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过和华朗说了几句话,可是情势不待人,师弟师妹们已经要和人拼命了。倒是老夫人舍生取义,站起来口宣佛号,对褚掌门道:“贫尼已是日薄西山的年纪,早一日晚一日归西也没什么关系。请褚掌门无须在意贫尼,不要因此和人结怨,伤了天脉剑宗的名声脸面。”
褚掌门感动得热泪盈眶,连忙劝她:“大师放心,我褚承钧还活着一刻,就不能让你受人欺负,就是我不行,上头还有官府,还有皇上呢。”褚二庄主冷笑一声:“她是哪门子的尼姑,分明就是我们慎德山庄的逃奴!我手上还有那贱婢的身契,褚掌门不妨看仔细了,免得被她骗了,为他伤了咱们两家的和气!”
他把卖身契拿了出来,褚掌门伸手就要夺过来,二庄主却有所准备,一缩手又把身契收回,递到狄知贤面前,说了声“请”,叫他主持公道,把老夫人判归他大哥。狄知贤拿了那张契纸看着,眼神一下下地却瞟着褚掌门。
褚掌门踏上一步与尹承钦并肩而立,挡在老夫人面前,咬了咬下唇,高声叫道:“徐师妹,去把圣旨请出来!”
圣旨?虽说武林中人都不听官府之令,但听到这两字时也颇有些惊心。尤其是那两位褚庄主,都是投靠了朝庭的人,一听到圣旨不由得就变了脸色。徐师妹应了一声,爬到车里,不一时便掀开车帘,拿出两张金灿灿的圣旨,脸上甜甜地堆着笑容,探出头来问褚掌门:“掌门师兄,要哪张圣旨?”
褚掌门眼一睨褚家的人,微微一笑:“自然是拿圣上敕封慧清大师的那张圣旨。慧清大师是智深国师的嫡亲师侄,又是宫中李德妃最宠信的大德高僧,若非为和尹师弟一分亲缘难断,怎会跟着咱们到这种穷乡僻壤之地来,还受人诬陷?虽是她佛法慈悲不与人计较,咱们可不能辜负了皇上和智深国师的信重,让她在咱们天脉的地方出了事!”
老夫人和尹承钦站在一起,长相看着并不相似,却都是肌肤如雪,那种自然超拔世外的气质也是像了八九成。褚掌门眉眼之间其实和她颇有几分相似,但尹承钦那一声“娘”叫了出来,褚掌门却一口一个“慧清大师”,众人也实难想到这声娘叫的是岳母不是生母,除了褚老庄主一家,就都有几分信了这位高尼是尹承钦的母亲。
至于她和慎德山庄的关系,一边是一纸契书,一边是皇家圣旨,狄知贤心里也有了决断。他叫人从车里接过了圣旨,展开细看,和他当初在长沙遇见褚掌门时所见的那张宣他们入京的圣旨材质样式都一模一样,下面也印了鲜红的玉玺,看来应当是真的。
再看那旨意上写的,果然是嘉奖这位慧清大师佛法高深、诚心向佛、忠心皇室,特地降旨敕封云云,便将圣旨拿给挤到他身边的褚庄主兄弟看,劝他们道:“这尼姑是受过皇封的,也算是半个官家人,与咱们江湖人不是一路。不管贵庄的逃婢究竟是什么人,尹承钦不是曾给过你们银子么?此事揭过去就是了,不然你们硬拘这尼姑做奴婢,只怕要惹动官府,倒是你们自家不好收场了。”
褚老庄主来这是认儿子的。不管这场闹开了好不好看,火枪和硫酸他起码能先拿回家了,孰料认儿子的局八字还没一撇,儿子他娘就成了受皇封的佛门大家,他一个江湖中人,想抢想拐俱都不好下手了。
褚掌门冲着老庄主扬了扬下巴,冷嘲一声:“老庄主看够了没?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当初鲁国师与我交情深厚,特地为我求了入京面圣的机会,慧清大师也是受他举荐才得了皇封。老庄主若也想要一张圣旨傍身,只和我说便是。我不仅与鲁国师交好,本派三弟子姚承钠现已是四品工部员外郎,又因文才出众,日日在御前侍讲,在皇上面前说两句话也不算什么。”
四品大员?众人又是一惊,再看向褚掌门的眼神便都有些不同。江湖中人虽然都恨背弃江湖义气,甘作朝庭鹰犬之人,却也恪守民不与官斗的古训,不肯轻易对朝庭大员下手。
随来的人就有许多默默地撤了刀剑,狄知贤冷笑一声:“我早知道姓姚的小子是个官迷,却没想到他真做了大官。倒要恭喜褚掌门了,你们这一脉,迟早都要和姚承钠一样平步青云,在官府里占个一席之地。可是这天脉剑宗是否就该改个名了?你和你这些师弟,以后算是官家的人呢还是江湖人呢?”
随他来的人也附和着逼问:“不错,天脉剑宗本是河北大派,就算出了一两个不肖弟子也不算什么。褚掌门若肯将韩承鑫和姚承钠逐出师门,誓不再与他们和这个受皇封的尼姑来往,咱们就还是朋友,若是不肯,咱们武林当中,可容不下做官的门派!”
那群江湖人问得咄咄逼人,褚掌门却不敢替师弟师妹们回答。虽然于师弟和师师弟也捐了监生,莫师弟年纪还小,两位师妹也快要出嫁,但他们这一辈子都是受着江湖儿女的教训,自己一个穿越者不在乎什么江湖不江湖的,师弟师妹们肯定是要在乎的。
他双眼缓缓掠过几位师弟师妹面上,心里忽然生出深重的忧虑。这些师弟年纪都不大,万一一时冲动跟着他金盆洗手,以后后悔了怎么办?他们派里顶多是有钱捐个候补,也不会有等着实缺的一天,这些师弟们以后不能再仗剑江湖,也不能入朝当官,这一辈子不就让他耽误了吗?
正这么响着,自包围圈外,忽然响起一声石破天惊般的巨响,这声音不只天脉一门,就连狄知贤他们也是耳熟之至。众人皆是一阵惊惧,回身看向声音传来处,却见赵师妹站在车辕上一手端枪,枪口斜斜指向天上,徐师妹则从车厢内探出头来,枪管左右平移,瞄着围住褚掌门的一众江湖人士。
见众人向她们看去,赵师妹脸微微一红,把枪口放了下来,稳稳端在手中,指向狄知贤,难得地抢在徐师妹之前说了话:“这里是天脉的地方,做主的只能是我们掌门褚师兄,各位不管是挟了谁的令来的,上门也只是客,哪有客人欺上主人的道理?”
徐师妹半个身子探在车面,手里还向于、师、莫三位师弟递着枪弹,听了赵师妹的话,也爽朗地露齿一笑,颜色明媚动人,说出的话却杀气四溢:“就是的,天脉剑宗的名声不是写文章写出来的,你们仗着人多势众欺上我门来,难道以为我们这些人都不会杀人么?”
于师弟和师师弟一惯是老实人,不爱说话,宣传标兵莫师弟却是忍不住要开口:“狄少侠,现在武林盟主已经是华盟主了。他和我掌门师兄、姚师兄还有鲁大师一向交好,鲁大师进京做了国师他都没什么表示,更不会因为姚师兄做了四品官就派人来为难我们。你这次来奉的是陈盟主之令,可奉了华盟主之令么?俗话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这样大大咧咧地拿着盟主令上门,不怕以后华盟主知道了,要问责于你么?”
狄知贤沉了沉脸,看了一眼身旁的褚庄主,正色道:“韩承鑫与魔教教主结亲一事,难道是假?姚承钠投效朝庭,背弃江湖规矩,难道也是假?你们若执意抗命,我也只好命人动手拿下你们,再向陈盟主和华盟主交待了!”
褚掌门听到这里,感动泪盈于睫。他一个假掌门,穿过来之后也没少给师弟们揽麻烦事,没想到事到临头,这些师弟师妹们都这么支持他,甚至不惜和盟主派来的人做对。只是这一场真打起来,就是能把这些人杀了,他们自己的损伤必然也极大。他一共只有这么六个师弟师妹,实在跟人拼不起。
他上前一步,对狄知贤道:“狄少侠,此事我给你交待,不要牵连别人。我这些师弟们年纪幼小,不懂事,慧清大师又是官府的人,他们能做什么?华盟主叫你来,不过是问韩师弟和褚老庄主的事,就连姚师弟也是我现说的,你现听的吧?何况江湖中也没有不许做官的死规矩,我就叫姚师弟回来金盆洗手,退出江湖,这件不就得了?褚老庄主所说的逃婢一事你已有公断,不必提他,至于韩师弟成亲之事,那是我叫他成的,我愿卸下这掌门之位,以赎其罪,狄少侠,你看怎样?”
57.金盆洗手
容不得狄知贤说话,褚掌门就一叠声叫赵师妹:“去端盆水来,掌门我今天当着众人的面金盆洗手,退出江湖。诸位在此为我作证,今日之后,再有人拿韩师弟和玉清大师的事来找我们天脉剑宗的碴,就休怪我褚承钧不客气了!”
众人本来也未想到逼得他要退出江湖,有几个心软的就想劝他,褚掌门也不识劝,环臂立在人群当中等着徐师妹。不多时赵师妹眼泪汪汪地端着盆水进来,盆子倒还是萧大师开玻璃厂时烧的,看着通透晶莹,衬着清水璀璨生光。
褚掌门就要洗手,人群当中却有人叫道:“褚掌门要金盆洗手,这盆子又算什么,有什么用?”
褚掌门抬头一看,却是褚垂裕。想不到小的也在这,真是太好了,他要连父带子一起留下,华盟主那儿干什么就更方便了。他从赵师妹手里接过水盆,对褚垂裕冷笑道:“金盆,你给我?打一个金盆要多少钱,你知道吗?金盆洗手,重要的不是形式,而是内涵。我褚承钧是一派掌门,不是某些指着父母地位吃饭的二世祖,当着众位江湖人说话,就绝不会再咽回去。”
褚垂裕气得身上直哆嗦,指着他要骂,却骂不出话来。两人剑拔弩张之时,一个身影挤入二人之前,先道了声“借过”挤开褚垂裕,将手直伸到了褚掌门端着的水盆里。
水声哗哗响起,褚家兄弟才打破了对峙状态,看向占了水盆的人。那人身材高挑消瘦,两腮深深陷下,神色黯沉,一双眼中却闪着坚定的神彩。狄知贤的声音兀地响起,攥着令旗冲到了水盆前,一把抓住了那人双手。
“罗靖,你要做什么?”
罗靖淡淡看了他一眼,抽出手来,在赵师妹手臂上扯了毛巾下来,轻擦着双手,气运丹田,声闻场中:“各位好汉在此作证,我罗靖自今日起退出江湖,从此不再管蒙山事务,也绝不会再在江湖上露面!”
蒙山派被他拉来的师兄弟都要疯了,挤开狄知贤和褚承钧,将他团团围住,问他这是发什么疯。几位年纪大些的师兄还不停向来人行礼致歉,叫他们不必在意罗靖方才的行为,罗靖还是蒙山少掌门,不会就此退出江湖。
罗少掌门虽然憔悴消损,但武功还是在身的,仗着师兄弟们不敢把他怎么样,用力分开众人,走到一个蒙山弟子面前朗声道:“戚师兄,罗靖自幼顽劣无知,也曾给师兄惹下许多麻烦,一直想向师兄道歉,今日……”他深深一拜,起身望向那位戚姓弟子的双眼:“戚师兄武功既高,胸怀又宽广,正是掌门的不二之选,幸勿推辞。我爹爹以后,要求师兄照应了,罗靖不孝,请师兄在我爹爹面前劝解一二,以免他老人家伤了身子。”
说罢,他分开众人,又到了狄知贤面前:“狄兄,你我相交多年,我劳烦你的事,也是数不胜数。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便是再见,只怕你我也不能这样论交……请狄兄受我一拜,从此山高水长,各自珍重。”
他又是一躬鞠下,狄知贤连忙双手去扶,罗靖往后一让,又到了褚掌门面前:“褚掌门,以前咱们多有误会,我还教狄兄伤了你,千错万错都是罗某的错,请褚掌门不要怪罪狄兄。”
褚掌门连说不敢,心里猜测着他退出江湖的缘故,说了句:“日后你到了连山只管找韩师弟,他跟靳城是正式三媒六礼成的亲,怎么着在那儿也有些话语权。要真有人拦着不让你见陆姑娘,你就找他走个后门。”
罗靖这才破颜一笑:“多谢褚掌门关心,在下自有打算。若褚掌门以后有给令师弟写信的时候,也请替我捎一句话——我罗靖早晚有一日,也要像令师弟一样,堂堂正正去迎娶阿华!”
说罢又似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身对张着手不知要干什么狄知贤低声道:“罗靖有句偏着褚掌门的话要说,请狄兄勿怪我。天脉剑宗出的这些事,华盟主当日早都知道,也都一一化解了,咱们再回头来找褚掌门的麻烦,传到华盟主那里,其实倒容易伤了两家和气。陈盟主不过是碍不过褚老庄主的面子,令你过来调解一二,如今倒成了你放不过此事,逼得褚掌门退出江湖,是把小事化成了大事,更是令陈盟主夺了华盟主的面子。多的事我也不好多说,请你自行斟酌。”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一纵,便从众人头上跃过,飘然往山下而去。以戚师兄为首的蒙山弟子都懵了,见他逃走什么也顾不上,拔腿就追。狄知贤也往山下追了几步,又想起自己还要主持褚掌门金盆洗手的仪式,硬生生住了脚,一脸焦急之色地望着山下,对蒙山派众人喊道:“众位师兄千万拦住罗靖,别让他走上邪路!”
罗靖这一跑,蒙山这一退,不少随着来凑热闹的江湖散人也跟着悄悄退了,天脉院落之中顿时空荡了不少。褚掌门把水盆往地上一撂,看大伙的心思都在罗靖身上,就连狄知贤都分不出神来理他,便招呼赵师妹先去和徐师妹把车拉进去,又要了支枪给尹师弟拿着,清咳一声,费心叫了狄少侠一句。
“狄少侠,本掌门还没洗手呢,你这个见证人可得看着啊,不然将来再有人说我什么什么的,少侠你来再找几趟,我这手就得洗脱了皮。”
狄知贤茫然地把脸转向他,眼还往山门那边斜着。褚掌门又叫了他一声,看他魂没在这儿,干脆就蹲下在盆里涮了涮手,自己拿手巾擦干了,向着院中还在看热闹的人高声道:“褚某从今日起退出江湖,天脉剑宗掌门一职,即日起传与我师弟尹承钦接任。”
说罢一拐子捣上了狄知贤:“狄少侠,听见了吗?我不是江湖人了,以后谁敢上天脉山欺负我师弟们,我这个中书老爷可不跟你们客气了,少不得要下帖子请了山下的知县知府老爷把敢探我中书大门的人都绑到县里坐牢!”
狄知贤哪管他是中书还是尚书,心里早如猫抓一般,好容易忍到他洗完了手,也不管这事算了了没了,双手一拱,对众人道了声:“此间事已了,多劳各位了,狄某还有事要办,请各位各自回去,来日我再行赔罪。”脚下一错,就要离开天脉。
他都要走,别人自然也要跟着,只有褚老庄主眼中微露郁色,在不起眼的地方盯着他。褚承钧想到华盟主的大计,自然不肯让他走,连忙出声叫道:“褚老庄主,褚少庄主留步,在下还有些事要与贵庄管事之人商议。”
褚垂裕面上一片狠戾之色,瞪着他问道:“我们与你有什么可说的?”
褚承钧道:“少庄主这是说哪里话,咱们都姓褚,五百年前也是一家。早先我在江湖没什么机会与各位联络,以后我在朝中做官,孤身一个多不方便,总也要认些亲族来往,面上才好看。”
狄知贤听到他们争吵,忽地又想起方才罗靖说出此事都是褚德盛背后主使,说不准褚中书就要把他们留下下什么黑手,责任感一起,停下脚步对褚承钧说:“不成,我带了褚老庄主来,就要把他和别人都平安带回去。你们两家早有嫌隙,若留他们下来出了什么意外,我将来如何向众位英雄交待?”
褚大人笑吟吟地说:“有什么可交待的,我和老庄主、少庄主都是有官诰在身的人,行事斯文谨慎,哪如你们江湖人那样动不动就要打要杀的。我留他们下来,不过是商量着将来如何得官罢了。”
这句话说得,不只狄知贤,就连那些还没离去的江湖人各各面上都有了异色。褚德盛父子脸色白了又白,好在这种一脚朝廷一脚江湖的日子过久了,心里早打算好了各种对策,张口就推到褚承钧身上。
“褚掌门,不,褚大人,我慎德山庄和你有什么恩怨,你这样污蔑我们父子?你贪图名利做了朝廷走狗,难道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