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第一章:治国的道理
天正八年秋,天下六国在经历过年初的战争后,都进入了休养生息的阶段。正所谓秋收冬藏,这个时候往往是要休息,才算是顺应天意。
公子羽却不这样认为,他搂着怀中的美人坐在暖阁门口,心不在焉地喝着美人递到唇边的美酒。眼见着梁王从暖阁前走过,他也不甚在意,只是松开了搂着美人的手,转而倒在美人膝上,要美人给他掏耳朵。
他是故意做给父王看的。
自从征战归来后,父王除了在人前夸奖了他几句之外,与他独处时从不曾夸过他。前些日子他在院中练箭时,父王还当着追随他攻打周国的几名亲信,劈手夺下了他的弓,命他前去读书。
美人扶着公子羽的头,尽心尽力地为他掏着耳朵:“公子,大王已经走了。”
公子羽听到父王走了,也就没有了做戏的兴致,摆摆手让美人不要再掏了,躺在美人腿上闭目养神。
“公子。”梁王身边的宫人站到了暖阁门外,冷眼看着美人腿上的公子羽。“大王有请。”
公子羽就势打了个滚,躺在美人腿上伸了个懒腰才坐起来:“我换身衣服这就过去。”他向美人招招手:“来,伺候更衣。”
宫人站在暖阁外等待公子羽换衣服的时候,不经意间听到内室里传出几声低低的呻吟,他皱起眉头,转过身背对暖阁,微微摇了摇头。
“怎么?你瞧不惯我?”公子羽的笑声从宫人身后传来,“若是那样,你大可去向父王禀告,不必站在这里等我!”
宫人摇头:“小的怎有资格妄断公子所为?”
“妄断?哼,你们面上总是恭谨至极,心里却都是坏水儿!你这会儿嘴上同我说着好话,心里指不定正怎么诋毁我呢!”公子羽怒道。
宫人仍是一脸平静:“小的待公子不论是表面,还是内心都是一样的。”
公子羽抚额笑道:“罢了,你不过是个小小宫人。前面引路吧。”
当公子羽见到正襟危坐的梁王时,撇着嘴哼笑一声,拜倒在地行了个君臣大礼:“父王!”
“起来吧。”梁王沉着脸。
“是,父王。”公子羽坐到一旁,仰着脸笑对梁王。
梁王见不得他脸上状若嘲讽的笑容,皱着眉问道:“你近来都读了什么书?”
“儿子身为武将,自然是要练武,何须读书?”
“混帐,你是我大梁的储君,怎可以武将自居?你需得学会治国的道理,而非一味的使用蛮力拉动弓箭!”
梁王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逗笑了公子羽,他笑道:“在儿子眼中,治国与习武无异!”
梁王怒道:“混帐话,治国需仁孝,习武需狠戾,怎会相同?”
“父王此话差矣!以仁孝治国,百姓必懦弱;以狠戾治国,百姓必骁勇。若是百姓犯了过错,以仁孝治国者定会轻判,而以狠戾治国者则会施以重刑!”公子羽的脸因为激动而发红,紧攥成拳头的右手情不自禁地挥动。“儿子以为,治国需用重典,重典之下,安有勇夫?何人胆敢不从?”
梁王简直无法理解儿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这让他对梁国的未来感到无比的担忧:“你错了,作为一个国家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百姓。唯有百姓认同你的存在、认同王室的存在,你才有资格享受王室的一切待遇,当享受这些的时候,你也要明白自己身上的责任,并不是说你只享受就足够了。”
公子羽道:“父王的方法放在几年前或许还有用,但现在这个世道,您的方法已经不适合了!我始终认为,治国需用重典。那样的话,就不会有百姓胆敢行恶事。”
“重刑之下,未必只有懦夫,也会有勇夫!你这样的想法将会是君逼民反!”
“反?”公子羽冷笑。“若有人敢反,我便率军诛杀,来他个杀鸡儆猴!那时候还有人胆敢违抗我的意思?”
梁王瞪大了双眼:“你怎会有这般想法?”
“世事如此,父王的仁慈已经不适用与当今的世道了!”公子羽站了起来。
“我本以为你同赵王与昭乐一起行军,会从他们身上学到优点,却没想到你这孩子竟是如此不济!”梁王也随着激动起来。“你瞧瞧你回来以后都做了什么?宠幸美人,沉迷玩乐,你以为分到周国四郡就算完了吗?根本不是这样的,你要学会治理它们!你听听各国的风评是怎样说你的?残忍嗜杀!再听听别人对昭乐的评价!你与他同为储君,年岁也差不多,你为何不能像你哥哥学学?”
公子羽坐了下来:“哥哥?父王当姜昭乐是你的儿子,姜昭乐却未必当你是父王?”
“我若有他那样的儿子便好了,也无需我如此操心。”梁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问道:“方才我路过你那里时看到你房中有个女人,她是谁?怎么从未见过?”
“您说的是浓姬?她是我之前去浓郡巡视时遇到的。”公子羽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是世家的女儿,日后娶她,并不会有损我的身份。”
梁王在意却并非女孩的身份,而是地点:“这样说来,她是周人?若当真如此,这个女人不能留。”
浓郡,正是当日三家分周时,分给梁国四郡之一。
公子羽双手都已握成了拳头,他怒道:“父王,你未免也太草木皆兵了!”
“不,我这是宁枉勿纵!”梁王叹了口气。“我也是为你着想。”
第二章:何愿为敌?
“殿下。”何九畴轻声呼唤着站在窗边远眺的昭乐。“你方才让我卜的卦已有结果了。”
昭乐转过来冲他一笑:“何师兄觉不觉得我将管相的生死寄托于占卜有些可笑?”
何九畴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悉心地将卦象一一讲给了昭乐听。
“如此说来,这一回管相是必死无疑了?”昭乐皱起眉头。“我还以为他能够坚持这半年多便是无碍了呢!”
何九畴收起桌上的用具,安慰道:“生老病死,本就是顺应天命,任谁也无法更改。殿下理应清楚,管相的病能够坚持到现在,也只是因为殿下顾念旧情,一直以名贵的药材为其吊命。”
昭乐苦笑:“我本以为我能够以名贵药材为管相续命,如今看来是无法了。哎,这世上再好的药材也有用完一日,万物也都是有生有死,是我想错了。今年我得胜归来后,总以为我的本事很大,竟以为能够逆天改命,留住管相的生命。今日听完师兄的话方才顿悟,一切都是天命,我实在无能为力。”
“师傅教导我时常说,一切都是命数。”何九畴微微笑着,神态间颇有些飘飘欲仙。“起初我也不信,随着越来越年长,也就明白了。这世上的一切总逃不脱命数二字,神灵在冥冥中自有安排,人的智慧和力量,是永远无法与上天相比拟的。”
昭乐在何九畴说话的时候一直在认真地注视着他,他感到何师兄的身体中似乎迸发出一种光芒,十分柔和,令人温暖且安心。这让他想到了师傅,想到了华夫人与母亲,这些都是让他感到温暖安心的人。“师兄……”
被唤回思绪的何九畴垂下头,轻声道:“臣失礼了。”
昭乐摇头:“自从师傅命我将那部书交给你的时候,我便不再只当你是大师兄,而是半个师傅。你与其他的师兄不同,他们往往与我交谈都是就事论事,而大师兄你却总是能够看到一些我所看不到的东西,并且教导我。”
何九畴走到昭乐身边站定,与他一起观看窗外的梧桐:“身在其位,当谋其事。几位师弟都是身在要位,自然是要全心全力为殿下、为齐国打算。只有我拿了个闲散官职,每日除却卜卦便是读经,这样就有了更多的时间思考一些事情。”
昭乐点头:“是的,能够有师兄你替代昭乐思考,昭乐感到很好。”
何九畴明白,话到此处,关于这段对话,殿下便已经不想继续下去了。他躬身行礼:“能够为殿下分忧,是我的荣幸。”
窗外的梧桐仍是绿色的,深深浅浅的绿色中掺杂着几片枯黄。
昭乐在何九畴离开后独自前往花园,那里面满是昨日楚政才遣人送来的菊花,本是香味寡淡的菊花,现在因为堆积了太多而变得芬芳馥郁起来。他走在菊花丛中想到了昨晚得到的消息,关于楚国的消息。
被称作佛敌的楚政竟然亲自上云台山,请了云台宗的灵童之首下山前往楚国居住。当然,被称作佛敌的楚政想要请下云台宗灵童是没有那样容易的,听说他为了请这名灵童可没少吃苦头,若是搁在往常,怕是早就要将这灵童抓起来暴打一顿才能消气。
想到这儿,昭乐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能够想象得到,楚政在面对灵童的刁难时会有多么恼怒。他倾下身捏住一朵菊花的花梗,凑过去嗅着花香,揣测着楚政现在的打算,从乱世佛敌转而敬佛礼佛,他是想做什么呢?而楚政又会不会知道,南山宗的神女和云台宗的灵童中很大一部分都与齐国有关呢?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殿下。”华夫人微笑着观赏满院的菊花。“这楚地的菊花是别的地方无法相比的,这样大的花头,宫里的花匠可种不出来。”
昭乐应道:“每次看到这些菊花,我便会想到楚王对我国的友好之情。”
“楚王对我国确是很好。”华夫人虽身处后宫,却也知朝堂之事,只是平日不肯妄谈而已。此刻身边再无他人,便随意同昭乐聊了起来:“从当年与赵国结盟到与赵国一同出兵伐鲁,我一直以为楚王会一怒之下杀了你父王,当日不管是后宫之中,还是满朝臣子,都已做好了牺牲陛下的准备,却没有想到楚王会如此仁慈。这真是令我感到不可思议,更加难以想象的是楚王每年都会命人千里迢迢的送来礼物。礼物不在大小,贵在心意,楚王欲与我国相交的心,实在是令人感动。”
“是。”昭乐垂下头。
华夫人见他有些不耐烦,只好笑道:“我也是多嘴随便说说,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昭乐摇头:“母亲说的在理,昭乐会记住的。”
第三章:非我族类
秋日的午后正是适合休息的时候,昭乐却未得半刻空闲,他端起手旁放着的一杯热茶轻轻抿着,眼睛仍旧盯着手中的奏议。
在旁伺候的小宫人见他脸上露出了笑容,不由也跟着欢喜,上前为殿下的杯里续上茶。
“殿下,大司马求见。”
昭乐放下手中的奏议,蹙起了眉:“请他进来吧。”
说完后,他不禁开始思索:这个时候,伍师兄来此所为何事?是为了征兵之事?还是何处又起战乱?
伍齐射走路很快,当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殿上时,身上还隐隐挟着风:“殿下!”
昭乐抬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伍师兄这样着急,可是有什么要事么?”
“回禀殿下,臣是为了征兵之事而来。”
果不其然是为了此事,昭乐轻声问道:“可是征不上来?”
伍齐射面露尴尬:“是臣无能,东部四郡的百姓拒绝为国效力……”
昭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微笑着问他:“其余的郡县呢?可能如数征来?”
“其余郡县倒都还好说,臣遵照殿下的意思,不征独子,并重重选拔,仍能够数。”伍齐射叹了口气,“别的郡县所征人数可比东部四郡多的多,偏偏都能够数,只东部四郡征不上来。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大司马!”昭乐听到伍齐射最后一句话,登时冷了脸。
伍齐射因征兵之事本就心有不耐,此刻被昭乐一吼,心中更是郁结,不情不愿地跪了下来:“是臣失言了!”
昭乐自然瞧得出伍齐射的不满,若搁在往常自然是顾念旧情迁就于他,只是这一回关系重大,不肯轻易迁就:“知道失言就好!东部四郡既已归属我国,便与原有百姓一般无异。四郡年初之时才经战祸,如今正是重建家园的时候,最需要的,便是国家的帮衬。你身为国家要臣,怎可将非我族类挂在嘴边?需知上行下效,你已如此看待东部四郡,百姓们又该如何看待?”
“是臣错了!”伍齐射人如其名,善骑射武功,他并没有像昭乐一样想那么多,他每日所想的只是如何治军,如何取胜。此刻听到昭乐的话,他立即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于是很诚恳地跪下来承认错误。
昭乐叹了口气:“伍师兄请起吧,方才我所说的你务必记住。上行下效,唯有师兄你以身作则,方可使全军不再存有此心。东部四郡百姓不肯送子入伍,大概与师兄所想脱不了干系。”
“是,臣定当如殿下所言。”
“前不久我听闻楚王新颁了条法令,伍师兄可曾听说?”
“殿下说的可是凭军功进爵?臣以为此法甚好,正有意效仿,奏议也已写好,正准备明日派人送来呢!”伍齐射说到治军的事情时,眼中的光芒便再掩饰不住。
他爱这个国家,为了保卫这个国家,一定要有一支好的军队。将齐军培养成骁勇之师,率领齐军征战沙场保家卫国,是他毕生的梦想。
听着他一一讲出何等军功该赐予何等爵位,昭乐会心一笑,他从伍师兄眼中看到了齐国千千万万的好儿郎,看到了齐国的未来。
光明坦途已在近在眼前。
等到伍齐射全部说完,昭乐微笑道:“好,便如伍师兄所说,明日师兄送来奏议后我便遣人下令。”
伍齐射抚着手掌,连连点头:“多谢殿下,多谢殿下!这样一来,营里的兄弟们必定更加努力!”
“这有什么可谢的?能激励军心就好。”昭乐笑笑。
“殿下,臣还有一事乞请殿下下令。”
“伍师兄有事但说无妨。”
伍齐射搓搓手,憨厚一笑:“这是臣刚刚才想到,怕是还不够稳妥,可若不说出来,憋在心里实在难受。殿下方才提及东部四郡正需国家的帮衬,不如派出一队工兵前去帮助四郡百姓重建家园,一来可安抚民心,二来也可加快重建的速度。”
昭乐略一沉吟,觉得伍齐射说的在理,便道:“这样也好,此事便交由伍师兄前去安排。”
“是!”伍齐射笑吟吟的领命而去。
第四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王适之在魏慈明的居所外深吸了一大口气,才勉强安定下来。然而当他推开门看到魏慈明还能如此平常地跪在菩萨面前念经时,他满腔的怒火又一次自右手握着的红布中升腾起来,很快布满全身。
他走过去站到魏慈明面前,冷冷地说道:“你做下如此不堪之事竟还有脸念经礼佛?”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更加没有人理会他的愤怒,魏慈明连半阖的双眼都没有抬起来。
“魏慈明!”王适之咬牙切齿地叫着他的名字,仿佛魏慈明正在他口中,已被他的牙齿咬碎一般。
魏慈明依然没有抬头,半阖着的双眼仍在观心,手中的念珠如世事循环,徐徐转动。
王适之再也忍耐不住,把手中的红布恶狠狠地扔到魏慈明脸上:“魏慈明,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红布砸到魏慈明的脸上后掉落在地上,一枚小小的药丸滚了出来,滴溜溜地在地上打着转,红红的药丸就像是一颗新摘的果子,瞧上去甚是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