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手施了个法术,泰山府君嗤笑不已,“郁叶你可真够实心眼的。”转眼,白燕婉已恢复了常色,呼吸渐渐平稳,他也不再关注白燕婉。命中注定白燕婉不该在此时死去,他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却可以让一直倔强的郁叶低头,他何乐不为,“从没变过呢。”
郁叶软倒了下来,身形倏地隐去,不见了踪影。
泰山府君掸了掸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尘,推开了门,迎着众人惊愕的目光,施施然撸着发走向庭院。
乍见一个陌生的俊美男人从房中出来,而郁叶却没有跟出来。婢女小云已经按捺不住,头一个跑了进去,“小姐!”
随后走进去的傅歆然也来不及去关心妻子的情况了,一见房间里没有郁叶的身影,直接追着泰山府君而去,“等等!你是何人?怎会出现在此……”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震惊的目光停滞在了那棵不起眼的柳树上。柔韧的纸条随风舞动,如同无数双手正在挽留离人,深色的树干上,他要找的人静默地合着眼睛,大半个身子如同陷入了树身中一般,白皙雅致的面容隐隐泛青,遍布细小的犹如树皮一样粗糙的纹路,诡异却不骇人。
泰山府君摸摸下巴,没有立刻带走郁叶,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果不其然,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傅歆然转身一把揪住了泰山府君的衣领,目光喷火一样盯着眼前的男子,咬牙切齿地问到:“你对郁叶做了什么?!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抬手,没有使力就轻易挥开了傅歆然的手,泰山府君笑得不冷不淡,轻缓地抚平衣领,“郁叶本就是柳妖,只是现下法力耗尽,连元神都回不去罢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他的目光在傅歆然的身上扫了一圈,接着道,“那元珠放在你那里也无妨,这样我也不用担心郁叶会再逃了。”
对于泰山府君的话有些似懂非懂的傅歆然愣了愣,“你是要带郁叶走?”
“这是自然的,郁叶都答应我了,难不成你有意见?”泰山府君的笑容带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傅歆然拧起了眉头,“我自是不会让你带郁叶走。”
那厢找寻了许久,终于确定自己的恋人转世在傅府的栗叹着世事无常,巧合果真是存在的,跟鲟由门口家丁引着入内,正是要去寻郁叶。没想到正好瞧见这一幕。
急性子的鲟跑到了柳树下,像是要确认一样,伸手抚摸上了郁叶的面容,入手冰凉,鲟的心也凉了,“这、这……怎会伤得这么重?”她转头瞪向了傅歆然,“又是因为你罢!傅家少爷。”
傅歆然看向鲟,显然是认出了她,并不怎么高兴,“你来做什么?”
“你以为我乐意见到你么?陪着你的夫人去!别在这里碍眼!”鲟泼辣的性格在唇枪舌剑上占了上风,看傅歆然一脸郁结的模样,她的心情才稍稍舒畅了些。转过目光,看见泰山府君倒是让她也吃惊了下。
“小鲟精这几句话说得可真对我的心意。”泰山府君抚掌而笑,“不过,闲话也就到此为止,我不喜欢在无关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手一抬,柳树拔地而起,鲟的惊呼声还没出口,已经被泰山府君指尖放出的光芒笼罩在了其中,包括在场的所有人。待到光芒散去,他们皆软倒在地失去意识。泰山府君的指尖点了点傅歆然的眉心,有一点光芒没入,消失不见,“暂且封住罢。现在还只是凡人的你,根本无需记得这些。胤铮太仙。”他摆了摆以衣袖,连带着柳树一同消失在了原地。
第十二章
鲟清醒后瞧见眼前的一块空地,立刻跳起来想去找郁叶,又见栗茫然转醒,她急匆匆道,“我去找郁叶!栗你就在这附近呆着,我找到郁叶就来!”说着已是化成了一道红影,冲向远方。
栗理了理头绪,像是清醒了过来,打开折扇摇了摇,将因为拔去柳树而凌乱的土地整平,再摇了摇折扇,隐身离了此处。
迷迷糊糊间,傅歆然被白燕婉的声音所唤醒,“夫君!夫君!”
“……燕婉。”他眨了眨眼宁静,有些不太适应突然刺入眼底的强烈光线,过了一会儿才看清坐在窗边的女子,“你起得真早啊。”
“夫君,该用早饭了。”白燕婉温柔地笑着,仿佛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过。聪慧如她,醒来之后立刻就明白了前因后果。是了,她赌赢了,她得回了完整属于她的丈夫,她一辈子也不会告诉他,茶叶渣中的红花是她自己放的,而那些茶叶中的毒,也是她细心观察后,让婢女从郁叶房中弄来的。若是输了,她也就死了罢。没有夫君没有她要的爱,她活着又有何用?虽然冒险,但她终究得回了一切。
傅歆然点点头,神智仍有些昏沉,穿衣梳洗完,他与白燕婉相携走入大厅,习惯性的让视线扫了一圈周围,仿佛是在找寻着某个身影。
“夫君,你在找些什么?”白燕婉面容平静地凑上前去问。心不由自主的微微提了起来。
默默摇头,傅歆然说,“没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些什么,只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人,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可是——为什么现在他却不记得了?他努力去想,却仍是一片空白,有模糊的呼唤湮灭于唇边,他在白燕婉的注视下开始用饭。
此后约莫过了六十年有余,傅歆然生活和顺,家庭美满。除却在这数十载的期间,白燕婉生下的独子后来娶了一个岛国男子做男媳妇回来,跟家中闹过些不愉快。但傅歆然见对方性情温顺,又是真心待自己儿子好,也就随了他们去。寿终正寝时,他是与自己的妻子携手双双离开了人世,重返仙界。
与此同时,在泰山沉睡了几十年的男子睁开了浅碧色的眼眸,清澈的波光动人如昔。
在仙界的日子过得快,一晃眼几个月就这么过去了,而人间已是度过了百年。芸仙子还惦念着自己做凡人时生下的儿子,时常用法术看视他和那个男媳妇的情况。
“他们不是已经修炼了不少时间,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胤铮站在自己妻子身后,觉着好笑。
芸捏着自己的丝绢,叹了一口气,“怎能不担心?原先不知晓栗是半妖也就算了,现下连他是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你让我怎么放心把儿子托付给他照顾?”
胤铮敛了敛眉,“栗是个好孩子,我们与他相处了几十年,若他有心害我儿,早就下手了,何必等这么多年?”
“唉,我是觉着他配不上我们儿子。”芸叹了一口气,“区区一介半妖,当年我怎么就会应下了这门亲事呢。”
“妖又如何?”胤铮忽而冲口而出。说完,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他避开了自己妻子投来的疑惑目光,“我出去会儿。”说罢,便离开了居所。
芸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不再谈这件事。胤铮看着也和平日无异。那日,胤铮收到了泰山府君的邀约,带着芸前去赴宴。
无非就是场即兴的酒宴,看那些从人间挑选出的出色舞姬轻盈地舞动,腰肢柔软不盈一握,着了浅绿色的裙子,跳着应和季节的乐舞。
若论姿色,他的妻子不知胜舞姬多少,但是他却着了魔似地盯着那些舞动着的绿衣,一瞬不瞬。
芸矜持地微笑着,望着自己的丈夫那明显在出神的样子,目光有些幽暗。
宴会在之后移到了庭院之中,泰山府君的府邸奢华无比,庭院布置更是巧夺天工,其中的奇花异草就是人间的皇帝见到了也会不免惊叹。
一同赴宴的仙友中,只有个别几人与胤铮交情甚好,也就聊上了几句。不久,芸推说身子有些乏早早地回去了,胤铮被仙友拖着,只得多留一会儿。
“胤铮你与芸双双度过了人间的修炼,想来离成为上仙之日也不远了。”仅仅是一介人仙的无机子捻须道,“这人间近来无事,想来必定繁华无比。再过几日,就是那盂兰节了。”说着,眼底流露出了一丝怀念的意味。
胤铮笑了笑,“确实十分热闹繁华。”说到盂兰节,他不免想起了在还是傅歆然时,就是在盂兰节那晚遇到了芸。而他当时似乎是在追逐着某个被人群淹没的身影……额际一阵抽痛,他皱眉。那是谁……那是谁。
“改日同游一遭便是了,胤铮太仙,你说可好?”泰山府君不知何时站在了胤铮身后,手指捏着一只的酒杯,空着的一只手擦过胤铮的衣袖,拍在了胤铮的肩头,笑容俊美得无懈可击。
胤铮为这过分亲切的举动愣了下,还没来得及回答,泰山府君的仙仆上前在其耳边私语了几句,泰山府君听完点点头,“继续关着就是了,下去罢。”
不知怎的,胤铮心头一颤,寻了个理由,离开了宴席。
他忽然就想一个人静一静。理应记得一切,却缺少了一角。那一部分记忆里有着一个人,一个他不能忘不该忘的人。但是无论怎么回想,都是空白的。他不记得那人的音容笑貌,甚至不记得那人是男是女。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那个人很重要。
索性全忘了罢!不愿再受这些纷杂的思绪困扰的胤铮,抬手凝起法术,正欲封了这记忆,袖中一物就因为这个动作而掉了出来,落地声闷然。
他低头见是一个堇色的荷包,绣工精致且十分眼熟。也许是芸放在了他的衣服中没同他说。胤铮弯腰拾起,手中的触感告诉他,荷包里还放着什么,他解开丝绳,取出。看清之后,不由一怔。
一只再普通不过的暖玉镯子,质地算不得上乘,倒也通体莹白,其中有着丝丝缕缕的绿色,纤巧美丽,只可惜是摔碎之后重又被人小心拼接好的,难免有些瑕疵。胤铮握着这个暖玉镯子,一阵恍惚。
“太仙?”泰山府君的声音响起,胤铮收起玉镯,回头拱了拱手,“失礼了府君,我只是忽然想出来透透气,并无冒犯之意。”他光顾着收好玉镯,连不甚掉了荷包也未曾察觉。
泰山府君笑笑,“无妨,宴席也结束了,太仙随我一同赏这一园春色再行回去如何?我已有许久未与人一同赏春了。”他这个主人都这么说了,胤铮也不好拒绝,点头应了下来。
满园的桃花已经盛开,一路行去,落英缤纷,娇艳风光无限。稍远处的梅林中,尚有几株梅树上绽放着幽香的白梅。亏得庭院布置精巧,如此繁多的花草错落有致,也不显拥挤,相得益彰。
于梨树边的一棵残柳引起了胤铮的注意,他忘了恪守主客之礼,越过泰山府君径直往柳树而去。
分明是春季,这棵已然惨败的柳树也不见发芽抽枝,濒临枯萎的样子。心头莫名划过的心痛,他回头问到:“府君,这柳树怎不见有人照料的模样?”
对方扫了一眼,神色平淡,“一棵柳树罢了,太仙也看出它行将枯死,我又怎会费神派人照料?万物皆有生死,我虽对它爱惜得紧,倒也不会违背了命数。”
胤铮皱眉,没有再说下去,转头时看见柳树后头有大片空地,寸草未生,不免好奇,“这是——”
“尚未想好该重伤什么,便让它暂且空下了。”泰山府君倚在梨树旁,姿态随意,说这话时,目光晦暗不明。
胤铮想也未想,脱口而出,“何不种上一片柳树?”
泰山府君扯了扯衣袖,抬眼看他,“太仙似是极爱这柳树啊。”他似笑非笑地问。
胤铮连连摇头,“不,我更喜欢海棠,只是觉着这柳树着实可怜。”那随风而动的枯枝像极了那人轻颤着的纤瘦身子,同样惹人怜惜……猛然一惊,胤铮发觉自己竟是不知不觉间出了神,回神时见泰山府君正看着自己,不由低下头去,“抱歉……”
“再到别处看看罢。”泰山府君将衣领扯开了些许,端整的仪态立刻变得随意了不少。
胤铮颔首,转身,宽大的袖角擦过柳树的树干,他随着泰山府君走远,并未发觉柳树后的空地渐渐现出了一汪寒玉般的泉水,隐隐绰绰地显现了一个青色的身影,却因为寒冰蒸腾而出雾气而尤为模糊。不一会儿,泉水消失,空地上依旧荒芜一片。
拜别泰山府君已是申时三刻。人间此刻已入黄昏,天际的火红云彩蔓延了大半个天际,夺目亮丽,胤铮登上云,飞离了此处。
经过轮回台时,胤铮不禁侧头看了一眼。被大片云雾及往生咒文所环绕的转轮台神秘而遥远,自己也曾从那里去往过人间,与他的妻子一起。
不远处,芸正站着,翘首等待。见到他回来,踏着云彩迎了上去,“夫君。”她巧笑倩兮的模样娇媚动人。
胤铮笑了笑,自然而然地搂过了芸的纤腰,忽而想起了什么似地,问:“你可曾绣过一个堇色的雅韵海棠荷包给我?”他其实想问的是另一件东西,却不知怎么问出口。
芸点点头,“是尚在人间时赠与夫君的,夫君还带在身边不成?”她眨了眨眼,有些惊喜。
他伸手去取,却只初级那只暖玉镯子,不禁蹙眉,怎么不见了?
“夫君,怎么了?”
“……不见了。”他低声自语,“许是掉在了府君那儿罢。”他抬眼,“我去去便回。”
“只是一个荷包,不必如此。夫君若是喜欢,我再绣一个便是了。”见他如此重视自己做的东西,芸不禁心头欣喜不已,“不必再去打扰府君了。”
胤铮却难得固执了一回,“至多我悄悄拾回,不惊动府君便成。”他已扬袖,再度远去。
第十三章
泰山府君的庭院占地极广,多数不在府邸范围之中,但所有人都晓得那一大片山林都是府君的领地,平日里皆不敢随意乱闯。
那棵柳树正巧是在偏僻之处,胤铮悄悄降落,四下寻不着,便找去了那里。
尚未解禁,他已瞧见了立在空地上的泰山府君。在其面前有着一池泉水,府君凝视片刻后才离开。
胤铮待到泰山府君走远之后方才上前,果真于柳树下找到了那只荷包。他拾起,拭去了上头的浮尘,小心地放入了怀中。瞧见那忽然出现的泉水,他不免好奇地倾身看了一眼。
这一眼,令他如遭雷击,立在了原地一动不动。那只是以泉水水面作为镜面所映照出的景象。这泉水之下,并无一物,但仅只是这景象也令他呆愣了片刻。
那是他万分熟悉的身影,即使万分模糊,也绝不会认错。启唇欲唤,脑中却是一片空白。记不得那人的名字,记不得那人微笑时的模样,记不得那人是——用何等温柔的语调唤他的名字。
“被你发现了呢。”冷不防的,泰山府君的声音响起,半路折回的他看上去仍旧似笑非笑的样子,“是我太大意了,还是机缘巧合呢?”
忘了解释理由,胤铮指着泉水中的景象,轻轻颤着声问:“那——是怎么回事?”
“他是我收的侍宠,却忤逆了我,自是要受罚的。”泰山府君答得云淡风轻。
“侍……宠?”无名的揪痛让他不由自主皱起了眉。
“有何不妥么?”泰山府君反问到,目光幽暗,“还是你觉得这个处罚过轻了?”
“我想见他。”胤铮低声道。
泰山府君耸耸肩膀,“不过是一介侍宠,有什么可看的。”
“请让我见他!”胤铮提高了音量,怒火开始蹿升。
不免好笑地看着对方的反应,泰山府君冷淡地问:“胤铮太仙,你这可是在命令我?”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