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铮稍微收敛了些,“府君,还望您可以答应,我只是想见他一面。”他想要弄清这些杂乱的思绪与记忆,想要知道一切!
沉默了片刻,泰山府君终于还是答应了,“好罢。”郁叶此刻也不会有所反应,见见也无妨。若是郁叶能回应,那就更好了……他布下的结界,凭胤铮也冲不开。
徒步走了好一会儿,泰山府君领着胤铮上了泰山的鲤鱼背,此处仅一块大石可通过到达对面,其下深不见底。巨石因受了潮气而湿滑无比,凡人步行而过时须谨慎万分。泰山府君站在巨石上,张手打开了结界,率先进入。
其中自是别有洞天,岩洞仅在洞口上方有一线天光射入,除此之外,岩洞一片黑暗。
光线照亮的是一方小小的寒池,寒气使得岩壁上凝结出了不少冰晶。一人双手被束,铁链高高固定在顶端,他被迫跪立在了寒池里,半身浸没其中,似乎失去了意识,头低低的垂着,一头墨绿色的发丝浮于水上,细细碎碎结了不少细小的冰霜,细看去方见得一条粗大的铁链缠绕住了他的腰部,一端固定在了池底。那人动也不动,仿佛已经被冻结。
胤铮大步上前,也不顾衣衫下摆被浸湿,伸手抬起了他的头。那张早已刻入骨血之中的容颜映入了眼帘,苍白如初雪的面容削瘦得惊人,但依稀可见昔日的风华。墨绿的发丝失去了光泽,形如枯草。他轻抚了一下,心头有气血翻涌,有什么要冲破某种禁锢,让他的气息都有些不稳。
他启唇唤出了那个被尘封的名字,“郁叶!”被他捧着的脸庞寒冷如冰,没有任何的动静。
胤铮回头,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道:“恳请府君放了郁叶。”
泰山府君的指尖轻轻一挑,郁叶手上的铁链消失不见,失去了固定支撑的东西,郁叶的身子立刻向后仰倒向了寒池,胤铮正想伸手去接,却被府君轻易的扬手动作定在了原地不能动弹。眼看郁叶倒入寒冷的池水中,沉沉浮浮,却始终没有醒来。
“若是你能唤醒他,我就放了他。”泰山府君的神态极为自在。自封了五感,常年脱离元珠,若不是他施法,郁叶此刻就不是形同尸体那么简单了。
胤铮的手伸入水中,握住了那条缠在郁叶腰上的铁链,想要用法力挣断,却是无果。只能将郁叶揽抱在怀中,沾了水的衣袖凝结了薄薄的冰,他的眉梢发间也出现了不少细细的霜,他抱着郁叶不放手,像是要将对方冰冷的身体用体温温暖,“郁叶,郁叶。”他一遍遍唤着那个名字,像是要补偿这么多年的空白。
“胤铮太仙,你似乎逾矩了。”泰山府君的表情有些不悦,“郁叶是我的侍宠。”
“请您告诉我,郁叶怎么会成了您的侍宠。”他记起了人间那一世的一切,心头的疼痛更甚,“还有,您为何封了我的记忆?”
此时的泰山府君直视着胤铮,竟是面无表情,“还不明白么?郁叶本就该是我的,他的幻化是由我一手促成的,可他却始终不愿答应做我的侍宠。直到——”他笑了一下,“直到他为了让你做凡人时的父亲的亡魂能投生富贵人家,一生无忧,第一次求了我。再后来,为了你服毒自杀的妻子,他答应任我处置。”泰山府君勾了勾唇,“胤铮,我也不明白,为何他愿意为你牺牲至此,你究竟有什么好的。”
胤铮一阵阵发颤,像是因为这过于阴寒的池水,又像是因为方才听见的骇人消息,“服毒自杀?”那么温柔体贴,总是对他百依百顺的芸,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蓦地,他想起了芸对于栗的鄙弃。在不知道栗是妖之前,芸也曾对栗那么和颜悦色,可是后来却是连多看栗一眼都觉得多余。
“连她都看出了你对郁叶的心思,胤铮太仙,你仍是不明白么?”泰山府君有些落寞地说,“郁叶,应该爱上我的,若是他早些回头,我会待他好。”
胤铮咬牙,“府君要如何才肯放了郁叶?”
“纵然是我想放他走,也需得他自己点头,你说是也不是?此时他形同一具毫无灵识的躯壳,又如何回答?”泰山府君把玩着自己垂落在胸前的发丝。
愣了一下,胤铮伸手按了按郁叶的胸口,那里果真是空空如也。失去了元珠,郁叶能够存在至今,全亏得泰山府君的法术。他现在,是得将那元珠取来才是!想通了这一点,胤铮站起身,泰山府君抬手指了指郁叶,“他现在无法离开这里,没有元珠,出了寒池,他立时将化作一缕青烟。”
虽然不舍,但胤铮也只好将郁叶放回寒池中。泰山府君领着他出了结界,他回头看了一眼浮在寒池中的郁叶,眼底的情愫快要满溢出来一般。
用最短的时间,胤铮来到了自己身为凡人时的墓地,掘自己的坟这种事似乎有些惊世骇俗,但胤铮也不顾的这许多,扬手一翻就让夯得结实的土地全数飞起,砸在了一旁的地面上,他看见了安放自己尸首的棺木,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推开棺盖,无视了自己腐朽得只剩一堆枯骨的尸体,找寻了一会儿,才在枕头边找到了一只小小的木盒子。
下葬的许多事宜都是由栗负责的,这是他们回到仙界后看到的。当时他看见栗将这个盒子放在他的枕边,他还不明白是为何,现在却是明了了。
胤铮感觉得到那木盒上头所散发出微弱的郁叶的气息,他可以断定郁叶的元珠就在其中。他打开了盒子,里头却是空无一物。
“夫君可是在找这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芸出了声,她站在不远处,手里捏着一颗浅碧色的珠子,神色看上去仍旧是那么的温柔。
“芸……它怎么会在你这里?”胤铮眨眼之间就站在了芸的面前。目光盯着那颗元珠不动。
不有苦笑了一下,芸握住了那元珠,注视着自己丈夫的眼睛,“我一直担心哪天你会想起来这个妖,我每天每天都在担心。后来,我们离开了凡间,我想,总算摆脱他了。可是没想到……”
“芸,把它给我。”胤铮说。
“夫君,若我说不给呢?”芸转了转手腕,将之收入了袖中。
胤铮的嘴角沉了下来,“芸,不要胡闹了。”
“我胡闹么?夫君,我若是给了你这元珠,我就失去你了。”
“你在说什么?”胤铮避开了她的眼睛,“我只是想让他复苏。”
“只要他醒了,你还会再看我一眼么?夫君。”芸的脸上露出了冷笑,“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跟一个下界的妖相比,但是很显然夫君心里还是他比较重要。”
胤铮的手在袖中握成了拳,“芸,你是我的妻子,这不会变的。”
“有什么区别?你的心不在我这里,还算是我的夫君么?胤铮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你要我还是要那个柳树妖?”芸第一次毫不客气地呼唤丈夫的名讳,眼底的冷光再也掩不住。
第十四章
胤铮面对眼前这个异常陌生的妻子,感到心里一点点变冷。他向芸伸出手,“把元珠给我。”他说。
芸咬咬唇,正想用法力捏碎了那颗元珠,却被胤铮发现,早一步握住了她的手,动作近乎粗暴地夺过了元珠。
从没见过胤铮如此的芸,愣了愣,旋即苦笑,“夫君,你的心中当真是没有我了。”
“我一直当你是我最亲之人,爱你敬你,可是你却……”
“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你!”
“是为了我么?”胤铮的反应极是冷淡,“芸,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他攥紧了手中的元珠,“若是为了我,你怎么会孩子的性命作为赌注,那是我们的孩子你如何忍心……”胤铮没有说下去,他扭开了头,不再去看芸那双充满了痛苦的眼睛,“你我之间的情分到此为止罢。以后我们也不要再见了,我自会去天帝那里请求剔除仙籍。”
“夫君!”芸低低地喊了他一声,“你把我们先前那么多年的感情,当做什么了?”为什么胤铮能够说放下就放下,难道就因为那个苟延残喘着的妖,他们的感情就能够轻描淡写地用那几句话一笔勾销了么?
“在你嫁给我那一日,我就曾与你说过的话,时隔太久,你可是忘了?”胤铮后退了几步,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慢慢说到,“我这里没有爱上任何人。我本就只愿专心修仙,你执意嫁我而我只是被你的这份情所感动,然则我只能给你夫妻的名分,至于夫妻之实,我只愿与自己心爱之人相共。若有一日,我寻得心中真爱,我自会放下一切与之相随相伴。”当时芸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下来。他以为,他说得够明白了。
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芸发出了一声抽噎,“为什么你的真爱不是我?我苦心培养了千年的感情,我以为你终于是我的了,可是为什么最后却被一个妖夺走……这不公平,这对我不公平。”
在与胤铮成亲之后,胤铮始终是一心修炼,从未碰过她。除却在人间走的那一遭,他们有了孩子,虽然险些被她自己下毒流产,但最终还是生了下来。这是她和他之间,唯一的羁绊。在回到仙界之后,那唯一的羁绊也不存在于他们之间了。他们就像是回到了过去,相敬如宾,却没了在人间时的温柔亲密。
她时常怀念那短暂的数十年光阴,那感觉,远胜过在仙界的千年清冷。可是,她又不可避免的想到那个妖,那个险些就破坏了她的家庭的卑下的柳树妖。她记得那妖的元珠一直由她夫君保管,即使失去了记忆,也仍是下意识贴身带着。她不知那妖去了何处,但元珠一日尚在,她一日不得安宁。
按捺不住的她,终于是来到了他们二人在人间的坟墓,找到了那颗元珠……
“在我知道郁叶是妖之前,我就爱上了他。所以,即便他是十恶不赦的魔,于我也并无分别。三界之中,我的心里,只有他。”胤铮觉得话已至此,再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便冲着芸颔首,“就此别过,保重。”
“夫君!”身后传来歇斯底里的呼唤声,胤铮恍若未闻,一振袖便消失在了原地。
泰山府君在看到胤铮取出元珠时,就知道事情已经结束,他扬眉笑了笑,散去了洞口的结界,“郁叶一直到傅歆然去世才自休眠中苏醒,他是知晓你已回仙界,而傅成也已投胎转世,才自封了五感,宁愿在这寒池中形同行尸走肉般活着,也不愿向我服软做我的侍宠,舒坦度日。”
传闻妖精一生只爱一人,他既然做不了那个人,也不会做那天怒人怨,拆散他人姻缘的事。
胤铮带着郁叶离开之后,就失去了踪迹。泰山府君无视了为此而沸沸扬扬起来的仙界。自行闭关半月,出来后才得知,那兰心惠质的芸仙子已得了失心疯的消息。
“是否该让芸仙子投胎一次洗去记忆,那该交给冥帝陛下处理。”泰山府君翻了翻手中的生死簿,看也不看座下的阎王,“你也不必担心此事会落在你的头上,下去罢。”他将手中的生死簿还给了阎王,见对方过了好一会儿都没伸手接过,这才抬头看去,“怎么了?”阎王正直愣愣地看着他,莫不是也跟那芸仙子一样,痴傻了不成?
阎王回神,微微有些羞赧地低头,“大人,您的衣带松了。”平日里只在议事厅面见泰山府君,从没见过如此衣衫不整的他。何况那样貌又是一等一的好,举手投足间,风姿无双。
“知道了。”泰山府君也不系,任由大半胸膛露在外头,春光无限,一旁的美姬递上了美酒,他侧头饮下,斜眼看向自己的下属,“还不下去?”一向挺机灵听话的第六殿阎王,什么时候成了木头了?
阎王恍然醒悟,红着脸飞快地退了出去。
泰山府君半合上眼睛,靠在了美姬柔软的身上。一时兴起查了查生死簿,其上并没有他们两人的名字。失了仙籍的胤铮,应该可以一直陪伴着郁叶罢……真是令人羡慕的家伙……
他轻声嘟哝着,转过身,环抱住了美姬,对方咯咯轻笑,娇嗔了一句。他低头吻住了那娇艳欲滴的红唇,将那心思抛在了脑后。
胤铮带着郁叶在一处种满了柳树的院中住下,并亲手将郁叶的原身也小心栽种在了卧房的窗口外。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是人间的扬州,依旧是他和郁叶,这一次,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此时,又是一年春季。
“那个鲟妖说你的元珠离体太久,所以不能立刻融合,但只要好好休息,你就会醒来的。”胤铮握着郁叶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颊边,“泰山府君不会再来找你,你也可以解开五感封印了,早些醒来可好?这次我来了,就不会走了,我会一直陪着你。”他看着戴在郁叶手腕上的暖玉镯子,目光柔和,“其实你是回来找过我的,对么?这暖玉镯子是你放入荷包中的,可笑我当时只将之当做了一场梦。”
郁叶躺在床上,墨绿色的长发铺散在了床榻上,依旧柔亮迤逦,苍白的脸颊也微微泛着红晕,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神色安宁恬静。
窗外春日正艳,柳树抽枝发芽,一片生机,唯独窗边那棵依旧枯败,光秃的枝条上,已经有许久见不到新叶的踪影。
“若是我早些察觉到就好了。你也不会变成这样。”胤铮注视着郁叶沉静的面容,眼底透露着碎裂般的光芒,他倾身,将头埋在了郁叶的发间,他低低地哭出了声来,“郁叶,早些醒来罢,我等了你好久了,可你为何还是不肯睁眼?郁叶,郁叶……”他低低唤着那个名字,到后来,连那呼唤声都消失不见。
满室寂然,胤铮抱着郁叶,哭得像个孩子。
——正文完——
番外:世事梦一场
傅歆然在还是六岁孩童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郁叶。他当时才过完六岁的生辰,穿着新做的衣服满府乱跑,横冲直撞间,就撞入了刚刚迈步进入傅府的郁叶的怀中。鼻息间充斥了柳叶的清香,他从没闻过这种味道,只觉得这香味异常温软,于是不禁埋头用力吸了几下。
低低的笑声响起,有一道温和动听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少爷,小心些。”一双纤白的手扶住了他的肩膀,他抬头,望见了一张雅致的容颜,一双盈盈美丽的浅碧色眼眸正因为笑意而微微弯起,注视着他。
他看见自己小小的身影,在那片美丽的绿色中间,他失了神。
“然儿,不得无礼。”傅成走了过来,见着独子也不显露过多的慈爱神色,“今后便是你的夫子了。”
夫子?傅歆然转了转眼睛,稚气地开口:“夫子难道不该是老爷爷么?”印象中的夫子都有着一把胡子满脸的皱纹,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年轻夫子,“为什么你这么好看?”
郁叶闻言不由地笑了起来,“所有的夫子也都是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授业的啊。”他半弯下身子,墨绿色的长发垂落下来,被傅歆然握在了手中,他微笑,“少爷,以后请多多指教了。”他轻拍傅歆然的头,示意对方松手,然后牵起他的小手,对傅成道:“老爷,我带少爷去书房可好?”
“去罢,然儿以后得麻烦你了。”
“这是郁叶应该做的。”他点头,侧头看向傅歆然时,眼中一片温和的光彩。似乎是被那温和的笑靥所迷惑,傅歆然乖乖地随他走。
不过短短的几日,傅歆然就彻底黏上了郁叶,几乎是如影随形般的,抓着郁叶的衣摆不肯放。郁叶几次被扯得几乎要绊倒,却也宽厚地不予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