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穿得起这样看似简单的袍子。他的剑寒气逼人,一出鞘,就是杀伐之力。那年楼外楼上,那白衣银剑的身影,不知虏获了多
少芳心。
如今他站在这里,岁月如隙中驹,石中火,身如梦中。苏鸿心中怃然一叹,提起手中剑,走了过去。
一阵风吹过,苏鸿才猛然发现,他那右臂的袖内,竟空空如也!而他的左臂袖摆下,冒着冷冷的寒意,依稀是一道剑光。
夜幕在他身后,衬着他低哑的身影,越发深沉:“你果然来了。”
苏鸿看着他,慢慢道:“是否到了清算的时候了?”
苏温存无声一笑,算是默许。他看向苏鸿。当年粉妆玉砌的孩童已经长成英俊青年,气度沉稳,隐而不发。他手臂颀长而健美,
带着充沛的力道。而他自己,那宽大的袍子里,是已经开始渐渐衰退下去的肌肉。别人不能察觉他的衰老,可他自己最为清楚。
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都在那一个雨夜中消退得干干净净,空留下一副躯壳。
苏鸿抬起剑,平平指向苏温存。两人都静静相待,等着一触即发的时刻。
四周寂静无声,远处,皇城之内,似有火光冲天,映得护城河都发亮。岸边绽开的菊花,被火光渲染得绚丽非常。在蓊郁的花丛
中,猛然一只鸟影扑扇着翅膀飞了出来,声音未落,两条声音便电光火石间缠斗起来。
这次的交手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苏鸿的手、足、腰、肩皆如行云流水一般,连接、动作,一刻不停,刻刻都变。紧张之中,
却又颇有些快意。
苏温存动作迅速,剑气如往日。他的剑冷傲、犀利,一如当年,甚至比起当年,褪去几分浮躁,多了几分沧桑沉郁。十年洗练,
炼得一身憔悴,一剑黯然。那剑光叫人唏嘘,叫人伤怀。而那弄剑的人,抱着一颗未知的心,一副莫测的表情,无言应战。
苏鸿感到那流连不去的剑意,弹开他手中的兵器。他手中不过一把铁剑,剑刃并不锋利。这许多年,他未必有苏温存的感怀,却
也知道了藏锋。真正的锋利不在剑上,不在速度上,也不在力道上。真正的锋利在剑的意念上。苏温存的剑气自伤也伤人,他的
剑却越发圆滑。一种沉沉的、仿佛山岳之间的力道,缓缓流于他的剑身。
剑荡了开来,有雁横野塞的大漠风情,有鹧鸪长啼青山身影;有金陵夜月的流水潺潺,有空阔寂寥的平原景象。
易水之上,侠者弹剑而歌,伤怀不与行人语;杏花村头,书生醉卧马上,一枕黄粱在梦中。
他曾经纵马行于广阔天地之间。漠上白沙,星垂野阔。马上少年意气,一时间皆化作剑光。
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
两剑相击,苏温存面色一变,待手中剑断,剑意消散,才露出一抹复杂的表情。须臾间,他觉得体内真气大乱,不由得后退几步
,见苏鸿仍站在他面前,手中长剑仍有微鸣,不由得露出激赏的神色。
血流从顺着他支在地上的剑流了出来。苏鸿慢慢靠近他,道:“父亲曾经有言,若见三叔,毕说一句话,取舍与否,皆看三叔自
己。”
他抬起头。
“当日吴夫人之死,不是祖父所逼,乃是为了解蛊毒,以血养蛊,自尽而亡。”
第十五章
在这慌乱的夜下,方予璧与邹雨师的马车,也疾速朝洛阳行驶。
方予璧在车中盘算,忽听得车外马嘶,随即车便停了下来。他皱了皱眉,掀开门帘,透过邹雨师略微有些僵硬的肩头,看到了两
张脸。这两张脸他都见过,是卓启衣和兰若居。
邹雨师不由得握紧缰绳。对着昏黄岛两大坛主,即便他是重帘传人,也没有多大胜算。
兰若居握着扇子,一派悠闲地望着两人。眼睛扫到邹雨师手上的扳指,猛地笑道:“右护法今夜如此匆忙,是要往何处去?”
邹雨师一怔,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冷笑道:“兰坛主,这一声‘护法’,叫得实在不错。即使如此,请二位卖本护法一个面子,
让让道,好让我们通行。”
兰若居侧头看了下脸色昏暗的卓启衣,嗤笑道:“邹雨师,叫你一声‘护法’,是抬举你了,你还真当自己是棵葱?本岛右护法
,从来只有重帘一人!”
邹雨师还未说话,身后就传来方予璧的冷哼声:“重帘当年把扳指留给邹雨师,就是认定他。你又是哪根葱,敢质疑重帘的决定
?”
兰若居用扇子敲了敲头:“原来方大人还活着,看样子岑诗道那火放得不怎么样。也罢,不如就让我替同伙,收个尾吧!”说罢
,手中折扇一摇,无数道银光就射了出来。与此同时,方予璧已经扯下车帘一卷,将针卷了进去,同时出手,攻向兰若居。
那厢激斗正酣,这厢却相对无言,邹雨师略带防备地看着卓启衣,对方的脸色在夜里不很清楚。他记得,卓启衣的眉目一直隐藏
在阴暗里,窥伺着重帘的一举一动。叫人不能注意,也不易忽视。
忽地听到一声异响,邹雨师侧头一看,是方予璧微微受创。他心中一乱,不料眼前一闪,卓启衣动了起来。邹雨师大骇,还未后
悔,却见卓启衣一手伸进兰若居胸膛。
邹雨师心脏砰砰跳动。他认得,那是昏黄岛幻术最强杀招——勾心。
兰若居不可置信地看着卓启衣,脸上一阵扭曲过后,缓缓倒下。卓启衣的手渐渐从他胸膛里抽离,却没有带出一滴血。
勾心,不过是幻术,让人错以为自己被穿心而过,从而绝望,最后真正陷入死亡。卓启衣一手勾心,既快且流利,显见得幻术已
臻强境。
他缓缓回头,盯着邹雨师错愕的脸,冷冷道:“我不是为你,我是为他。既然他选择了你,那我绝不违逆。”
邹雨师愣了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此举等于背叛了昏黄岛,贺兰戎不会放过你的。”
卓启衣轻笑一声,转身离去前抛下一句话:“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你若是辱没了他的名声,我会让你不得好死!
”
贺兰戎盯着眼前的人,白衣素净,面目默然,身上自有一股无形的剑气。他浸淫武艺二十年,自然知道,这是高手才有的气质。
况且,这个人他并不陌生。
这十年武林,一直有着一个人的名字,被隽刻在每一个少年侠士的心里,就像是理想,叫人不住追逐。他是年轻人的偶像,挑战
过那些赫赫有名的人而未曾败过。他像是一座静静伫立在那里的高峰,引得人们竞相攀登,却难望其项背。
他就是“小孤山”陈俞幸。他的“孤山经”已经成为“江湖榜”上最为人艳羡的武功。他曾峨眉金顶之上力挫武林盟主,曾少室
山上逼去还剑老人。他的声名,叫最为尊崇的人听了,都不免严肃对待。
贺兰戎却是轻轻一笑,不屑道:“原来名满江湖的陈楼主,也不免沦为朝廷走狗。”
陈俞幸不与他争辩。他讷于口言,轻易不与人多费唇舌。天子在他身后道:“你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有什么好得意的?”
贺兰戎昂首而立,不看陈俞幸,只淡淡道:“无妨。本座也想与陈楼主一较高下。”说罢,身影已经动了起来。但见华服流彩,
在金殿中转圜,飘飘如仙,又光灿逼人。正是昏黄岛主名技——“凤栖梧”。
陈俞幸也发力而出,只见金殿之内,两道身影四处流窜。一个飘乎不定,高髻广袖,仙风道骨;一个沉寂如山,孤独寂寞寒伧,
衬得这金灿灿的大殿异样空虚。
天子与摄政王对峙着,心神却完全放在那两道身影上。忽听殿外异响,两人都是一愣,然后彼此深深对视一眼。当此之时,那殿
中徜徉的两道身影忽然变得疾风骤雨起来,倏忽间,就擦过涌进来的御林军,窜出殿外。
天子环视四周,只见御林军分为两垒,一垒立在自己身前,一垒环在铷王左右。叔侄两对望片刻,铷王眼睛扫向天子身边的帝师
,不由得笑道:“傅大人果真是老当益壮。”
傅雪岩捋着腮下的胡须,眯着眼道:“王爷的野心,也是越来越大。老臣记得,当日先帝托孤,王爷不负所托,臣等兢兢业业,
才使得朝堂稳定,百姓安居乐业。好容易到了今日,陛下龙章凤质,勤政爱民,本以为王爷和老臣一样,心怀归野之心,谁知…
…”他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铷王冷笑道:“本王初时并无其他想法,谁知尔等步步紧逼,深怕本王有不轨之心。本王不欲步
步为营、小心翼翼,只有先发制人了。”
“王爷即不愿如履薄冰,为何不撒手朝堂、逍遥而去?”
第十六章
一袭清冷的声音从殿外响起。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年轻男子,儒袍银甲,手执长剑,身姿如一杆笔挺的长枪,静立于月色之下
。铷王一看到他,一直镇定的脸色有些波动,低呼道:“秦川!”
秦川手从冷冷的月色中慢慢踏入殿内。他脸色静漠,行到天子身前,御林军诸人自觉地让开一条道,只见秦川单膝及地,道:“
臣,秦川,叩见陛下。”
天子表情也有些微妙,只略略一颔首。他身旁的傅雪岩却开口道:“秦将军,西北军是否已到洛阳?”
秦川答道:“西北五万大军已驻扎在郊外十里,静候陛下发落。”
“很好。”天子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铷王。双方严阵以待,大殿之上静谧得可以听得到针落得声音。殿外隐隐有风声而
来,忽听一声惊呼,众人不由得向外望去。只听秦川低低问道:“出了什么事?”
殿外疾步走进一卫兵,向天子行礼,道:“禀告陛下,门外有两个人……飞了起来!”
众人又是一愣,忽觉风起,竟有短兵相接之声。突然一声低呼,有三个身影从远方天外落在殿门之外。
贺兰戎手中抱着苏温存,嘴唇抿成一条线。在他对面,陈俞幸淡漠地负手而立,静静瞧着两人。
苏鸿从外城匆匆赶到,就只看到两道游龙一般的身影在半空中交织。正恍惚间,忽觉眼前一道黑影闪过,直冲向天际。只听贺兰
戎一声惊呼,就看见苏温存直直从半空中落下。
他慌忙走上前,只见苏温存脸色苍白,长眉微蹙,竟是从未有过的脆弱,似是最后一点生命的星火,微弱燃烧。贺兰戎揽着他,
说不出一句话。
所有人都不发一言,局面静静僵持着。忽听苏温存咳嗽一声,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贺兰戎,突地淡淡一笑:“我说你敌不过陈
俞幸,可是没有诓你吧?”他眉目本就俊美,星辉下淡淡一笑,竟也有褪去冷峻的淡淡风华。
贺兰戎冷着脸,唇色却苍白:“谁允许你挡过来的?”苏温存也不恼,只是摇摇头,微微侧着脑袋,轻轻道:“我累了,想睡一
会……睡一会,就能看见母亲了……”他声音渐渐微弱下去。
贺兰戎怒喝一声:“不许睡!”却见苏温存微垂着头,毫无反应。他心下一慌。即便当年被苏家重创,伤其一臂,奄奄一息之时
,苏温存也没有如此脆弱。
苏鸿奔了过来,伸出手一摸他的脉,惊呼道:“不好,伤及心脉,情况危险。”
贺兰戎双手一僵,那双向来犀利的眼睛茫然地环视四周,又垂向怀中之人。他抿抿嘴唇,像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似的,打横抱起
苏温存,决然而去。
御林军要捉住他,怎奈身影太快。天子沉沉对陈俞幸道:“陈楼主,抓住他!”
陈俞幸理都不理,只静静站着。苏鸿在一旁开口道:“陛下,心死之人,你就放过他吧!”
天子脸色稍沉,铷王在一旁忽然大笑。天子一怒,真要说话,却听秦川淡淡道:“王爷在笑些什么?可否告知末将,也让末将笑
笑?”
铷王停住笑,深深看了一眼秦川,意味深长道:“皇侄你的手下,可不怎么听你的话呀——”
陈俞幸扫了他一眼,冷声道:“我不是谁的手下。”他顿了顿,忽然对铷王道,“当日陆华亭之事,是否是你安排的?”
铷王一愣,随即答道:“不错。当日是我给清河王一杯毒酒的①……这事,与陈楼主有何关系?”
陈俞幸点点头,对苏鸿作了一揖道:“不负所托。”说罢,绝尘而去。
铷王若有所思地看着陈俞幸的背影,忽地一笑。天子在他身后冷冷道:“皇叔到如今,还笑得出来?”
铷王扫视四周,笑容不减:“本王没想到,连秦大将军也来了,实在是失策。只是边疆战事频繁,秦大将军抽身,不怕戎寇进犯
?”
秦川执剑漠然而战,闻言只是微微蹙眉,冷声道:“无妨。突厥近来大丧,三位王子为争储位,争斗不休,无暇东顾。况且本将
军已着杜匡、叶梦乔两位将军留守,王爷还请放心。王爷要担心的是,您和突厥国的交易,今日暴露于此,将来天下无您容身之
处。”
铷王仰头大笑:“自古成王败寇,窃国者侯。待本王荣登大宝,天下尽在于手,只怕无容身之处的,还是你们!”
秦川一哂,捏紧剑道:“王爷还真是自信。”
铷王看着他,放柔声音道:“秦将军何苦执迷不悟?满堂朝野都是我的人,小皇帝不过只有帝师一派支撑。即便有天下学子支持
又如何?我江南、西南并河西河东三十万大军,还抵不过你西北区区五万人马?况且,你秦川真带了五万人马出来了?想要诓我
,可没那么容易。”
秦川听罢,淡淡一笑,似有银沙雪月在眼中流过:“秦川不向卖国者称臣。王爷虽有三十万大军,可也要有命回去率军。可惜…
…”他话音刚落,剑光便闪现出来,顿时满室生辉。那剑光清冷,蛟龙般冲向负手而立的摄政王。铷王宽大的袖摆一扬,双掌击
出,那一袭的力道,连一丈之外的人,都有所察觉。
秦川剑意不断,卷着北地的风沙,西穹的明月,缓缓向铷王流去,却被那浑厚的内力所挡。铷王苦练四十年天龙真气,为的就是
这一飞冲天、真龙现世!
忽听“叮”的一声,又一道剑光加入。秦川侧眼望去,却是苏鸿一袭白衣,翩然加入战局。两剑对掌,一样孤高的剑意,一样冷
傲的心。谁还记得当年江湖子弟意气风发,视千军万马于无物?如今却已江湖老去,唯有灯下红袖,一杯樽酒。挑灯看剑,吹一
曲春风不度玉门关。白袍儒将,佩剑少侠,狂放名士,胆小奸商……那些过往,都随风而去,却又被这并行的剑挑起。两人交视
一眼,不由得会心一笑。
人生快事,不若与知交并肩,共战强敌。
铷王推掌,掌力如怒龙,呼啸而过。殿上早已乱成一团,帝师护卫着天子,望着这混乱的局面。忽然只听剑声大涨,殿内交织的
声音停滞下来,却是秦川单膝跪地,手捂胸口。铷王真气被他剑气所迫,亦觉得喉咙上泛起一阵甜腥之气。
苏鸿皱眉,才要发身,忽听一声“且慢!”,只见铷王幕僚邱华生,擒着一男子上殿。那男子生得极为冷艳,连见惯了美人的天
子,都不由得微微一愣。
苏鸿脸色一变,只见邱华生手握匕首,紧紧抵着那人的脖颈,冷笑道:“苏鸿,放下剑!否则的话,苏西的命可要丧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