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大侄子,你哭什么?”老鬼拍拍我的肩,笑道:“阔阔向我讨教修仙长生之道,还要封我做国师呢,我骗他说回来拿成仙
的法器他才肯放我回来的。”
我板起脸:“先生真是胡闹,那个李秀认识你,万一他抓住你的错儿,惹怒了阔阔怎么办?”
“哈哈,那个李秀跟阔阔说我不过是个说书的,本仙长挥挥手,他就不能言语了。”老鬼抖抖袍袖,凑近我低声道:“大侄子,
我送了阔阔一根针,再过半个时辰他就动不了了,你看着办吧。”
我一惊:“先生你……”
“小子,”老鬼拍拍小乙:“我来指给你看阔阔的帐篷是哪个,能不能抓住他,救你家公子性命,就看你了。”
小乙点点头,眼中闪过坚定的神色。
过了亥时,胡人的营地慢慢安静了下来,我估计了一下时间,胡人吃饱喝足应该休息了,一挥手淡淡道:“夏将军,动手吧。”
牛尾上的干草被点燃,牛群发疯一样冲出已经打开的城门,冲向胡人的帐篷。夏凌云片刻后率领骑兵出城,后面还跟着几千接受
过训练的民兵和护院。
我孤零零站在城楼上,宽大的袍服被从后面吹来的寒风刮得猎猎作响,束发的缎带两脚也飘在我肩上,随风而动。看着小乙骑马
冲进已经一片混乱的胡人营地,我不敢眨眼,紧紧盯着他看,手心里全是冷汗。明明是逆风,我还是觉得空气里充满了血腥味。
恍恍惚惚想起了第一次面对战场的情景,那人一袭白袍纤尘不染,站在我一步之外,我用僵硬的手指去拉他的袖口。耳朵里渐渐
只有风声,我想再找小乙,眼前却模糊一片,这种时候我居然走神?我用力握紧拳头,指甲陷进肉里,想让自己清醒一点,越来
越容易回想起以前的事情,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唇角勾起苦笑。
“抓住阔阔了!”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然后是排山倒海的呼喊声。
我心神一松,想大声喊,却只能动动嘴唇艰难地吐出几个干涩的字:“不要停留,赶快回来。”大概只有我自己听得到。算了,
夏凌云肯定会知道的。胸口好像结了冰块,鼻子里灌进冰冷的腥风,我剧烈地喘息起来,手指紧紧抓住衣襟,倒在冰冷的石板上
,越来越没办法呼吸。
整个身体只有胸前手指按住的地方有一丝暖意,指腹还能感觉出玉佩的轮廓,我蜷缩起来,迷离地看着随着我的喘息升起的白雾
,意识渐渐抽离,心里却很平静,我这一生,没什么不甘心的。
第二十八章
年小乙把被绳索捆住的阔阔往地上一扔,四周的士兵和百姓又欢呼起来。
“将军,我们快进城吧,南门那边的胡人听见喊杀声肯定要过来的。”
夏凌云翻身上马,唇角微勾道:“小乙,要把握战机。我们现在不回城,冲过去和胡人作战,他们看见阔阔在我们手上,必然惊
疑不定,战力就会减弱,再放出信号让南门的守军出城和我们前后夹攻。”
“是!”年小乙热血沸腾起来。
“大家听着,现在我们去迎头痛击胡贼,不管是士兵还是百姓,砍下一颗胡人的头颅,赏银五两!”夏凌云振臂一呼。
众人又是一阵高呼,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若是公子听见了,恐怕要心疼得昏过去。”小乙翻身上马,笑道。
“这回轮到我还给江大人一个大礼。”夏凌云淡淡笑起来,一扬马鞭:“杀!”
骑兵和胡人正面交锋,看见阔阔被绑在马上,胡人果然无心再战,南门的守军又围上来,胡人打了一会儿便四散奔逃,步兵和百
姓则跟在骑兵后面收割人命。
直到战场只有马的嘶鸣声和军士们的笑闹声,夏凌云浑身是血,贪婪地吸了一口血腥的空气,原本充满杀意的眼神却慢慢柔和下
来,仿佛回忆一般,淡淡笑道:“全天下都要知道,背嵬军是胡贼的克星。”
“将军?”年小乙慌忙接住从马上滑落下来的夏凌云。
“那些兄弟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羡慕我。”夏凌云望向夜空,嘴角仍然挂着淡淡的笑意。
“将军!”年小乙含泪扶住夏凌云,看他身上到处都在淌血,竟不知道致命伤在哪。
“小乙,快带兵回城吧,逃出去的胡人骑兵不少,虽然不太可能再来攻城了,总是小心一点为好。”夏凌云轻声道。
年小乙赶紧抹抹眼泪,在夏凌云耳边大声道:“将军,我们马上回去,公子医术很好,还有老鬼,老头很厉害的!”
原本喜悦的人群慢慢安静下来,围在年小乙和夏凌云身边。
“赶快回城!”年小乙吼道。
城门打开片刻后,又缓慢地关上。几个士兵把夏凌云抬回营帐,年小乙四下看了看,心里突然升起不安,大声问:“江大人呢?
”
营帐里的几个士兵一脸茫然。
“军医,军医在哪?”
“我去找!”
年小乙想了一会儿,道:“你们去个人,到司马府找老鬼先生过来给将军疗伤!”
“小乙哥,将军还救得回来么?”一名士兵哽咽道。
“不管救不救得了,总要找人来看看啊!”年小乙红着眼怒吼。
“是!”那人慌忙跑出去。
夏凌云的身体冰冷,军医看了一阵,突然跪在床边磕了个头,颤抖着留下眼泪。年小乙愣愣地在床边守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冲
出帐外,抓住一个走过的士兵:“有没有看见江司马?”
“没有。”
年小乙松开他,正要转身去寻,那士兵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说:“出城的时候我看见江大人站在城楼上,回来就没见了。”
年小乙心里一惊,连忙跑上城楼。
“不!”城楼上突然传出痛彻心扉的哀嚎声,响彻天际,陇州的士兵和百姓心中皆是一寒。
第二天,百姓和士兵一起登楼守城,胡人没有再来。
第三天,延州守将顾成明率援军前来。
陇州司马江湛病危,守将夏凌云殉国,五千士兵只活下来十分之一。
耳边总是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虽然听不真切,我原本以为到阴曹地府了,可是身体越来越明显的暖意和隔一段时间就被人灌进
热热的汤药让我慢慢明白,我这条命又捡回来了。
听到夏凌云的死讯,我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总觉得死过一次的人,什么都比以前看得更淡一些。有时候我会回忆起当时躺在城
楼上平静的心境,再想到夏凌云,隐隐替他高兴,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正是他这种军人的最佳归宿,想来他也是高兴的。
唯一觉得对不起的是小乙,好像被我吓坏了,每天都守在我床边不敢离开,在我耳边吵吵嚷嚷,我醒了以后,他又开始自责,那
悔恨的眼神总是让我心疼,我烦他烦得不行,赶都赶不走,只好用眼神向老鬼求救。
“嘿,小子,你家公子不死也要让你烦死了,快滚出去休息。”
“不要!”
我扶额。
“公子你不舒服?”小乙立刻紧张地凑上来。
“当然不舒服!”老鬼提住小乙的后领吼道:“你说大侄子躺了多少天你就守了多少天,澡也不洗,人都臭了,不烦死也熏死!
”
我笑着拍拍小乙的手:“去洗个澡,再好好睡一觉,这些天都趴在床沿上睡的,肯定睡不安稳。”
小乙闻了闻袖子,皱着眉不确定地看着我。
“我保证几个时辰后大侄子还躺在这里,你这臭小子走不走!”老鬼手上的银针寒光闪闪。
小乙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让我想起他还是个小孩子,对我偶尔还很依赖的时候,心里有股暖流。我愉悦地长舒一口气,拿出藏
在枕头下的书出来翻。
“有小乙这么好的孩子陪着你,是你的福气。”老鬼坐在我身边,手指搭在我手腕上。
“嗯。”我勾起唇角,应一声。
“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死了,他怎么办?他抱着你下城楼的时候,那眼神简直是要杀人,紧紧抱你在怀里,任谁也不让碰,要不
是我说你还有救,我看他体内真气乱窜,就要走火入魔了。”老鬼淡淡道。
我垂下眼帘:“先生说得对,我至少要为小乙安排好后路,幸好先生救我性命。”
“不是要安排后路,小乙这孩子死心眼儿,这辈子除了你也不会认别人了,就算为了他,你也得好好活着陪他,这孩子我喜欢得
紧,可惜他不喜欢学医,你身体又太差,否则你和他我都想收进门下继承衣钵,哈哈。”
我笑道:“算起来,先生是我的师祖。”
“嗯?”老鬼捋着胡须看我。
“我曾蒙神针陆悯先生教导过一些医术,陆悯先生跟我说,他是鬼医仙的弟子,虽然陆先生没收我做徒弟,不过我也算是先生门
下了。”
“你这书生,倒真是有灵性,什么时候被你看穿我身份的?”老鬼笑问。
“说来惭愧,那天在城楼看见先生施针的手法才猜出来的,先生可是瞒了我大半年。”
“想知道为何不问我?”
“先生不就是喜欢我不问吗?”
“好好。”老鬼笑起来,起身端过桌上的药碗递给我:“喝吧,差不多了。”
我眼睛还盯着书,随手接过仰头喝尽。
过了小半个时辰,小乙贼头贼脑在门外张望,我看见他,赶紧把手里的书藏好,他却已经看见了,黑着脸走进来:“公子要好好
休息。”
我陪笑道:“啊,哦,只是一些玄学清谈的书,看看无妨。”
小乙无奈地看我一眼。
我板起脸:“洗过了?”
“洗了。”小乙赶紧点点头,身上穿着新换的雪白中衣。
“不是叫你去睡觉吗,怎么又过来了。”我粗声粗气唬他。
“我不放心公子。”小乙挠挠头,看我的眼神有乞求的意思。
我心中一暖,往里挪了挪,笑问:“要不要一起睡?”
“我也是这个意思!”小乙扑过来抱住我,两个人笑着滚做一团。
“闹什么?这么大了也不害臊,”老鬼没好气地瞪我们一眼,唇角却微微勾起:“小心着点,大侄子你病没好就别胡闹了,还有
你,臭小子,身上有伤。”
小乙赶紧帮我把棉被盖好,把我整个抱在他怀里,很暖和。
我用手摸了摸小乙胸前缠着的布条:“好些了吗?”
小乙嘻嘻哈哈:“公子要看看吗,已经长出新肉来了。”
我放下心来,又有些不甘心:“小乙,以前你个子小小的时候,都是我抱着你睡的。”
小乙闷笑一声:“公子现在可以搂着我啊,我已经长这么高了,可以把公子从头到脚包住。”
“真是呢,已经长这么高了。”被窝里暖烘烘的很舒服,我迷迷糊糊,喃喃道。
陇州的年节,还是在热闹的气氛中开始了,一大早家家户户就张灯结彩,尽管很多人失去亲人不久。我和小乙给夏凌云上香,院
子里传来翠儿的娇笑声:“公子快看,下雪了。”
我不能出门,只在窗户旁往外看了看,大片的雪花悠然地飘落下来,落在新挂上去的红灯笼上,添了股年味儿。
“这是好兆头,开春以后,陇州还是会繁华起来的。”我披衣站在窗前,笑道。
“是。”小乙把香插在夏凌云灵位前。
“小乙,夏将军是死得其所,朝廷会论功行赏,抚恤他的妻儿的。”我劝慰道。
“我知道,将军走之前是笑着的,我没有替他难过。可是夏将军是我师傅,去年这个时候我们还在一起喝酒,我心里有些难受罢
了。”小乙红了眼眶。
我轻叹一声。
“公子,那个阔阔还关在府衙的牢里。”小乙咬牙道。
“你想杀他?”
“杀了他给陇州的百姓和夏将军报仇!”
“不行,”我摇摇头:“不能杀他。”
“公子!”
“小乙,如果阔阔死在乱军之中,也就罢了,既然抓住了他,也上报了朝廷,他的生死就不是我能决定的,要等朝廷定夺。而且
依我本心,也不会在此刻杀他,阔阔的残部逃回草原后,地盘被他兄长木合蚕食得差不多了,草原上任何一个部落坐大都是对朝
廷不利的事情,这个时候若是扶阔阔的儿子统领部落,再由朝廷给一些帮助,等他地位稳固之后,必然深恨他的那些叔叔伯伯们
,到时候朝廷只要控制得当,让草原各个部落互相残杀,他们的力量都会维持在较弱的水平,不足以对边关构成威胁。我已经把
这些想法写成折子呈给皇上了,想要阔阔部落成为我们治理草原的傀儡,阔阔还不能死。”
“公子,行得通吗?陇州百姓都恨阔阔,如果朝廷不杀他,还要扶持他的部落,恐怕百姓会不满。”
“怎么会呢,反正阔阔只能一辈子做囚犯了,至于草原上的事情,百姓哪里有心思去管?你看翠儿,”我指着窗外,翠儿正哼着
小曲儿在菜地里摘菜,我笑道:“翠儿,今天你不要回去了,请你爹来这里,大家一起喝酒守岁,好不好?”
翠儿笑着应承:“公子这么说当然好,前几天我爹打猎猎到些野味,正好拿来给公子尝鲜。”
“如此,我要多谢老人家了,我也不小气,请他喝好酒。”
“我爹知道了,肯定高兴的,”翠儿擦了擦手,走到廊下,仰头看我:“公子,我嫂子也来,好不好?她肚里怀着孩子,可不敢
放她一个人在家里。”
“都是一家人,当然好了。”
看翠儿又高高兴兴去干活,我转向小乙柔声道:“百姓是最善良的,翠儿的哥哥战死了,可是他们没有只记得仇恨,陇州的百姓
,我相信大多是如此的。”
“是。”小乙笑起来。
“可是,朝廷会怎么对公子呢?”
我摇摇头:“不知道。”
冬天还没有过,朝廷下旨调我回京述职,我上书称病,磨磨蹭蹭捱到了春天才出发,老鬼却不愿意和我一起回京。
“大侄子,这两本书是我毕生心血,虽然我没收你做弟子,不过想来想去,此生所学总要有个传人,你资质最好,我也不舍近求
远了。你自己用心钻研,我再教你一套道家养生的导引术,以后你的身体,就得自己调理了。”老鬼笑眯眯扔了两本书给我。
“先生,为何不一起走?”我面露不舍。
“别别,别这么看着老朽,”老鬼慌忙摆摆手:“老朽此生最怕有牵挂,也怕人家牵挂我,我游历天下,京城最是个没意思的地
方,就不同你去了。”
“那先生要去哪儿?”
老鬼捋捋胡须:“走到哪儿算哪儿,往去处去吧。”
我想了想,笑道:“不如先生在陇州等我一阵,等我回去辞了官,就同先生一起游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