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望在声子旁边,指着本已溃散,却在后军将军的带领下重新汇聚起来的吴军:“看来这一场夜战是免不了的了。”
“夜战又如何?本将会怕他么?”声子因取胜而斗志昂扬,挥起的独臂带起了一阵阵激动呼声。士兵们举起的刀剑长矛,在夕阳下反射出令人惊颤的瑰丽色泽,丁望的目光为其所吸引,忽视了眼前的尸横遍野。
重新集结起来的吴军似是有感于齐军的激昂,也大声地呼喊起来,仿若多年前的叫阵一般。吴军和齐军像是两只猛虎,在大道岛上凝望对峙,谁也不肯先出手,谁也不肯先脱离战场。
本以为已经结束的一役,这一刻才真正的开始。
班辛回到弦高等人的驻地时,远远地便发现那间不大的小屋外有重重黑影,心里一惊,忙停住脚步躲到树后悄悄窥探。一个个黑影在小屋外徘徊,身上赫然穿着的是赵国衙役的衣服。
已经来了么?班辛紧紧咬住唇,手也用力地抓在了大腿上,手上的指甲不知不觉地已经扣到肉里,只有这样她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出声。不知道为什么,她能够感觉到小屋里的人已经不在了,她的大人已经被抓走了。
就在昨天,就在昨天她前去执行杀掉采薇的任务前,大人还在对她说:“若是有一天殿下不信我了,我就去死!”
如今已经轮不到殿下信不信大人,大人便已经要去死了么?班辛克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她无声地流着泪,悄悄地离开了这里。她要回去齐国,大人都被擒的话,那么能够统领各国细作的只有她,她必须要活下去!
她要活着回去齐国,活着回去继续大人未完的事业。
为了救回主将,后军将军率死士冲入了齐军阵中,为数几百人的队伍瞬间便已陷入了齐军浩瀚如海的阵营中。相互间的信任与共同的目标,是支撑他们冲进去齐军这片汪洋的力量。
频频挥舞的长剑,舞起了一片血色,马蹄踏过处,皆是身后哀荣。
勇敢的死士有着他注定的命运。
左右两侧的齐军弓箭手纷纷举起手中长弓,一支支利箭如同飞鸟入林,射向死士的胸膛。那些死士将用他们胸腔中的热血,染红齐军射出的箭,染红齐军的双手,染红大道岛的土地。
不知道明年的春天,经历了战祸滋养、鲜血浇灌的花是否会开的比往年更加鲜艳?
后军将军的剑尖已经刺到了声子面前,声子冷笑着挥动独臂,拨开了刺到身前的剑。那被拨开的后军将军却没有如他所想那般再次攻向他,而是剑尖顺势刺出,直晃晃地便朝着他身旁参军丁望的心口刺去。
“贼子!吃我一剑!”后军将军大声骂着,从最开始他所要杀的人,一直都参军丁望。
丁望手中并无长物可用,徒有几分功夫也丝毫用不上。
正是紧急关头,一柄长剑迎面击上朝着丁望刺来的利剑,一名齐军士兵挡在了丁望身前,与深入重围的吴国后军将军展开了搏斗。声子亦是跳下马来,想要加入战局,却被死士们牢牢围住,死士的目标与后军将军不同。
后军将军要做的是不惜生死也要杀了参军,而他们要做的则是救回大将军展悠然。
丁望无措地左右张望,身边的士兵和守卫都已身陷战局,没有多余的兵器能够给他参与争斗。
难道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伴们与吴军死士争斗,却无能为力么?
一个死士来到了丁望身边,狞笑着朝他举起刀。这时候丁望才看到,有一支箭横插在那死士的胸口上。
死士手中的刀,落了下来。
第三十八章:在荆棘中寻找玫瑰
突然,一股大力将丁望扯到旁边摔倒在地,迎头而上的男人面容平凡,手中的长矛昭示着他是齐军中最为普通的一名步兵,就是这名最为普通的步兵,在丁望的心里却是最不普通的一个。他大声喊着那名步兵:“哥!”
声音落尽,丁期的动作也随之停下,他回头冲着丁望笑了笑,似是在说你看我赢了。他手中的长矛已经贯穿了那名死士的身体,红色的血落在了死士的脚面上,一滴一滴,融入脚下的土地。
丁望慌张地跑过去,脚下踉跄,来不及接住丁期倒下的身体。
丁期胸前的刀伤,深至断骨,艳若桃花。夕阳残照之下朵朵飘零,归于尘土。停留在他生命中最后一刻的是丁望的那一声‘哥’,而他停留在丁望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是他脸上的笑容,能够笑着死是悲哀,也是幸福。
丁望趴在丁期的尸体上,干涩的双眼流不出泪水。这么多年来的隐忍,只是为了等待与家人团聚,然而短短的团聚后却又要面对另一场死亡,若是如此,倒不如没有当初的团聚,也少了今日的悲戚。
吴国派来的使者与押送展悠然的齐兵是同一天到达齐都的,那一队死士没能够救出他们的将军,余下的吴军同样也没有守住大道岛。当大道岛被齐军占领之后,吴王终于遵从了神女给他的启示,奉上大道岛,与齐国结为兄弟之国。
使臣的谦恭令昭乐心里发笑,他微笑着告诉使臣:“天下群雄四起,征战连连。若能与贵国结为兄弟之国,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我国夷光公主尸骨未寒,此刻结盟未免遭人诟病。然而我国向来以和为贵,若能保得一方平安,我愿一力承担他人诟病,只望日后吴王莫再相负我的一番真心。”
“自然,自然。”吴国使臣战战兢兢地磕了两个头,再没有天正七年的高傲。
声子踏着脚下一朵朵血液和尸体布成的艳丽鲜花,在大道岛上支起齐国的大旗,祭奠死去的战士。
遍野哀鸿,从大道岛飞往陆口,在天空中留下一道暗色的影。楚政站起来,对身边的子玉笑着说道:“酷暑已过,启程回宫吧!”
一场战争,从夏初打到夏末,终于得到了一个结果。
赵灵宫得知这个结果后,闭上双眼,面无表情地下了斩杀齐国细作弦高一党的命令。
水塘里的荷叶干枯,颜色苍苍,昨夜落了一场霜,寂寞池塘中。
“太子的仁慈……”昭乐站在水塘旁喃喃念着,心中茫然一片。这个用无数条性命堆积起来的仁慈,他该如何面对?他仰起头凝望着一望无际的天空,蔚蓝的天空中浮云朵朵,若人世间的一切都能如浮云过隙该有多好?风乍起,吹皱碧绿湖水。
文知礼站在他身后,轻声道:“殿下,请派臣前去赵国。”
昭乐没有回头:“不是已经说了要派燕师兄去么?”
“他……”文知礼咬咬唇。“他不过是一介庶民,派他前去怕是……”
“不必多说了。”昭乐转过身,噙着笑盯着文知礼看。“我意已决,文师兄只要做好你该做的就足够了。”
文知礼从齐宫离开后,熟门熟路地上了那架马车,燕于琴正在府上等他。看着燕于琴身上的官服,文知礼的眼中有了湿意:“师兄,你何必去求殿下让你去赵国?你不过是一介庶民……”
“文师弟,这是我自己所选的路,你不必多说。”燕于琴拉着他坐下来。“师兄这一走,要许久见不到你,你还不乖乖坐下让我多瞧几眼,以慰相思?”
“可是这次前往赵国是为了弦高之事前去求和!”文知礼站了起来,目光咄咄逼人。“你凡事看的比谁都通透,怎么这回就犯糊涂呢?你该知道这次前去赵国乃是满路荆棘。”
“那又如何?我一旦选择了这身官服,就意味着我愿意为它献出一生。”燕于琴拉着他坐下来,微笑着拍拍他的手。“我知道你又要说我不是贪恋官职之人,可你忘了,我虽不贪恋官职,却是贪恋我国太史大人。燕于琴此番能得师弟的提点,便是前路荆棘遍布,在我看来也是花香满径。你可知道当日我听人说起你出使梁赵,可真是吓得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我实在不想再为此牵肠挂肚,这一回要牵肠挂肚的人也要换做师弟你了。”
“你……”文知礼红着脸说不出话。
燕于琴笑笑:“师弟,我选择这条路,不单是为了你,同样也是为了国家。我的身份虽只是庶民,不过是为了行事方便,实与你在朝为官并无差异。大丈夫当为国尽忠,师兄我没有别人那般本领,只好做些微末小事以尽其忠。明天就要走了,师弟还不陪我多坐一会儿?”
“好。”
赵灵宫在赵宫中等待着齐国求和的使臣,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与齐国开战。杀了弦高只是要威慑一下姜昭乐,让他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强国,不要因为一场胜仗便要翘起尾巴来!
他没有等到前来求和的燕于琴,反而等到了他的死讯。
燕于琴是在赵国靖和遭到的围攻。
他的葬礼上,文知礼来的很晚,所有人都到了之后他才翩然来迟,一身重孝尤为招眼。
燕太傅知道燕于琴与文知礼素来交好,可这一身重孝却未免太过,忍不住问道:“贤侄这是何意?”
文知礼没有回答,走上前凝视着燕于琴从赵国送回来的尸体,在心中默问:他离开时没有说过要等他回来,所以等回来的只是一具尸体么?
“贤侄。”燕太傅又叫了一遍,提醒着文知礼如此行为实在失礼了。
文知礼这才转过头,苦笑着答道:“何意?未亡人之意。”
活着的时候总要顾及礼数,唯有死后才能展露出的深情,令人动容,却也令人发笑。
燕于琴的死令昭乐明白求和无望,他叹息着给楚政写一封信,与他达成联盟一同攻打赵国。
齐赵联盟的破裂后,吴赵联盟便显得尤为重要。当楚齐两国共同攻打赵国的时候,吴国也从后方出兵,攻打楚国。同时,晋国也派出大军,拦在了吴晋交界,阻止吴国干扰楚齐伐赵。
一直没能逃离战祸的天正九年,在一场接一场的战争中迎来了波及天下五国的战争。
吴国配合着赵国攻打楚国的时候,历史在天正九年的秋天开始重演,南山宗的暴乱在吴国境内爆发,而派出去的士兵已经来不及回来镇压这场暴乱。不管正在与吴军作战的晋国和楚国,还是正在与赵国开战的齐国,都踏上了吴国的土地,分得了一杯羹。
天正九年秋末,吴王在暴乱中被南山宗信徒拖到会川,溺凌河而亡。鼎盛一时的吴国,就此从史书中抹去了名字。
分身乏术的楚国在这场战争中无法裁定他的胜负,他败给了赵国,却颠覆了吴国,楚政说:“三心二意的盟友,本王自不会留。”
齐国也同样败给了赵国,与楚国不同的是,国势略弱的齐国将沫后等东部六郡割让给了赵国,换回来和平。
不知道是不屑于吴国的土地,还是为了补偿齐国的损失,楚国没有要吴国的一分一毫,通通分给了齐晋两国。
在占得临沛几郡后,齐国成为了第一个拥有全部洋河水域的国家。
昭乐将这些年楚政写给他的信一封封摆好,他摸着这一小沓信,会心而笑:楚政,你对我的情谊,对我的帮助,我永远会铭记于心……
连年的征战令天下各国都陷入了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便是首屈一指的赵国都已陷入了战后的困局,在这样的局面下,天下四国不约而同地停战。百姓们也终于在连绵的战祸后,迎来了短暂的和平。
卷四·完
卷五
第一章:不忍
老人说,天正十一年是一个丰收的年份,就连洋河里的鱼都像是被人施了法似的,没头没脑地自己向网子里钻。
老人还说,天正十一年自打入冬便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雪,瑞雪兆丰年,到腊月末的时候又下了一场大雪,直从腊月下到了来年正月,楚王陛下便是踏着那场雪来的。
小童抬起头问爷爷:“楚王陛下来的时候热闹吗?”
“热闹,楚王陛下亲临又怎么会不热闹?”老人摸摸小童的头,目光悠远深长,仿佛回到了楚王陛下身穿黑色大氅从车上下来的那一刻。
楚政从车帘后探出头来看着眼前热闹的情景,映眼的是皑皑白雪漫天装点。勤劳的百姓便是正月里也一早就起来了,纷纷走上街头,扫净前夜积雪。他听着齐都百姓的声音,没缘由的心中发怯。
大概是因为很快就能够见到昭乐了,才会有这种酷似近乡情怯的感觉吧?楚政笑笑,近乡,这个词并不适合放在齐都。他可是大正月里背井离乡地来到齐都,若说近乡情怯,那该是回去的时候才有的感觉。
踏到地面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脚陷入了雪中,低头看去,白色的雪、黑色的靴,泾渭分明的像是齐国与楚国。
距离上一次的大战已经过了将近三年。这三年来天下太平,百姓安乐,而他与昭乐却是越行越远。
战时积下的情谊,到安定时成为了如烟往事,再没有人去提起。
昭乐不提,他也不提。
“楚王亲临,实是我国之荣。”昭乐翘起嘴角,用谦恭的调子说着最冠冕堂皇的话。
楚政亦是笑着回应,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无论是谁来看,都会瞧出只是敷衍。
直到宫宴过后,才真正迎来了楚政一直期待着的相聚,他与昭乐的独处。
书房还是那间书房,人也还是当年的人,就连三足的瑞兽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都一如六年前的那个秋天。
昭乐站在楚政对面,合拢手躬一躬身:“本该是由我前往楚国拜会陛下,奈何我国国势微弱不似楚国朝中能人甚多,实在是脱不开身。”
“是么?”楚政绕过他,坐了下来。“昭乐,我只是来瞧瞧你,你不必跟我说这些虚话。”
“我所说的俱是心中所想。”昭乐转过身,扯动唇角,凝眸于他。
楚政苦笑着叹了口气:“你便是国中有人,也不会去瞧我,不是么?”
昭乐垂下头:“若是脱得开身,自然要往楚国去拜会陛下。只是,我身在太子之位,实在脱不开身,倒不如……”
“不必再说。”楚政扬起头,与昭乐对视,目光中的柔情尽去。“我今日前来只是为了同你叙旧,不想在此刻还谈国事。若是要谈论国事,还请殿下修书送往我国,本王同众臣商议后自然会有定论。”
昭乐咬了咬下唇,恶狠狠地低声道:“楚政!你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还我父王!”
楚政见他这恶狠狠的模样,竟是喜笑颜开。他抬手去拉昭乐的袖子:“这样才是我的小昭乐!”
“放开!”昭乐皱着眉,猛地一甩手,将袖子从楚政的手里抽了回来。
楚政偏头去看自己那只什么也没有抓住的右手,唇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不过他很快便收拾起脸上尴尬的表情,换上了一副笑颜:“是我失礼了。”
昭乐抿紧了唇,表情严肃地走过去坐到他身边,无言地将手放到了楚政膝上。
“你不必如此。”楚政握住他的手,从自己的膝上抬起来,心里想着若能多握一会儿那该有多好,手上却只能将他放开。“此刻只有你我两人,你不必将我当作楚王,只当是个童年玩伴就好,用不着这样委屈自己。”
昭乐哼了一声,仍将手放回去:“这是齐宫,我的手愿意放在哪里,还不是楚王说了算的吧?”
“你若真心愿意放在这里,我不单不会拦你,还会觉得十分高兴。”楚政低头去看昭乐放在自己膝上的那只手,骨节清晰有力,指甲也修剪的十分整齐。这让他想起了昭乐的脚,他甚至还记得他脚心的弧度。“只是你此刻若是委屈自己,日后想起来定会不快。到那时候,我也一定会为此难过。”
“好,那我便不委屈自己了。”昭乐有些生气,绷着脸将手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