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忧外患,西楚,当真难以撑下去了么……”
“师尊,徒儿无能,您若是撒手而去了,这祖宗的基业恐怕就要毁在徒儿手中了……”
“与其耗尽西楚最后一点力量,倒不如……”
楚轻桀阖上眼帘,怔忪站立良久,他不知自己的自言自语能否传入离间熟睡的病弱老人耳中,终于拖着脚步在黑暗的宫殿中远去。
这幽冷的月色同样笼罩在另一片山水之下,月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
那宁静如世外桃源的溪水镇上,薛大夫的小屋之中,蓦然在安宁的夜里爆发出一阵惊喜至极的女声。
薛大夫磨着药材的手一抖,急忙慌慌张张地往里间跑去,差点和冲出房间的女儿迎头撞上。
“女儿家家的跑什么跑?成何体统!”薛大夫狠狠瞪了自家丫头一眼。
薛琪吐了吐舌头,忙扯着老头的袖子往里走:“爹,对不起嘛,快去看看,他……他醒了!”
第一百零二章:密商
月色幽幽,透过单薄的纸窗洒落在床头。
“咚”的一声,一个黑影忽然从床上跌倒下来,发出一阵闷哼,帘帐也被扯破了,稀稀拉拉落在地上,男人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浑身无力,全身上下针扎似的疼痛着。
“呀!你怎么起来了!”薛琪骇了一跳,急忙丢下老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窗前,将那男子扶起,“你知道你的伤势有严重么?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腿都断了,还想着下床走动不成?!还不快快回床上躺着!”
那不断挣扎的男子听到这句话蓦然一震,就安静不动了,他低下头来怔怔望着那小截空荡荡的裤管,颤抖着伸手似乎想要摸上去,伸到一半突地又生生顿住,五指紧攒成拳头,“砰”地锤到床榻上。
可是却连那手劲都是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男人紧紧闭上眼,喉咙里挣扎出咯咯的嘶声,似是有股撕心裂肺的痛楚狠狠扼着他的咽喉,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
薛琪见他这副样子心有不忍,又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只得救助似的望着老爹。
薛大夫年过半百见多识广,摇头叹口气道:“阁下伤势未愈,切莫大喜大悲,能从这样的伤势之下活下来人之人想必心志远高人一筹,活下来已是万幸,至于阁下的腿……老夫也无能为力,务必节哀。”
“爹……”小丫头见那男子面颊苍白如霜,眼神更是晦暗如死灰,整个人融进寂冷的幽暗之中仿佛被死气包裹住一般,直叫人透不过起来,只好咬着唇扯了扯薛大夫衣袖。
“……多谢二位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那人沉默半晌,哑声道。
薛大夫一掳胡须,笑道:“不必不必,要谢就谢老天将你沿着溪水从来咱们村才能被村民们救起,夜寒露重,阁下伤势颇重,还是安静修养为好。诶,还没请教阁下大名?”
“老先生客气了,在下,”男人沉淡的声音一顿,更低了几分,“在下朗川。方才一时失态,倒叫先生见笑了。”
薛大夫看他一眼,点点头道:“小老儿姓薛,是这个溪水镇的郎中,这位是小女薛琪,朗公子先好好休息罢,有何事也等明日再说。”
“多谢。”朗风应了一声,待二人走后,才缓缓躺倒在床榻上。
榻上棉被还带着温温的温度,朗风手指扣进柔软的被单里,却是手脚冰冷,这股冰冷像是从心脏蔓延出去,夹杂着身体的钝痛,如潮水般向四肢百骸涌去。
没想到,本以为穷途末路的必死境地,竟然让自己终究是苟延残喘偷生下来……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不知道那些兄弟们怎么样了,不知道战事如何,不知道——
王爷是否平安无事?
可是他已经成为一个废人!这世上已经再也没有蜀川第一大将!
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办不到!朗风紧紧咬着牙,双手颤抖的覆上那狰狞的断腿处,削瘦苍白的脸深深埋进被枕里。
仿佛有股挡不住的苦涩悲哀从喉咙深处抑制不住的涌出,聚集在眼眶里,被紧闭的眼皮死死遮住。
在萧王府十余年的岁月里,朗风从没哭过,如今,却也不懂怎么哭了。
有冰冷的东西浸湿了干净的枕套,那是什么?
当清晨的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呜呜的号角声再次嘹亮的吹响在国都城墙外,大片大片的黑压压的营地里。
养精蓄锐了一整晚的玄蜀联军又开始新一轮的叫阵和佯攻,可不管怎么攻击甚至辱骂,那阴森森的巨大城门就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回应,似乎打定主意拖下去。
耀帝陛下立在帅帐不远处的一方矮坡上眺望城头,长眉微皱:“看来西楚是想跟咱们比耐心了。”
北堂昂元帅和常裴将军都站在陛下身后,北堂点点头道:“不错,只是,咱们能拖下去么?”
“那也无妨,”一旁坐在椅上的萧王爷扯了扯腿上薄毯,似乎颇为厌恶的样子,苦笑道,“只是,可不可以拿掉这个,搞得本王好像个弱不禁风的老头子似的。”
玄凌耀放下远望镜,瞅他一眼,淡淡道:“不行,方太医吩咐过,你双腿的经脉正在慢慢恢复,绝对不可以受一点风寒。眼下毕竟才春末,早晚还凉着呢,你且忍忍罢。”
见对方依然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玄凌耀不由无语道:“你堂堂大男人,计较这些作甚,还是快些想想攻城之事罢。难道你不想尽快赶回蜀川?”
这话说得萧初楼立刻沉默下来,他垂了眼,从怀里摸出一副冰冷的铁甲护腿——上面还带着被金属击打的凹痕,透着深黑的血色,似乎怎么洗也洗不尽一般。
这么久时间,朗风全无半点消息,恐怕……
萧初楼面沉如霜,眯起的凤眼深深透出一股炙热又寒冰的恨意,缓缓道:“唐肃迟毁我蜀川两元大将,又废你一臂,本王定要亲眼见他死——!!”
“只可惜,阿皓和阿风,连他们的骨灰,我也无法带回故土……只能报仇以慰他们在天之灵,”萧初楼闭了眼,话锋一转冷声道,“那西楚不是不肯开城门与我军一决雌雄么?哼!那敢情好,反正西楚的有生力量已经不多了,俱都缩在那乌龟壳里面,咱们何必去硬碰硬?”
“他们要躲,就让他们躲。我们只消派兵进驻西楚各大要地,只管去接管那军务财政、粮食商贾,如今西楚大半土地早已事实上归我们所有,就是让这孤零零的国都当个孤立无援的国中之国又何妨?”
萧初楼连连冷笑,语气越见尖锐:“就算城里粮草再多,那数万大军,数十万平民难道不吃不喝?一个月、两个月,能消耗多久?与其活活饿死在里面,迟早都是要投降的!”
“大不了,更狠一点,在四周城墙外堆上易燃的干草枯木,一把大火将这乌龟壳烧个底朝天去!”
蜀川王殿下狠辣至极的一番话听得北堂昂瞠目结舌,冷汗直流,倘若真的这么做了,恐怕整个西楚都要怨恨地揭竿而起了!
平日里见萧王爷温和雍容,即使偶尔无耻了些,那也至少还有身为蜀川之王的气度在,可眼前这……委实特狠毒了些。
宁惹阎王,莫惹蜀王啊!
常裴回想起自己曾经顶撞过萧王爷,更是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冷战,哪里敢插口。
玄凌耀眸光一闪,正要说话,忽然老远有传令兵恭敬地声音传来:“启禀陛下,西楚城头上有敌方口信称西楚皇帝请陛下和萧王爷一晤!”
传令兵的禀报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
众人一时间摸不透西楚搞什么把戏,均皱着眉面面相觑。
常裴冲玄凌耀沉声道:“陛下,眼下我军尽占上风,根本不需与敌人玩什么把戏,那西楚皇帝定是不安好心,况且上次陛下和萧王爷已经上了一次那魇皇狗贼的当,莫非还要上第二次不成?”
北堂昂点了点头:“不错,看来那西楚恐怕是内部出了什么事,眼看抵不过我军大军压境,才出此下策,陛下和王爷大可不必理会,方才萧王爷说的几点,除了火烧西楚王宫还需三思之外,都是可行的,陛下和王爷伤势未愈,犯不着再次以身犯险。”
玄凌耀眼光扫过众人,缓缓开口道:“你们说的是不错,不过依朕看那楚轻桀和魇皇教主也并非愚人,同样不入流的下策,怎么会用上两次?”
坐在椅上闭目不语的萧王爷,轻轻唔了一声,道:“方才北堂将军说西楚内部恐怕出了什么事,所以楚轻桀才会急了,诸位不妨猜猜,会是什么事呢?”
经这一提,北堂昂眉梢微扬,电光火石之间有个念头迅速窜上来,惊喜道:“莫非……”
玄凌耀深黑的双瞳也流露出不可置信的喜悦:“这么久以来,西楚连吃败仗,倘若魇皇教主还在,定不会置之不理,看来西楚这个王牌,就算没有死,也定是对我军再无威胁了。”
常裴脑筋转的慢,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抚掌道:“原来如此!这么说,难道西楚皇帝是示弱投降的打算?”
没有理会常裴的如意算盘,萧初楼摇摇头当下泼了他一头冷水:“那也未必,说不定楚轻桀眼看亡国在即,心灰意赖之下以此引诱本王和陛下前去,来个同归于尽。”
“呃……”常裴挠挠头,变色道:“那可怎么办?!”
玄凌耀瞥了眼萧初楼,淡淡笑道:“别吓他了,如果楚轻桀如此疯狂,早就开城门与我军生死决战了,他会拖,正是因为他处事沉稳,是万万不会拿城里数十万军民开玩笑的。”
“本王可没开玩笑,”萧初楼摇晃着脑袋,道,“本王现在怕死得很,还想长命百岁呢。”
这话说得几人哭笑不得,哪有人这么明目张胆地贪生怕死的,何况还是堂堂蜀川王爷。
常裴小心翼翼瞅着萧王爷的脸色,道:“那依王爷看,该如何打算?”
“嘿嘿,”手指在木椅轮轴上摩挲一会儿,萧初楼露出一丝胜券在握的轻笑——像是一扫接连几日的沉痛阴霾,拨云见日般爽朗,“既然我们是占着上风的,干嘛还听楚轻桀的,他想见陛下,就自己单、独过来谒见。”
瞧这便宜占得……
听罢,众人都露出了无语的神情,只有常裴猛的一拍手笑道:“王爷这手高啊!在咱们地盘上看他能耍什么诡计。”
“咳,”北堂昂轻咳一声,打断了常裴的美妙幻想,担忧道,“可是楚轻桀也不是什么蠢人,怎么可能轻易只身前来?”
“诶,将军此言差矣,”萧初楼呵呵笑道,“楚轻桀自然不会答应的,但是这就好像谈买卖,坐地起价,还能落地还钱,只管先这么回复对方便是。”
北堂昂终于笑了一笑,眼见陛下也颔首同意,连连点头道:“如此,微臣明白了。”
众人又等待传令兵前去回话,常裴眼看陛下与王爷又捡些趣事说说笑笑,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只有自己瞅着前线的方向忐忑不安,顿时觉得面红耳赤。
萧初楼状似不经意瞟了北堂昂一眼,问道:“北堂将军,不知朗风的下落可有消息了?”
北堂昂顿时神经一崩,沉默一瞬,沉声道:“回王爷,暂时未有。”
“哼!”萧初楼心中本也没有抱希望,但是听见这回答依旧禁不住心下一沉,虽然明白这件事并不能迁怒于对方,然而内心的熊熊怒火仍旧无法抑制。
他眯着双眸,盯着北堂昂道:“当日那群埋伏朗风的西楚军呢?”
提起此事,北堂昂抬首,一字一字回道:“王爷放心,北堂已带兵尽诛敌方,一个不留!为朗风统领报仇雪恨。”
“是么……”萧初楼眼光转开,眼神闪烁,不言不语,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众人一时无话,只余山坡上树叶摩挲的沙沙声,绵延不绝。
静待片刻,那传令兵急匆匆地跑了回来,恭敬道:“回禀皇上,王爷,敌军在城头上扔下一封信,交与皇上过目。”
玄凌耀并没有伸手去接,萧初楼担心那信上有什么手脚,反倒一把拿了过来:“让本王看看吧。”
这分明是大不敬的行为,众人却也都见怪不怪,反正这位萧王爷大不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陛下都没说什么,何况他们这些外人。
北堂昂余光落在耀帝陛下侧脸上,见对方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萧王爷身上,心中酸涩的暗叹一声,悄然收回了眼光。
萧初楼手掌熨开火漆,展信一览,不过须臾功夫便微笑道:“好得很,看来我等离大功告成之日不远了。信上说,楚轻桀邀请陛下与本文一晤,事关三国未来命运之大事,为表诚意,地点可由咱们挑选,但不能在大营之内,双方军队必须在五里开外。”
玄凌耀皱了皱眉道:“如果那魇皇教主也来……”
“哈哈!”萧初楼长笑道,“放心,唐肃迟怕是已经不行了,否则楚轻桀也不会这么急着停战了。”
“好,便是应了他又何妨!”玄凌耀拍板道,“传令下去,明日午时,全军集合到五里外的长汀坡。”
“是!”
“陛下,王爷!”一个沉悦的声音裹挟在匆匆的脚步声中由远而近。
身着黑袍的男人大步流星,利落地跪地请求道:“请准许楚啸一同前往。”
萧初楼一怔,目光定定落在男人双眸里,默然片刻道:“你是认真的?”
楚啸淡淡抬头与之对视:“王爷,楚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第一百零三章:要你俯首称臣
天策三年,在三国之战持续将近半年后,西楚魇皇教主病危,楚帝自知大厦将倾,传书耀帝与蜀王于长汀坡停战会晤。至此,三国之争告一段落,史称“长汀盟约”。
——《大玄野史》
正午的日头当空闪耀,碧空如洗练,在连日来阴雨绵绵的时候,实在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长汀坡正处于西楚国度城郊南面,方圆十里,碧草如荫,穹庐似野,四下开阔无垠,白云低垂在天际,仿佛踮着脚就能摸到。
茫茫的草坪之上,西楚与玄蜀联军分开两旁遥遥对峙着,像是两片黑色的海潮密密麻麻连绵无边,中间空出极其广博的一片空间。
风声极大,在广阔的平原上呼啸。数十万人静静地等待着,瞩目着,翘首以盼,他们面容在火辣的烈日下晒得黝黑,紧张、担忧、得意、激动、恼怒、愤懑、喜悦,神色各异不一而足,竟然不约而同地丝毫不见混乱和嘈杂。
整个长汀坡唯有一张椅子,装有轴轮,吱嘎吱嘎的响在草丛和泥土之间。
无数的目光都汇聚在这张椅子上坐着的男人身上,惊叹有、耻笑亦有,惋惜有,幸灾乐祸也有,这数十万道目光有如实质如芒在背,再无所畏惧的人身处于如此注视之下,恐怕也不免流露出一丝怯懦来。
只可惜,椅背上此人除外。
萧王爷今日难得束了一顶银冠,在耀眼的阳光之下十分晃眼,而他的脸容却平淡无波,没有半点多余的神情。
所有人的站着,让他难免需要稍抬起头来仰视,然而普天之下,却无人担得起萧初楼的仰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