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落后玄凌耀半步,双手掌轮,行的不疾不徐,执意不在人前让这个男人给自己推车。
大玄的耀帝陛下脚步迈的很稳,目不斜视,他身披暗金色龙袍,袖口衣摆巧绣金丝如滚浪,在阳光之下仿佛有暗金流转,头顶帝冠珠链摇曳生辉,当真担得起一个“耀”字。
从这个角度,萧初楼双眸正好瞧见男人尖削的小巴,明朗英挺的侧脸轮廓,以及——紧抿如线的红唇。
一想起早晨给玄凌耀着衣之后,看着这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英俊容颜上带着久违的傲气笑容,皇者之气一览无余,萧初楼只觉得看的目眩神迷,忍不住抱着男人好一阵轻薄。
萧初楼眼光流转,想起那朱唇的滋味还有男人欲拒还迎的羞恼,不由有些想笑,终于记起眼下还是正式场合,到底憋了回去。
头顶高远的天际和如海潮的大军仿佛都幻化为黑白的幕景,他看着眼前帝王的高大的背影,一步一步向前,似要将这整个天下都揽入怀中。
楚轻桀却是早已到了,他高高立在坡头,冷眼瞧着这两个联手将自己祖国百年基业毁于一旦的男人,慢慢走近跟前,还有一个从未见过的黑衣男人默默跟在二人之后,大抵是护卫之流。
瞅见皇帝陛下垂在一侧的手渐渐握紧了,他身后的两名侍卫齐齐踏前半步,试探道:“皇上?”
“退后。”楚轻桀一摆手,轻轻吐了一口气。
直至复杂的眼光落在萧初楼身上,楚轻桀看着对方在璀璨的阳光下有些模糊的脸,恍惚间有些怀疑,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对他恨意多一些,还是别的什么……
“耀帝陛下,萧王爷,当日茫石山一别,可别来无恙?”楚轻桀眼光略微眯起,嘴角牵起一抹弧度,既似讥诮,又似自嘲。
“托楚王洪福,朕与初楼俱都安好,不劳费心。”玄凌耀淡淡一笑,开口就是一个“楚王”,直接将楚轻桀从身份上削了一个层次,“王”与“帝”,一字之差却是天差地远之别。
楚轻桀眼中怒火一闪而逝,冷笑道:“耀陛下莫非真将我西楚看做你囊中之物不成?哼,就算你东玄串通蜀川以势压人,西楚二十万大好儿郎也不是任人欺凌的!”
“哦?二十万?”玄凌耀转头扫了一眼西楚方黑压压攒动的人头,不以为意,“是加上了成立平民百姓老弱妇孺罢。照你之言,那我东玄就有数百万大军了。”
楚轻桀双眉倒竖,还欲反击,萧初楼却适时的插言进来,道:“楚帝陛下,你信上言有事关天下大局的要事,难不成就是讨论这个?”
楚轻桀冰冷而炙热的目光移到萧初楼双眼中,静静盯了片刻,直盯着对方浑身不舒服,才开口道:“既然萧王爷不耐烦了,那朕就开门见山直言了。朕请二位在此商议,便是想请教二位,如何才肯退兵?”
“退兵?”玄凌耀与萧初楼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意外,没想到这楚轻桀倒也是个干脆之人,示弱倒也毫不拖泥带水,只是……未免也想得太容易了些吧。
见两人全无反应,楚轻桀皱眉皱起,道:“只要耀帝陛下肯退兵,西楚愿意割地赔款,以、求、和!”
这话说得咬牙切齿,尤其说道最后几字,蕴含的愤怒与羞辱几乎喷薄而出——以楚轻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个性,要他做出这决定是在是不易。
萧初楼心底叹口气,微微摇头,道:“想必楚帝陛下也清楚,是西楚率先挑起的战火,吾皇御驾亲征,如今大军兵临城下,大半的西楚土地都早已是吾皇囊中之物,何须什么割地赔款呢?”
楚轻桀脸色一变,厉声道:“萧王爷,你这是何意?我西楚都城还在,国旗不倒,王爷口气也太大了吧!”
萧初楼淡淡笑了笑:“本王不过用事实说话而已,我军拥兵三十万,后方根基也日益牢固,就算西楚国都是铜墙铁壁,也总有一天会攻破的,到那时候,陛下再想求和却是不可能了!天下之大,有实力者居之。这么浅显的道理,莫非楚帝陛下不知?”
楚轻桀几乎气的手都发起抖来,强行按捺住怒气冷冷道:“那耀帝陛下究竟是何意?不妨直言!”
“楚王何必明知故问,”玄凌耀从宽大的袖袍中伸出手来,指着那雄伟的国都大手一挥,朗声道,“只要西楚即刻向我东玄称臣,从此西楚东玄是一家,朕可保证楚王王室一脉荣华富贵,臣民安乐!”
“玄凌耀你——!!”
楚轻桀一张黝黑的脸庞刷的一下阴沉如水,颈脖上暴起的青筋纠结,眯起的眼眸中几欲喷发的怒火暗潮汹涌:“分明是侵入我西楚国土家园的凶手,竟然还敢假惺惺说什么富贵荣华,臣民安乐?!玄凌耀,你不要太过分!”
“哼!凶手?”玄凌耀俊朗的脸容蓦然沉下,沉声厉色道,“当初是谁一而再再而三挑拨蜀川与东玄的关系,是谁挑唆蜀川内乱,是谁撕破脸皮挑起战火,又是谁用那些下作的法子,迫得朕与初楼几度险些丧命?!”
这番话抑扬顿挫、掷地有声,通通都是事实,说得楚轻桀脸色数变,难看之极,却偏偏反驳不得。
末了,玄凌耀稍停一瞬,缓缓道:“楚王陛下,谁是谁非,天下悠悠之口自有论断,莫非陛下身为一国之主,连这等担当都没有?”
“耀帝陛下好一张利嘴!”楚轻桀连连冷笑,眼眸中寒光闪烁,脸色却是缓了许多,“就算西楚有错在先罢,如今便宜都让你们占尽了,陛下见好就收,莫要欺人太甚的好!否则我西楚多得是血性男儿,就算是拼掉性命不要,也不让寸土!”
萧王爷手掌轻拍木质椅扶手,不咸不淡道:“哦?这么说来,吾皇的提议楚帝陛下是不肯接受了?”
吾皇?
楚轻桀目光转向萧初楼身上,眼神复杂,淡淡轻哼了一声,不屑之意十分明显。
话说到这个份上,双方又重新陷入僵局,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气氛一下剑拔弩张地凝滞起来,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之感。
却在这时,一直隐藏在二人身后沉默不发一语的黑衣男人忽而踏前一步。
这个突兀的举动令楚轻桀身后的两名大内侍卫瞬间紧绷了神经,手同时按上刀柄,死死地盯着那人,只要有不轨的举动,第一时间就地格杀。
谁知黑衣男人只是朝帝王和王爷一拱手,淡淡道:“陛下,王爷,可否让属下说几句?”
还未等正主开口,楚轻桀身后的侍卫冷喝道:“你是什么身份,吾皇与你家主子议事,你凭什么插嘴?!”
楚轻桀略扫了那人一眼,但见对方竖起的黑色领口之下,眉宇之间似乎颇为熟悉,眉梢眼角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不由多看了几眼。
萧初楼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冲楚啸微微点头。
得到应允,黑衣男人丝毫不理会那两个满脸怒色和不屑的侍卫,直视楚轻桀冷森的双眸,沉声道:“楚帝陛下,请容楚某斗胆问一句,敢问贵国国师唐教主是否身体微恙?”
楚轻桀黑瞳蓦然一缩,嘴唇蠕动还未发话,身后两名亲卫已然暴喝出声:“大胆!竖子竟敢非议我西楚尊贵的国师大人!”
一只手掌伸出,轻轻摆了摆,楚轻桀示意他们不得无礼,眼光定定望着楚啸,波澜只是一瞬间,口中却是冷静道:“国师正在宫中闭关,暂不见外客,不过几位若是想要拜见,可来宫中一叙,想必国师也不会避而不见的。”
呵呵轻笑声从萧初楼喉咙间飘出来,他手掌摩挲着双膝上的毛毯,淡淡道:“闭关?楚帝陛下还是莫要故弄玄虚了,火枪的威力你我都很清楚,就算唐肃迟没有当场身死,也不过多苟延残喘一段时日罢了,陛下别急着否认,不如请唐教主出来一见。”
“哼,国师正在闭关,不见外客。”楚轻桀眼光沉下,咬牙道。
“那么,”楚啸不卑不亢道,“楚某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准许楚某到贵国宫中求见唐教主?”
“什么——你要见国师大人?!”
那两名侍卫不可置信的失声惊叫,不光他们,就连楚轻桀也是一副诧异之极的表情,再望向玄凌耀和萧初楼,只见他们眸中滑过同样的震惊,显然事先也毫不知情。
萧初楼皱着眉头,眼光闪烁,终究没有出声制止。
“楚帝陛下,倘若怀疑楚某,就请将此物交与唐教主,由教主定夺罢。”楚啸微微一叹,双手将竖起的衣领放下,取出脖子上挂着的一块玄黑铁牌。
不过半指长,花纹早已在时光的洗刷中变得晦暗不明,他手指在铁牌上轻轻一摁,刷的一下竟然分成了两截,露出内力藏着的东西来。
楚啸要交给魇皇教主的,正是这件东西——薄薄的一层,上面似乎雕纹着青色的图案和文字——居然是一小块人皮!
看清那片人皮,萧初楼握在扶手上的手指倏然扣紧,心中不可抑制的腾起一个念头,又想要极力否决掉它!他深黑的瞳仁死死盯着楚啸背对自己的身影,然而只能强硬地将心底的惊涛骇浪生生压抑。
这个念头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曾经萌生过,可是它仅仅只是深埋在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他从不曾仔细思索。
——楚啸的真实来历,萧初楼过去丝毫没有在意过,但是今天,这个背影突然变得极其陌生,萧初楼紧抿着嘴唇,一股子极其强烈愤怒夹杂些许失望翻然腾起。
他一直以为跟这个从小到大的朋友之间是没有任何秘密的,他也一直以为总有一天楚啸会亲口告诉他,某些……某些事情。
可谁料到,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这股失望像是一瞬间抽尽了力气,萧初楼意兴阑珊地靠在椅背上,脸庞上无甚表情。
一直注意着他的玄凌耀,自然不会忽略萧初楼骤然紊乱的情绪,隆着眉望向楚轻桀猛然大变的神色,心中猜测之事也有了谱。
“你……”楚轻桀再也掩藏不住心中的震撼,死死抓住那片人皮,复杂的心情实在难言言表,半天才从喉咙里挣扎出声,“这东西,究竟是谁的?是不是你——”
“陛下?”两个亲卫面面相觑,这等机密自然不是他们的地位可以知晓的。
楚啸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只道:“现在,可否让楚某见一见唐教主?”
“楚……”深吸一口气,楚轻桀嘶哑问道,“你姓楚?你叫什么?”
出乎意料的,楚啸十分突兀地回头望着一眼萧初楼,一眼就看见那张面无表情的俊脸。
楚啸眼神一黯,嘴唇飞快的轻颤了下,淡出浓浓的苦笑味道来,眼光似是飘渺的出了神,缓缓道:“在下姓楚名啸,长啸苍穹的啸。”
这句话一字不落的听在玄凌耀耳朵里,他倏然一震,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握拢了隐在袖中的五指。
第一百零四章:身世
西楚王城的建筑是以灰色和黑色为基调,整座王宫像是包裹着一层巨大的漆黑帷幕,将森冷的獠牙藏在里面,随时准备将人不动声色的一口吞噬下去似的。
一进宫门,冗长的大理石板上,分立着两排黑甲禁军,庄严而肃穆的气氛在王宫里蔓延,听不见呼吸声,只闻轻微的脚步声缓慢而镇定地踏在冰冷的地面上。
楚轻桀亲自领着楚啸,两人一前一后在禁军紧迫的注视下,直往西楚国师所居住的通天塔去了。
通天塔乃是整个西楚、乃至三国中最高的建筑了,圆柱形的塔身直插入云霄,高高耸立在层层云雾之中,飘渺如仙境。
站立其上,庄严的王宫、繁荣的国土,广博的沙漠、石海、河川山脉,甚至无垠的大陆尽踏脚下。
据说,几十年前魇皇教主唐肃迟就是在这座塔上出生的,而今,在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也将回归这里,最后再看一眼他出生的国度。
塔顶仿佛立于云端。
空荡荡的圆形大厅内,陈设十分简陋,丝毫不见西楚王宫的奢华贵气,唯有南面开了一扇巨大的落地窗,青碧色的纱帘遥遥飘起,半掩着午后的暖阳。
木质的窗格子在地板上投下剪影,一条同样木质的躺椅斜对窗户而架,吱嘎吱嘎的摇晃着,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分外孤寂冷清。
躺椅上卧着一位枯瘦的老者,耷拉着眼皮,布满皱纹的脸庞在眼窝处深深的凹陷下去,颧骨突出,好似再瘦一些就真的成了骷髅似的,老者削瘦的手紧了紧盖在身上的毛毯。
他几乎整个人都藏在背光的阴影中,只有右手掌心摊开,一片薄薄的人皮才出现在阳光下面。
那片人皮上栩栩如生地纹着一个狼头,下面有三个蝇头小字“楚——轻——啸”。
老者吃力地撑开眼帘,仔细的端详着,越看,越有浓重而欣慰的喜悦从那双浑浊而无神的眼眸中迸发出来。
“……是他……是他……哈哈……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在一串细微的脚步声中戛然而止。
老者豁然回头,苍老的双目中猛的爆出精光,随即硬撑着坐起来,抬起的手臂几乎有些颤抖:“你……你回来了?”
阁楼的漆黑一片的门边,似是飘来一声微弱的叹息。
一名身形修长的男子浑身裹着黑袍,慢慢现出身影来,望着老者怔怔呆立片刻,沉默而缓慢地走过去。
在老者热切甚至湿润的眼光中,站定在窗前。
“啸儿,真是你?”老头子原本濒死的灰败面孔,骤然间像是回光返照般焕发出不正常的红润来,“你没死……真的没死?你终于回来了,我的好徒儿,好、好……贼老天总算开了一次眼!”
楚啸默默地看着兀自沉浸在惊喜中的老者——看着这个传说中天下最神秘的大宗师、西楚魇皇教创立者,亦是一个将死的糟老头,一个孤独了一生、甚至亲手杀死徒弟的师尊,如今就躺在自己面前,躺在死寂如坟墓般的阴森阁楼里,又哭又笑、语无伦次。
不由地有些好笑,又有些凄凉。
楚啸居高临下望着老者,轻声道:“楚轻啸他——死了。”
唇边还带着笑意的唐肃迟,骤然变了脸色,他僵硬着身体,紧缩的瞳孔如毒蛇死死盯着对方。
却听那人紧接着道:“他死了,西楚皇储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活下来的只有楚啸,一个卑贱的乞丐,如今是蜀川萧王府的执事管家。”
唐肃迟脸色一变再变,始终紧抿着干枯的嘴唇,不发一言,只是那股锋锐的气势慢慢收敛了,似乎又变做了那个垂垂暮已的腐朽老头,眼光中又多了一丝追忆和痛苦。
楚啸也不指望对方说什么话,他彬彬有礼地朝老者行了一个西楚皇室的礼节——晚辈对长辈的礼节,即使是最严厉的宫廷女官也挑不出丝毫毛病。
他优雅而从容地慢慢跪坐下来,视线与对方平齐:“唐先生,楚某是奉我家王爷的命令,前来与先生就三国战事议和的。”
唐肃迟耷拉一下眼皮,眸中已经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模样,嘶哑道:“你家?你知道你自己是谁,认谁为家?!”
楚啸毫无迟疑道:“哪里养育了楚某,哪里就是楚某的家。”
“你别忘了你生在西楚,你身上流淌着西楚皇室的血脉!怎么能——反叛的你祖国,还认贼作父?!你国家的子民在遭受苦难,你竟然帮着敌人来攻打你的子民?!你怎么能——怎么能——咳咳……”唐肃迟低哑的嗓音越来越激烈,最后捂着胸口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