葫芦。
修泽接过就说了句“谢谢”,然后发觉失言。幸好罗素没发觉什么的样子,正在付钱。
“你自己不吃吗?”
“我不吃甜食。你低血糖,还是吃一点吧。”
修泽心中的感情差点再次决堤。他颤抖着撕开外面的膜,把快要溢出嘴边的话语都塞回心里。冰糖甜的人心里发酸,每次罗素几乎是习惯性地照顾自己的饮食的时候,甜食都能甜得让人心酸。
修泽再次觉得,如果不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的话,眼泪又要出来了。
“你知道路边的树叫什么吗?”
罗素看向一边,有硬质阔叶的植物,很有地中海的味道。
“叫广玉兰,马上就会开花,白色的。”
罗素点点头,也没有揣测修泽的意图。
修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只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什么奇怪的话了。他忽然好想插入长桐和马庭之间,去谈点什么无聊的话题,避免自己的失控。
长桐像感觉到他的愿望一样,忽然回头说:“今天晚餐,西施请客。唱得那么好,下面的女生都要被你迷死了。”
修泽露出温和的笑容:“想吃什么?”
“吃日本料理!”
罗素看着修泽,感觉修泽的状态介于正常和不正常之间。本来修泽就多变这应该不奇怪。但他对长桐的微笑真是异样得过度。
高级的日本料理店,很符合修泽气质的地方。
长桐无节制地吃着刺身,马庭因为芥末而小心翼翼地吃着寿司,而赵一鸣只一口就断定这不正宗。罗素不吃生东西,于是吃着黄瓜卷。而修泽刚喝了口酒,就站起来,接了一个很长的电话。
“日本酒不错啊……”
“鸣叔你少喝点,喝高了就把你丢在这里不管了哦!”
“长桐你也少吃点,你一直在点最贵的吧!”
“又不是你付钱,马庭你心疼个什么?”
“礼节上也……”
罗素在意的,始终都是修泽这个过长的电话。过了很久,罗素发现修泽已经没有在接电话,放下了手,在看窗外的夜空。
罗素直接走过去,到了修泽的身边。“怎么了?”怎么说,今天都应该高兴才对。
修泽沉默着,看着微蓝的夜幕,没有一点星光装点。罗素站在一边,陪他沉默。
“过年的时候,我要回去。”
“回去?”罗素惊讶,然后又平静。他在中国肯定有故乡,虽然没有双亲,但肯定有其他亲人。
“嗯,很久没见,他们想见我一面。”
“什么时候回来?”
“过完年。”修泽撒了谎,他还没有回来的打算。
罗素没有丝毫的怀疑:“那过年的时候我也回去住好了。”
修泽忽然有种心平气和的感觉——一切就要结束了。所有的梦幻,在国外漂泊的数年和在这座城市呆过的半年。充满了过多美好的回忆,却注定不能延续下去。
“记得带点特产回来。”罗素补充着。
修泽想笑,但立刻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他为自己的演技高超而高兴,又为利用了罗素的信任而悲哀。
两人回到席上,回到欢乐的气氛中。修泽这次喝得格外的少,罗素还在一边嘱咐“喝多了对胃不好”,一切没有任何异样。
到了最后结账,罗素才发现其实修泽没动几次筷子。
正在罗素不解时,赵一鸣趁修泽不在,开始提醒:“今天马庭这家伙对修泽说,他和你不会有好的结果的。”
罗素抬起头,看着马庭。
“我只是说了实话。”他坦诚地说。
“但我也觉得,你不能再折磨他了。该说的应该快点说,他属于什么事情都想太多的人,你越晚给他答案他就越痛苦。他比你想象得要脆弱得多。”
罗素知道,他本来就很脆弱。
“他既然这么直接地表达了,你也要给他直接的回应才是。”
罗素点点头,回忆起刚才两个人站在窗边的对话。虽然有些许异样,但是感觉也没什么。
再回忆一遍,罗素突然发觉,修泽连家乡在哪里都没说。他一旦消失,可能自己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这时修泽付完账正向这边走来,罗素很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他不会逃走的。罗素这样想着。想唱下去,他今天才说的。
然后他望向修泽,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修泽一愣,然后很快地回报了一个相同程度的微笑。
这隐秘的微笑交换,只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罗素因此而满足。
回到家后,罗素看着修泽,轻声说着:“要是这种日子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嗯。”修泽背对着罗素回答。
可日子只要这么下去,我的痛苦和欲望就会无止境地扩大。
趁酿成恶果之前,切断一切吧,不能和艾尔莎一样……
对不起,比起爱,我还是更怕受伤害。
修泽看着夜空,拉着窗帘的手捏紧。
决心,真的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晚上,下雪了。
昏黄的路灯下,雪的反光晶莹透亮。
“你看,下雪了。”罗素指着窗外,语气轻快。
恍惚记起曾经讨论过关于雪的话题。
“漂亮吗?”
——当时罗素说他讨厌雪。
而说过喜欢雪的自己,却可能因此再也无法喜欢上雪了。真想睡觉,睡着了就忘记一切了。真是自始至终都只会逃避的懦夫。
第四十三章
最近罗素的状态很不错,对很多事情都保持了超常的活力。因为长桐要准备期末考试,酒吧的演出的次数减少,罗素有更多的时间留在家中,尝试新的创作。而修泽在拍摄工作之余,开始翻译一本意大利的爱情小说。
两个人的关系和之前一样,仍然可以叫做亲密。一起进餐,适量的谈话,有节制的肢体接触。如同马庭的预言,没有再有任何的进展。
这种暧昧的关系可能是罗素能做出的最清晰的答案。修泽已经知道了这个事实。所以,他已不抱更多的希望,让剩余的时间一点点过去。想做点什么,但现在若是贪图快乐,日后的痛苦只能更深,一切都会更难忘记。
专辑的发行能赶在年前,罗素为专辑设计好了封面,而修泽已经默默地开始准备行李。
雪下了好一阵子,城市变成了白色的世界。修泽一个人走在桥上,拍着只属于冬季的美景。在修泽刻意的淡化下,回忆已经没有那么令人难过。就好像是很久以前一样,已经和现在没有很大的联系。
长桐和马庭的寒假已经开始,大家计划着过年后住在罗素的那里进行集训,讨论得很欢乐。赵一鸣开始和罗素讲起孩子的事情,说着沅沅腹部隆起的程度,讲着对这个孩子的打算。事到如今,对尼采的感情也谈不上恨或者爱,只是活下来的生命而已。只是每次自己的父母关心她的之后,她总会在自己怀里哭上一阵子。
修泽看着眼前的画面,庆幸自己终于又能和最初一样,置身事外。
专辑发行的日期和铅蓝的单曲发行日是同一天。当天,市内的音像店的店员指着海报对来客介绍这个本土的乐队。罗素带着乐队成员路过海报,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扫过那个曾经的名字。
今晚,是火山的第一场live。
KEY的外面贴着的海报是专辑封面,罗素画出的红黑为主色调的图案。专辑叫《Heavy Machinery》,没有更多的寓意,只因为这是尼采已经定好的名字。一半是尼采写的歌,还有一半是罗素的作品。虽然有修泽的深情在其中,总体来说这还是一张口味较重的专辑。
罗素站在台中央,和工作人员讨论着灯光,修泽坐在台下,像个观众一样看着被照亮的罗素,金色的发丝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这将是自己的最后一次演出,是个很好的结束。可对于修泽来说,他更愿意就这样看着罗素,当个观众。
排练,修改细节,纠正姿势……马庭一直放松不下来,长桐去安慰他,给他鼓劲。赵一鸣站在他妻子的旁边,对一切充满了期待。
提前的晚餐过后,最后的排练要开始了。赵一鸣坐在钢琴旁,弹着练习曲。
罗素还在和其他的工作人员谈论着,修泽坐着,看着赵一鸣在黑白键上舞动的手指。
“在发呆?”
修泽转头,万万没有想到长桐忽然坐到了自己身边。
“别惊讶,”长桐保持着微笑,“上次虽然误会了你,但这次还是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吧。”
修泽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以至于他几乎就要站起来逃开。
“你准备去哪儿?”
“我哪儿也不去。”
“别骗人了,我看到了你收拾好的行李,在房门没关的时候。”
修泽什么都没说。
“虽然罗素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但我估计你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长桐看着修泽。
修泽还是沉默。
“你想过不辞而别,会给罗素带来多大的影响吗?”长桐低声说着,“你想让他回到刚失去尼采时那样吗?”
修泽叹气。他想过。
“然后这个乐队失去你的同时也失去他。他会对着你留下来的东西发呆,然后一直等你,甚至去找你。直到知道真相为止。”长桐断言,之后质问,“你,为什么要骗一个从不欺骗,对人充满信任的人?”
修泽皱起眉头,然后表情又平静下来:“这和你无关。”
“你真是够自私的。”长桐骂着,“我在关心的是罗素。你就这么无责任地接近,然后又无责任地离开,让他怎么办?”
“其实……你一开始就预感到了吧。”修泽回忆起他起初对自己的百般排斥。
“是的。而且你觉得你这样做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修泽失去了和他纠缠的耐心,也不想威胁他堵他的嘴:“我会回来的,在一个星期之后。”
“这种话,骗我有用吗。”长桐冷冷地说。
修泽不再说话,站起来,走到一边。最后排练要开始了,最后的演出也快开始了。赵一鸣弹奏的练习曲在中途弹错了一个音,于是就此停下,再也没有了下文。
观众已经陆续进场,空气中满是骚动。后台的休息室满是化妆品的气味,大多数人在进行最后的补妆,罗素在重新打自己的领带。
“紧张吗?”长桐问坐在一边玩着鼓棒的马庭。
“虽然还是很紧张,但比以前要好。”
“总而言之加油吧。”长桐重新看向镜子,“总觉得走到这一步真是不可思议,跟做梦一样,一切都像在一瞬间发生的。但总觉得,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还是有点太过顺利了吧?”
“不顺利的那些,罗素都替你们经历过了。”赵一鸣说。
马庭和长桐都不说话了。
修泽背对着大家,将自己埋在阴暗中。罗素站在一边,轻声说:“一切才刚刚开始,加油。”
“嗯。”
大家有力地回应着,只有修泽似乎没发出声音。
罗素走到修泽身边,拍拍他的背。
演出快要开始了,舞台以外的灯光暗了下来。然后没过一会儿,舞台的灯光也暗了。定位的灯光指示着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