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要出十来个进士、同进士,教书的先生大多是当世闻名的学者。我和小乙走在书院的石子路上,身边走过三三两两说笑的学子
,顿时人也觉得精神起来。
“翰墨书香,千年风雅,文明之传承,尽在莘莘学子。”我站在柳树旁,看着前方不远处的亭子里一群高声争论着的学生,不由
回想起自己在书院念书的时候,嘴角勾起浅笑。
“公子若是喜欢,也可以来教书啊。”小乙在路边抽出一根狗尾巴草来,漫不经心地含在嘴里。
我无奈地看着他煞风景的举动:“我还没有资格。”
“公子都是大学士了,怎么没资格?莫非一定要长出大把胡子来?”
我还想瞪他,却忍不住笑出来,知道跟他多说无用,又走了一段,我拉住一个学生,拱手笑问:“小兄弟,请问斋舍在哪里?”
“兄台,书院有四个斋舍,不知兄台是说哪个?”那人对我回了一礼。
“这……”我为难起来:“小兄弟知不知道书院有个叫赵少琮的学生?”
“兄台,若是你说斋舍的名称,或许还有人搞不清楚,可是赵少琮的话,整个书院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坐在亭里的一个学
生高声笑道。
我和小乙对视了一眼。我站在亭外,亭里的学生们手执书卷,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带着善意的笑容看向我。
我一拱手:“我正是要来寻他,这位小兄弟若是知道他在哪,还请相告。”
“兄台是他的家人吗?我听他说过他只有两位兄长,可是你们怎么不知道他早就不在白水书院读书了。”刚才说话的学子站起来
。
我一惊:“什么?”
“那个赵少琮?仗着先生赏识,平日里对人不理不睬,先生对他悉心教导,他还不是跑去太学念书了,真是只白眼狼。”另外一
个学生哼了一声。
“亚卿兄误会了,少琮不过是埋头苦读罢了,并不是目中无人。”
“太学?”我疑惑不解。
“是啊,一年前赵少琮被先生推荐去太学读书了,兄台可去那里寻他。”
琮儿这小子,这么大的事情也没告诉我,等会儿一定要吓他!我暗暗打定主意,看见小乙也是一脸恨恨的表情。
“多谢了。”我一拱手,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你是不是江湛?”清脆的声音。
我回过头去,见是一名身材娇小的学生,皮肤白皙,眼睛大大的很有神采,鼻子和嘴唇都很小巧,再看耳垂上的耳洞,虽然穿着
书生装,却分明是个女子。
“姑娘认识我?”
“什么姑娘不姑娘的,我是这里的学生,你也要叫我小兄弟!”女子翻了个白眼。
“我竟不知白水书院收女学生?”
“怎么,”少女背着手晃到我面前,冲我哼一声:“莫非江大学士看不起女子读书?”
我一揖笑道:“小弟不要害我,在下可承担不起这么大的罪名。”
“这还差不多。”少女得意地笑起来。
“先生就是皇上新任的天章阁大学士?”亭里的学生都站起来。
我一时还不习惯,颇不自在:“想不到京城里消息传得如此之快。”
“不是消息传得快,是永嘉的嘴快,刚才永嘉还在说先生在边关用计退敌的事情,想不到这会儿竟真的见到了先生。”
“永嘉?”
“叫我干什么?”身前的少女瞪我一眼,脸色微红。
“先生请进来坐吧。”
看着众人期待的眼神,我不好拒绝,小乙在我身后说:“公子去和学子聊天,我且到处走走,等会儿来接公子。”
我点点头。中间让出来个位子,我坐下来,一众学生围在我身边。几年前我还是书院的学生,想不到今日成了人家口中称呼的先
生了。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先生,永嘉问你,你的学问比起书院的先生们,如何?”永嘉站在我面前,娇声道。
“自是比不得。”
“那为何先生做得了学士,书院的老师做不得呢?”
“学士人人做得,老师却非人人做得。学士做不好,只是自误,老师做不好,却要误人子弟了。”
“先生这么说,就是承认自己学问不行,不过是官运亨通罢了。”少女冷哼一声。
我笑一声:“我这官运,本也是人家求都求不来的,何来不过二字。”
“先生不要怪永嘉,其实我们这些人中,永嘉是最敬佩先生的。以前先生两次拒官的时候,我们都赞先生高古之风,永嘉对先生
嗤之以鼻,可是后来先生肯出来做官了,有人说,有人说……”那学生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见我并无恼怒之色,才说道:“有
人说先生沽名钓誉,永嘉却最听不得别人说先生不好,总要出来辩驳一番,直把别人说得哑口无言。先生立了功业回来,永嘉骄
傲得不得了。平日里先生的一些事情,都是永嘉说给我们听的,想来永嘉今日是亲见了先生,反而不知道怎么说话才好了。”
“杨清,就你话多!”永嘉狠狠瞪说话的学子一眼,却满脸绯红。
众人哄笑起来。
“如此,多谢小弟了。”我对她一笑。
“哼,不用。”永嘉不自在地轻哼道。
“不如先生给我们说说边关的事情。学生曾经花一个月在边境游历,也曾亲眼见识过胡人的彪悍。”
我笑道:“读书人不只知埋头做学问,能知能行,这是好的。我以前在云麓书院的时候,张山长刻意建了时事堂供学生们讨论天
下事,事无巨细,皆可争辩一番。那时我最爱呆在那里。”
“可是在书院不就是为了读书吗?关心别的,要被先生斥责的。”
“你们读书是为了什么?”我问。
众人犹豫起来。
“做官呗,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永嘉调皮地看了一眼众人。
“读书为登第,确是如此。”一个学生不好意思挠挠头道。
“那先生读书是为了什么?”永嘉蹲在我身前,仰头问我。
“我吗?”我低头一想:“我初时读书,不过是遵从父命,考上秀才再娶个娘子罢了。”
众人开始起哄。
“呸,也不害臊。”永嘉轻啐了一声。
“先生喝口茶吧。”一人不知从何处竟端了杯茶递过来。
“多谢,”我接过来,笑道:“不过后来读书,乃是因为无书不欢,慢慢觉得,读书考科举未必是最重要的,读书乃为修心,以
求上达,追随圣贤之道也。这些也都是我入仕途后才体悟到的。”
“先生,如何上达?”
“下学而上达。”
“何谓圣贤之道?”
“纯乎天理,不杂人欲。”
“内修还是外行呢?”
“都要。内修者日见其不足,外行者日见其有余,然内修者容易闲坐空谈,所以二者都要。”
“先生……”
“好啦好啦,真是无聊,你们老问这些个干什么?”一旁的永嘉嘟起嘴不满道。
“小弟想问什么?”我笑问。
永嘉水眸一亮:“先生,我想听你当年考科举时候的事情。”
立刻有人附和道:“先生,我们都是日后要上考场的学子,不如先生就说说经验吧。”
我喝了口茶:“这可没什么好说的,和我同年的状元江寒涛江年兄就是白水书院的学生,你们怎么来问我?”
永嘉嘟嘴道:“先生不要推辞,那个江状元如今不过是礼部郎中,可还比不得先生呢。”
我惊异地看永嘉一眼,永嘉一愣,扮了个鬼脸。
我想了想,叹道:“好吧,除了要练一手好字之外,当年我在书院的先生也告诉过我们一条经验,我到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十
分管用的。”
“先生快说!”众人都安静下来。
“当年书院的应夫子跟我们说的这个东西,人人都是要练好的,因为谁都可能用得上,那就是,”我看了竖起耳朵仔细听的众人
一眼,勾起唇角:“跑得快。”
一众学子不解地看着我。
“去去,先生尽糊弄人。”永嘉娇声笑道。
“小弟此言差矣,我这可是不传之秘。应夫子曾经跟我们说,他考科举的时候,那年的会元先帝爷不喜欢,所以殿试过后,先帝
想从榜眼和探花中挑一个做状元,下诏让二人都进宫,结果呢,探花郎先到了,先帝看他一表人才,便点了他做状元。应夫子便
是那年的榜眼,原本也是仪表堂堂,就输在没人家探花跑得快,这件事,他说了几十年,每次说起还是长吁短叹的,告诫我们平
日不要只顾读书,锻炼身体也是很重要的。”
众人哄笑起来。
“先生若把这番话说给山长听,说不定山长在骑射之外,还给我们开课练习跑步呢。”
“恐怕石山长要怪我带坏了他的学生。”我笑道。
这时候看见小乙回来了,我将手中茶杯放下,起身笑道:“我该走了,与各位畅聊一番,自觉年轻了不少。”
永嘉嘟嘴道:“先生又不老。”
“先生,先生若有闲暇,再来书院吧,我等还想聆听先生教益。”
“好。”我含笑点点头。
“我,我送先生。”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腼腆道。
“我来送就好。”永嘉跳到我面前,拱手道:“先生请。”
我一笑:“小弟请。”
那少年却犹豫了片刻,也跟了上来。
一直走到书院门口,我转身道:“小弟留步吧。”
永嘉看了看我,笑道:“先生答应了要常来书院的,可不要食言,大学士不讲信用,要被天下人耻笑的。”
“小弟这么说,我哪敢不来。”我原本真的只是随口应承……
“江湛,”永嘉咬咬嘴唇,突然大声道:“记得,我叫永嘉!”说完转身跑了。
我愣愣站在原地,被她吓了一跳。
“公子。”小乙推推我。
我看跟过来的少年还站在旁边,笑道:“小兄弟也回去吧。”
那少年低着头,双手紧紧抓着袖口:“大、大人,我……”
我不解地看着他:“小兄弟有话跟我说?”
少年突然抬头看我,鼓足勇气一般,开口道:“堂哥,我是江澈。”
“江澈?”我看了看他:“你是城南江家的?”
少年点点头。
我冷下脸:“有事吗?”
江澈看着我,有些紧张:“堂、堂哥,你回家看看好不好,爹和二伯经常说起你,爷爷嘴上不说,也是很想见你的。”
我冷笑一声:“你们江家跟我有什么关系?”
江澈委屈地红了眼:“堂哥怎么这么说,堂哥也姓江的。爷爷这些年一直很后悔,堂哥不要记恨爷爷。”
“他当年将我爹赶出家门,如今看我做了高官,才想到叫我认祖归宗?老人家好会打算盘。”我冷笑道。
“不,不是的,”江澈着急起来:“这些年爷爷一直都挂念着三伯和你,知道堂哥金榜题名,爷爷不知道多高兴,可是他又拉不
下面子,不让爹和二伯来找你。我今天是正好碰见堂哥,才想跟堂哥说的。”
我心软下来,可是一想到父亲半生漂泊客死他乡,我还是难以释怀。闷声道:“我知道了。”
第三十一章
和小乙转去御街的太学,又被守门人告知今天旬日休假,上午学习骑射后,琮儿就回家了。
从太学走出来,小乙撇嘴道:“要找爱哭鬼还真难。”
“看来琮儿回龙府了。”
“那我们正好回去看看。”小乙兴奋道。
我一愣,点点头。
马车停在龙府门前,小乙拉着我就要直接走进去,我拍拍他:“先叫人去通报一声。”
小乙嘟嘴道:“龙府我们都是随意出入的,公子现在怎么这么多讲究。”
“别闹了,大哥不在,只有女主人,要懂些规矩。”我沉声道。
小乙却走到门前,刚向里望了望,门口的家丁立刻喝道:“什么人?镇国将军府是你随便看的吗?快走!”
小乙看了看他,笑道:“又是个不认识的,你来龙府多久?不知道我也正常,快去叫福伯出来,接我家公子。”
“你家公子?”那家丁看了我一眼,轻蔑道:“实话跟你说,京城里若不是三品以上的官儿,都不用劳动管家出来相迎,你这种
寒酸秀才,还想见管家?我就可以赶走你们,快走快走!”
“是吗?还有这个规矩,我以前倒不知道。”我淡淡一笑。
小乙抓住那人衣襟,恶狠狠道:“你知道我家公子是谁?他也算是龙府的主人,你居然敢这么说话!”
“你想干什么?”旁边几个家丁立刻上前围住小乙。
我走上台阶,让小乙放手,对那家丁笑道:“还请小哥去通报一声,就说江湛求见。这几两碎银子,请几位小哥喝茶。”
那人接过银子掂了掂,哼了一声道:“算你这书生懂些规矩。我且帮你跟管家说说,若是他不肯见,你们立刻就走!”
我点头笑道:“好,我们在这等着。”
在门外等了一阵儿,福伯匆匆忙忙走了出来,看见我,连忙上前躬身道:“公子回来了怎不直接进家门?派人去接公子公子说暂
且不回来,老奴还担心公子当真不再回龙府了。”
我扶住福伯,笑道:“福伯,身体可还好?”
“老奴还好,倒是公子你……”福伯看了看我,怆然道。
“啊,一直都是病怏怏的样子。”我淡淡一笑。
“福伯,爱哭鬼在不在府里?”小乙没好气地问。
福伯看了一眼小乙,瞪道:“怎么这么个样子,谁惹你这小子了?琮儿今天下午回来了,也是一脸委屈样。”
“那就快叫爱哭鬼出来,我和公子接他走!”小乙不耐烦地说。
我知道小乙把回龙府当成是回家,原本满心欢喜,却被人挡在门外,心里受了委屈。我笑道:“小乙不是有心如此,福伯不要在
意。琮儿在的话,劳烦福伯叫他出来,我和小乙在这等他。”
“公子怎么不进府里?”
“不去不去,龙府门高槛也高,我们没资格进去!”小乙重重哼一声。
福伯看我一眼:“公子进去吧,仙儿姑娘让老奴来请公子。”
我一愣,无奈道:“即是如此,我不便相拒。”
跟福伯走进去,小乙却站在门口不动,赌气道:“公子去吧,我在外面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