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亦或死,何英都不怕,他和余燕至在一起;没有余燕至的可能,何英从来不去想。
第57章
严丰依旧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不念往日情谊,坚决摇头,“对余易这等阴险狡诈,厚颜无耻之徒,我会忍不住当场杀了他为师傅师兄报仇。”
看守囚牢的两人,一人沉默,一人叹息着端起碗碟进去送饭。
“严师弟莫要激动,下月屠魔大会余易难逃惩罚。”打破沉默,霍延武安抚道:“我知道你曾与他感情颇为深厚,但无须自责,师傅况且被他的表面蒙骗,众师兄弟谁又能看出他是如此奸险小人呢?”
严丰神情沉重,从食盒里端出最后一道菜摆上了桌。
返回的李畅坐进霍延武身旁,拿起筷子先夹了口菜,边吃边道:“余易罪有应得,他表兄倒是怪可怜,听说孤苦伶仃也没别的亲人。”
霍延武喝下去半碗粥,抬起头,盯着桌上的菜看,“余易受罗刹教唆使皆因此人,难讲此人底细清白与否,调查清楚前,只能关一天是一天了。”
“我看不像。”李畅拨两口粥,抿着筷头含糊道:“这里关过的哪个不是恶徒?那表兄又瞎又哑,能成什么事?裴师兄也太不近人情。”
“你看余易像吗?”霍延武皱眉,斜睨李畅,沉声道:“裴师兄谨慎行事为得是不让罗刹教再有可乘之机,你怎能误解他的苦心?”
跟罗刹教扯上关系便是大是大非,李畅只得闭嘴,虚心受教。
霍延武认为话说得重了,有心缓解气氛,扭头对严丰一笑,指向菜碟,“师弟,你也坐下吃——”
舌头在嘴里打了个转,霍延武两眼一翻,“咚”地趴倒,半碗热粥撞洒,粘糊糊的米粒泼得鬓发都是。
李畅先是吃惊,然后反应过来。此时高高大大的影子罩住了头顶,李畅急忙摸剑,剑柄刚握进掌中颈背便遭重击,一声没吭,李畅晕厥过去。
“得罪了,师兄。”
严丰愧疚地看了眼两人,摆正霍延武撞翻的碗,又从他腰间解下钥匙,大步流星走入囚牢深处。
何英一只手搭在余燕至腿上,一只手捏着半个馒头,半蹲在余燕至的身边,边吃边等他把粥喝完。
听见脚步声,何英怔了怔,往日收碗碟的人不会来得这样早,而且此人走得很急!
眼瞧何英的手缩进袖口,抽出匕首,攥在了掌心下。余燕至当即把带着镣铐的手臂压向何英,耳语一般小声,“别冲动。”
何英面无表情,垂着眼帘,在背后响起的铁链声中微微偏过脑袋。
“严师兄?”余燕至惊讶地望向来人。
何英稍稍松了口气,当初他被押往囚牢,路遇严丰,严丰打过他一拳,拳风浩荡,然而力道很轻,那时他便有所疑惑,只是想不明白。对严丰,何英的警惕心并不十分重,但仍牢握着匕首。何英原本就不是会轻易敞开心扉,给予信任的人,如今他目不能视,又经历了如此遭遇,几乎对整个圣天门深怀敌意。即使是朝夕相处大半年的严丰,如果伤害余燕至,何英也会毫不犹豫割断他的喉咙。
严丰走近,蹲下,钥匙插入锁眼,熟练而迅敏地打开了镣铐。
“咔嚓”轻响,镣铐从余燕至手腕脱落,余燕至仍未回神,何英却已一刀往严丰的方向送去。
余燕至这才惊醒,一手夺下何英武器,一手将何英推挡到身后,刹那间锋利的刀口便紧紧贴上了严丰脖子,“你的目的!”
严丰没有恼怒,立场相换,任谁都会活成惊弓之鸟,长话短说,严丰道:“带你们离开圣天门!”
余燕至骤闻此言,心突地一跳,反手握住何英,刀刃浅浅埋进严丰皮肉,划出一道血痕,“你帮我的理由?”
“我知道裴幼屏的秘密。”严丰面不改色,压低声音又说了句话。
余燕至睁大双眼,只怔愣瞬间,移开匕首,他猛地拉起何英,手劲大得简直要捏碎对方骨头。
再不多言,严丰打头,夜色下三人疾行。
圣天门内的环境余燕至十分熟悉,但严丰带他们所走的路余燕至从未走过,因为这是座假山背后的密道。
严丰怎会知晓如此秘密的通道?答案定然是那个人。
何英看不见,但走得很快,他并不惧怕前方是否隐藏危险,脚下是否存在障碍,因为他与余燕至双手相牵,无论去哪里,无论面对什么,他没有疑惑,没有迟疑。
盏茶工夫,三人站在了一片苍茫的山野间。余燕至定睛细瞧,认出所在地是圣天门后山。
“哥哥。”少年的叫声像只小蝈蝈。
小跑奔来,怀里抱着个大包袱,两把剑,童佳仰起脸,黑夜里眼睛闪闪发亮。
余燕至百感交集,摸上童佳发顶。
严丰原本不打算让童佳来,实在是被缠得没了办法,又知他与这两人感情最深,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便只好做出妥协。
“包里有衣裳,还有许多好吃的。”童佳递向前,却是被严丰接过挎在了肩头。
分量真不轻,严丰无可奈何地想早知不如自己收拾,这一路是逃难又非游玩。
“谢谢。”余燕至的话很简单,因为童佳也只是个单纯少年,他无法说更多,除了打从心底的感谢。
童佳看了会儿余燕至,目光移向何英,静静盯着,又没了话。
余燕至牵着何英的手落在了童佳身上。
何英顺着肩膀摸到童佳脸颊,也不清楚他在这样冷的夜里等了多久,只觉手心冰冰凉凉一片。
“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
余燕至和严丰听不懂,何英笑着点了点头。
童佳低下脑袋,握牢了何英的手,轻声说:“我一定会变得很厉害!”
何英弯下腰,搂住他。何英想带他一起走,但也只能想想。
童佳没哭,哪怕鼻子酸得要命,紧紧闭上眼睛,童佳在何英怀里很小声很小声地絮语道:“你等我,我一定会变得很厉害,你等我……”
走出一里远,树下拴着两匹骏马。解开缰绳,严丰力大无穷,双掌钳住何英腰身一举送上马背。
余燕至目瞪口呆,直到严丰快要上马时才将他一把扯住。
“师弟,你有伤。”严丰理直气壮,若非何英无法独自骑乘,他必定先顾余燕至。
余燕至有心感激,可一想方才场景简直哭笑不得,再看何英,白脸也已气得通红。
无声摇头,余燕至接过缰绳,踩镫跨上马,稳坐在了何英身前。
严丰当他仍旧心存芥蒂,到底不放心将何英交给外人,便也不勉强。翻身上马,严丰一扯缰绳,马蹄噔噔踏上山间小路。
“走。”余燕至轻踢马肚,扯紧缰绳跟在了严丰身后。
何英搂紧余燕至,鼻尖蹭着他后颈,深深嗅了嗅,然后张嘴咬住一小片皮肤,在齿间轻轻摩挲。
余燕至笑容加深,他知道何英开心。
披星戴月,一夜奔驰,天将亮之际三人已远在圣天门百里之外。
荒野岔口,一人一马守在前方,那人头戴斗笠,当严丰三人接近时便一抖缰绳,掉转马头朝西南行去。
十天十夜,马不停蹄。
何英却在第三日开始轻咳。他那夜雨中受寒,地牢又阴湿潮冷,全凭精神支撑,结果放下心来反而病得一塌糊涂。
圣天门发出江湖通缉令,追缉叛徒余易,四人三匹马只能行走隐密小路。无医无药,第十日,何英已经昏昏沉沉。
雾气氤氲,静湖一叶扁舟。
头戴斗笠之人先行步入,余燕至紧随其后,严丰抱着何英最后登上。
从严丰手中接过何英,余燕至坐在船尾,何英枕着他肩头,滚烫的额挨着余燕至脸颊。
严丰将水囊递给余燕至,余燕至喝一小口,想要渡给何英,水却是从嘴角漏了下来。
眼见此景,严丰抢过蒙面人手中船桨,奋力摇动。
余燕至放下水囊,抱紧何英,望向茫茫雾气,望眼欲穿。
一柱香后船靠了岸,岸边站着一人。
掀起覆面的黑纱,季辛跳下船,走向邵秋湖,停步在三尺距离,“救人。”
邵秋湖目光转向季辛身后,“随我来。”
无心周遭风景,余燕至跟着邵秋湖一路走进屋中,将何英安放床榻,余燕至急切开口,“表兄体质虚弱,每年入冬都要病一场,病根——”
“他真是你的表兄?”邵秋湖神色淡然,问话却是意有所指。
余燕至不动声色看着邵秋湖。
邵秋湖欠身,指尖搭在何英腕上,沉了眼皮静思,再抬头看何英面庞,然后迈步到药柜前抓出几味药,包入纸中,转身塞给余燕至,指尖一点沙锅,“三碗水熬成一碗,用此地湖水即可。”
“他并非我的表兄。”余燕至直望入邵秋湖眼底,如实做答。
邵秋湖丝毫不吃惊,淡淡道:“他不会有事,你出去吧。”
余燕至看了看何英,抓紧手中纸包,端起沙锅去屋外煎药。
半个时辰后余燕至将冒着热气的滚烫沙锅送进屋中,邵秋湖接手,盛出一晚黑糊糊的药汁。
坐向床边,余燕至扶起何英,发现何英手背抹着层药膏,原有些溃烂的伤口已处理得干干净净,余燕至不禁心酸,扭头道:“邵大夫,多谢你。”
邵秋湖从袖中拿出小药瓶,拔了木塞,在何英鼻端晃了晃。
眉头紧皱,何英半睁开眼。
邵秋湖面对余燕至坐下,展臂揽过何英,何英摇摇晃晃靠向邵秋湖。眼神示意,余燕至捧来了药碗。邵秋湖喂何英喝下,何英刚含住就又吐了出去。
低头看着衣襟上的药渍,邵秋湖将何英连带那碗药一齐还给了余燕至。
嘴唇轻轻贴着何英额头,余燕至小声哄劝,“听话。”
他心知何英烧糊涂了,可何英忽然有了反应,微微仰起下巴凑近了他。余燕至一口口喂何英,药很苦,令人难以下咽,何英却在他嘴唇离开时做出了挽留。
“啵”的轻响,当着邵秋湖面前,余燕至几乎羞愧,怕对方误解他对重病之人心存促狭。
一碗药终于见底,余燕至扶何英躺下,何英很快沉入睡梦。
“你的伤不轻。”
余燕至寻声望去,短短工夫,邵秋湖竟已是换了件衣裳。
邵秋湖显然不喜欢余燕至一身的赃污,借口疗伤,余燕至被要求从头到脚清洗一番,顺便也替何英擦洗手脚,换下干净衣衫。
三日后,何英醒得没有征兆,突然就睁开眼睛望住了余燕至。
余燕至守在床尾,因为阳光明媚,所以懒洋洋地眯着眼。发现何英的视线,余燕至整张面庞顿时鲜活,他站起身,从桌上端来一碟点心。三天里何英粒米未进。
缓缓撑起身体,何英靠在床头,揉了揉眼角,再次将视线送向余燕至,眉头越皱越紧,何英双手覆上眼皮,狠狠揉搓,然后又看向余燕至。
余燕至察觉异样,将碟子放去脚边,“哪不舒服吗?”
何英咧了嘴角,像是要笑,笑容却僵硬在脸上,他垂下头,双手掌心朝上,手指动了动。
余燕至想要拥抱他,双臂伸到他面前,却是被狠狠打了开来。
重新垂下胳膊,何英手抖得厉害,十指像不受控制似的痉挛起来。
余燕至感觉莫名,牢牢握住了他。
何英整个身体开始颤抖,胸膛起伏不定,他抽回一只手,抬起了头,突然揪住余燕至披在肩头的发,嘶哑着开了口,“你……想……怎样?”
余燕至不可置信地看着何英。
何英双眼通红,不像悲哀,像愤怒,他再次扯裂嗓音,“你想……怎样?说……啊!”
落伽山的时节,余燕至对他好,他明知错不在对方,却不能不去恨,因为不恨就不配为人子。可余燕至依旧对他好,八年时光,点点滴滴,他渐渐放下仇恨,渐渐淡忘,他几乎是出于习惯地接受了对方的感情。再后来他身边只剩余燕至,彼此相濡以沫,他对余燕至除了喜欢,更是感激,可以生死与共。
何英认为爱一个人就是为他死,坚定,决绝;他不懂爱一个人也会渗透骨髓,渗入发丝,一寸灰白,一寸相思。
种种情绪充斥心中,何英理不清,他恨余燕至,余燕至怎么能这样对他,余燕至想将他逼疯。何英觉得自己是快疯了,把余燕至害成这样。
“说……话啊!”何英扯紧余燕至的发,将他拉到眼前,咬牙切齿。
余燕至唇角颤动,也红了双眼,泪光在眼圈打转,他毫不退让道:“我想你!”
何英松开手,一把抱住了余燕至,哽咽起来,“我在这……啊……”
余燕至反手搂住何英,不说话,搂得很紧。
“你变……回去……变回去……”何英伤心极了,整个人像被掏空,五脏六腑都跟着余燕至的发一起苍白了。
躺在何英身边,余燕至一下下抚他后背。
何英捉着一缕发丝放在眼前静静端详,似乎看久了就能让那发恢复黝黑。
“很丑是不是?”
何英抬起眼帘望向余燕至,眼泪就从眼角滑了下去。他摇头,目光又落在了发梢上,瞧了会儿,仰起下巴亲余燕至的唇,“你最……好看……”
余燕至拭着他的泪痕,几乎是被逗笑。何英话说得不顺溜,声音沙哑,结结巴巴,余燕至很想找邵秋湖问个清楚,然而又舍不得眼下光景。
转身捞起碟子,余燕至把点心搁在了何英身后,捏起块单手掰下一半,送到何英嘴边。
何英张嘴吃了,边嚼边搂住余燕至,脸颊一鼓一鼓的。
余燕至又拿起另半块。
何英抬起手臂,把余燕至整个束缚住了,面庞贴着他胸膛,嘀咕道:“我想……抱……你会……”
第58章
秋风萧瑟,落叶满山。
极目了望,静幽的山谷被一片金色覆盖。
眼底风景优美,却无心欣赏,季辛收起目光,垂下视线,思索余燕至方才的话。
两个月前,季辛收到苏无蔚一封信,委托他调查裴幼屏的身世背景,言辞透露对十年前余景遥一事的怀疑。季辛游历四方,人脉广博,不久便探察出忘川花海这一隐世之所,然而等季辛赶往当地,却发现除一座无名孤冢外忘川花海只剩荒凉废墟。线索就此中断,同一时间,苏无蔚遭罗刹教谋害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武林。
日夜奔波,途中季辛打听清楚了事件原委。
苏无蔚对裴幼屏刚起怀疑便惨遭不幸;天底下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季辛心知将面临重重阴谋——裴幼屏手持铁证,深得信任拥戴,又以新掌门之姿广发屠魔帖,立威江湖。罗刹教与余燕至被定罪首已成事实,若自己返回圣天门,无凭无据下无非给了裴幼屏“清除异己”的借口。
飞鸽严丰,季辛决意救出余燕至。
严丰曾是寂寂无名的游侠,只因季辛对他有救命之恩,便投身圣天门立志追随其后。季辛收到苏无蔚信笺不久也向严丰书信一封,要他密切关注裴幼屏,但不可轻举妄动。苏无蔚遇害当下严丰已察觉不详,猜测季辛担忧的正是此事。果真七日后接到飞信,严丰按指示将余燕至与何英带离了圣天门。
季辛自余燕至口中得知,当年余景遥身中蚀心散而错杀三人,愧疚之下以死谢罪,余燕至则被何妻师兄救走,八年后,一群身份不明的黑衣人袭击了落伽山。余燕至为寻找何英以及真相进入圣天门,两年后,何英现身南诏巫医的地下囚牢。随即,余燕至写信给忘川花海的毒师梅清,而这封信最终却落入罗刹教手中,暗算苏无蔚的暗器也与庄云卿那枚一模一样。至此,季辛明白了余燕至为何会热中暗器图册,感兴趣的并非暗器,而是隐藏背后的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