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王爷似乎隐忍着什么,握着拳的手不曾放开。
终于,人群中有人耐不住了,上前一步道,王爷!都到了这个地步,我们难道还要——
小人有一良策!
第一个人话没说完便被另一个人挡了回去,先前的人还想继续说什么,看看王爷铁青的脸,长叹口气,硬是将心中所想咽
了回去。
迟誉,你有什么方法,不妨说来听听吧。
沉默已久的四王爷终于发话。
很简单,一个字,拖!
后来之人俯身一拜回答道。
四王爷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然后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
殷与我朝交战多年,各方面的消耗不比我们少,近来也已快到极限。这次隐城外的殷兵主力倾巢而出,大概也是想速战速
决分出个结果来。另外臣打听到,殷王三日前驾崩,三位世子对王权的争夺十分激烈,虽然结果是实力最强的秦王世子素
渊兰真继承王位这一点无可置疑,但想要完全巩固王位也不是一朝一夕可就,戚家军都是他的部署,拿下隐城将成为他威
慑整个朝野最大的砝码,相反,如果隐城之战失败,短期内他将不会再有多余精力东顾,也算给我大越几年休养生息的时
机。
因此,这一战,至关重要!无论对殷,还是我大越。
戚梓墨敢集结全部军队在城外挑衅,想是有了十足的把握短期内拿下隐城,但同时,后方空虚,时间一长粮草必定供应不
足,所以,我们要拖!拖到他全军垮掉不能再战而退兵为止!
迟誉激动的说着,仿佛已经预见殷兵垂头丧气的离开。
可城内粮草最多可供我军民坚持两个月,如果两个月后,殷的粮草没有耗尽,不退兵,我们该怎么办?
听到这个问题,迟誉一笑,道,所以,我们还要做一件事——
烧他们粮草!
人群中有人兴奋的叫了起来,派兵从城后山上绕到殷兵后方,烧了他们的粮草,没了粮食,时间久了不信他们不撤兵!
心潮澎湃的众人将目光集中到正中央的掌权者四王爷身上,四王爷却仍是闭着眼一言不发。
君浩然望向先生,先生皱起了眉,他觉得心中像立刻空了什么,不好的预感充斥全身。只听王爷的两个近身侍卫惊慌失措
的叫了声王爷却得不到任何回映,人们纷纷站起来,大厅立刻乱做一团。
御医看脉时禁不住连连摇头,先生一言不发,君浩然觉得浑身冰凉,头像冻僵了一样无法思考。
天黑时,城外殷兵总算不再叫战,暂且后退到五里外的地方扎营,而城内的众人,却没有松一口气的迹象。
目前隐城中的状况,只能用压抑来形容。
是那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表面平静内里却积压着随时爆发的暗流,一旦四王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股暗流将如山洪
一发而不可收拾,那时,也就是大越灭亡之时。
这样的事,不可以发生。
君浩然守在四王爷床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他只是没有办法,他只是想不出来,这个时候,该怎么做才能保住
隐城。
迟誉的办法并非不可,可戚梓墨又岂是易于之辈?派兵自后山离开绕到殷兵后方烧其粮草,这样的办法,戚梓墨又岂会想
不到?既然想得到,又怎么可能坐以待毙放任粮草被烧?所以偷袭粮草,一定要选在一个对方无法回援的时候,这个时候
选在交战之时自是最好,可两军对峙时间不短,对方兵力如何心中都有个大概的算计,而城门前两军交战之时,四王爷必
坐于城楼上观战,其一举一动皆在众人眼底,想在对方不注意时下一个指示,何其之难?况且,现在的四王爷,尚在昏迷
之中。
一个四王爷尚且不能完全牵制戚梓墨,没了四王爷,隐城想做什么,难。
难道,真是天要此时越朝灭亡?难道,真是他当年那任性的举动,造成今天这等局面?
牵制!放眼隐城,还有谁有能力牵制戚梓墨?他想不出来。四王爷纵然坐下幕僚甚多也不乏能人,却没有一人的名气大到
足以让殷军集中精神严整以待,没有一人足以让戚梓墨全神贯注不想其他的专心应对。
牵制,何其之难!
怎么办?该怎么办?谁来告诉他,该怎么办?
如果大越自此失了隐城亡了国家,那一切,都是他的错!他的错!
为什么殷要派戚梓墨领兵?为什么戚梓墨要答应?他难道不知道,大越一亡,他君浩然也要跟着殉朝么?他难道,早已不
在乎当年那个他口口声声说爱的人了么?难道长久以来,一直放不下的,只有他一人么?
他想起戚梓墨曾在他耳边对他说小然,我不怕死,可我怕自己死了就再也看不到你了。小然,我好喜欢你。小然,我,爱
你。他又想起他送戚梓墨离开时戚梓墨说大丈夫志在千里,为国杀敌建功立业才能名誉九州声震千秋万代,所以我回殷后
,一定是要与朝廷为敌的。我不想做个碌碌无为的无名小辈。然后他走了,那天曾对戚梓墨说你如果你真的喜欢我,离开
殷,我们一起走。否则,离开了,就不要回来。
结果,他真的没有回来。
再然后呢?再然后发生什么了?
再然后有一个从小就爱他疼他要替他扛起一切的人,永远离开了他。
南修告诉他,派出杀手的人,是真正的秦王世子,叫素渊兰真。可他为什么要派人来杀太上皇?他这么做,不怕大越迁怒
于戚梓墨将他斩首示众么?因为那时,他知道我们已经放了戚梓墨么?可是,殷的都城离我朝都城有整整两个月的路程,
大越又是秘密放人,他怎么可能那么早知道?南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到底是在瞒他什么?有什么事,是他不能知道的?
他记得戚梓墨离开那天下着小雨,淅淅沥沥。他觉得自己好象还在被那天的雨浇着,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浇的冰凉。
城在臣在,城破臣亡。
这句在当着满朝文武立下的誓言他从来不曾忘记,只是没想到,结局来的这么早。
要不要放弃?日夜守着四王爷期盼的转机一丝也没有出现,他要不要干脆放弃,就这样留在城中,直到殷军破城,再拿起
剑往自己颈间一抹,一了百了。
不必再考虑什么爱什么错误什么忠烈什么清誉,不必再被那些有的没有的所困绕,一了百了。
只是黄泉路上,真的能走的安心么?
能么?
曾有人对他说,然儿,你不要不开心,人生就是这样,总又不如意的。你这样子,看的为父心痛啊!你这样子,日后为父
怎能放心?
脑中挥之不去的,是被血染成暗紫色的深蓝官服,是母亲几乎流干的泪。
你父亲他不放心,他到死都放不下你啊。
这样的他,不是让父亲死不瞑目么!
第七天,四王爷还是没醒。
城外叫战的声音不减却也没有到非战不可的状态,不得已派出去的几队士兵却都是大败而归,城中已经开始骚动。君浩然
知道,戚梓墨纵使粮草充足,也不会再给他们七天的安宁。叫战不过是表面上的掩饰,这从连日来他们的表现就可以看出
来,令人忧心的是他们的真实意图。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如今城内群龙无首,先机已失,无论如何,他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
牵制,君浩然苦笑,既然都是要灭亡,何不赌一把看看?
就赌他君浩然,可以完全牵制戚梓墨。
不是凭才智不是凭名号,只凭他是君浩然。
赢了,隐城保住,自能给大越数栽平安;输了,城在臣在,城破臣亡这句话,他定然兑现。
左右无门横竖是死,先生说,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吧。
于是,君浩然找来城中重要的谋士大将商讨对策,他说我们不能派一队士兵出去烧他们粮草,而只能派功夫比较好的一两
个人,因为戚梓墨一定留了眼线在隐城通往他们粮草所在地,人多了,会被察觉;也不能从后山绕,这么多年两军交战,
怕他们早已将隐城有几间房屋都调查的一清二楚,更别说后山的出口……说到这时君浩然愣了下,然后问我们目前城中有
什么是从外面来的?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君浩然又问我们的水是井水还是河水?迟誉想了想说是两种都有的,但是军
中所用,是河水。出隐城向西南走大概七天即可在越的地界范围外找到一段上游河流。
要投毒,那里再好不过。
没错,是毒。
虽然军中用水是河水,但不能保证百姓不用河水,殷要收服天下,本是不该做出这等失民心的举动,但今时不同往日,殷
的王位继承者尚未登基,素渊兰真为保万无一失急需结束与大越之战,自然不会再在乎其他。
而君浩然肯定素渊兰真已经想好了事情结束之后,将这投毒的残忍之举,嫁祸给谁。
他不知道这个方法是不是戚梓墨提出来的,但执行的人,的确是他。
如果可以,他真想问戚梓墨,功勋名利,就那么重要么?
传令下去,即日起城中百姓士兵一律使用城中井水,另派士兵在营中立刻新挖几口井,尽量挖深,所有行动秘密进行不得
泄露消息。
等等,迟誉拦住正要离开执行命令的将军,吩咐道,只在营中挖井,不要将消息透漏给城中百姓。
为什么?君浩然立即皱起眉头。你要看着城中百姓枉死么?
王爷,小的斗胆,只是不这么做,不能完全保证消息不会透漏出去,小的这么做,只是为了保证一切万无一失的进行。
你是想说,城中,有殷的人?
迟誉低首不答,君浩然眉头皱的更深。
既可以保证消息不走漏,出事了又可以让百姓对殷死心,彻底杜绝城中百姓叛逃的可能,更能在天下之间给殷一个坏名声
,真可谓一剑三雕。
王爷过奖,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点小道理,想必王爷心里也是一清二楚的。如果大越能因为几个人的牺牲而获救,岂非
最好?况且为民而死,也是幸事。
好个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好个牺牲小我成全大我!
君浩然心下不悦,面上还是忍住了。因为他知道,迟誉所说的,一点错都没有。
可是,那些毫不知情却要赴死的百姓就有错么?
那么,偷袭粮草的时间,就选在殷军以为我们中毒时了!
不过那时,恐怕也是殷军真正攻城之时。
君浩然冷冷说道。
哦?那王爷您说,该怎么做?
怎么做?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当然是出城迎战了,这样才能完全吸引殷兵的注意力留住殷的大将让他无暇回顾不是么
?
出城迎战?一出城,我们没中毒之事,不就暴露了么?
不会,戚梓墨下的毒,一定是在我们作战时发作。
哦?王爷何以如此肯定?
因为他是戚梓墨。
君浩然淡淡的笑,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碍于君浩然王爷的身份,也不好反驳什么。
就是如此,可是王爷还……谁来监战呢?谁能让殷将戚梓墨……
我啊。
君浩然仍然笑着,笑中却是凄苦与无奈。
你?
迟誉语气中充满不信任。
王爷虽贵为王爷,却也只是……难以振奋士气……
迟誉,出城时皇上也曾问我,我虽贵为王爷却也是只是因为当初太上皇的恩宠,从来没有任何实际上的功绩可以让众人信
服,这样的我,拿什么来要求前往隐城的重任?我当时在朝中立下军令状——城在臣在,城破臣亡。你可知,我为何敢这
么做?
迟誉拧眉思索半晌,摇摇头,表示不知。
因为我是君、家、人。
诚如诸位心中所想,凤炎王的确无功无德,但是,我是君家人。我是在大越享有五百年清誉满门忠烈的君家人,单是君这
个姓氏,整个大越王朝就没有不知道的。如果是君家人来监战,不管他是谁,都是权位、力量、信念和希望的象征,不是
么?
王爷是说要自贬身架……
你以为君这姓氏,要比王爷轻么?
不……
在大越,君这个姓氏的号召力,不比皇姓轩辕差,这一点,天下皆知。
可是,王爷如何肯定,戚梓墨到时不会嫌麻烦而一箭射来……王爷万金之躯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迟誉,你不是说,为民而死,也是幸事么?
王爷……
迟誉领众人俯身一拜,态度中已经没有先前的轻视与不满。
遣退其他人,君浩然独独留下迟誉。待人走干净了,君浩然才问,迟誉,你在四王爷身边呆多久了?
十七载。迟誉恭恭敬敬的回答。
那……王爷他,有孩子么?
这,听说本来有个儿子,还在襁褓中时便不幸夭折了。
夭折?如何夭折?
这……见迟誉面露难色,想来是令有内情。君浩然道,但说无妨。
迟誉再拜,说,当年太上皇登基之时,朝中谢相等人怕王爷在边关造反,便派人秘密来到边关,挟持了王爷王妃刚出生的
孩儿……当时王妃拼死抵抗,无奈产后虚弱无力,哪是那几个莽汉的对手,最后,孩子还是被带走,王妃则虚弱而死,据
说那孩儿,也在回京后不久,夭折了……王妃临死前交代王爷,千万不可因她母子的死铸成大错,所以……
所以新皇登基之时,王爷没有回京面圣,因为那些日子,正是王妃的丧礼,是么?
……如果王爷的儿子还活着,王爷身体不会如今天这般差,如果那孩儿还活着,也应该二十又三了……
二十又三……
君浩然觉得自己像被雷劈了一样。
王爷为何想起问这个?
君浩然慌张的抬头又避开对方探视的目光,他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
王爷?
时候不早了,准备吧,对方叫战最激烈的时候,就是决定胜负之时,去吧,这一仗我们不能输,否则,就算烧了他们粮草
也没用。
是。小人告退。
只有君浩然一个人的屋子里,他手撑着椅子,艰难的呼吸。
南修大他五岁,他今年十八,南修正是二十又三。
太上皇说,南修母亲身体弱,南修一生下来她就死了。而整个后宫,几乎没人知道南修母亲的名字。
南修与太上皇仅有三分相似,与四王爷,却是九分相似!
君浩然想马上奔进四王爷的卧房,告诉他,你的儿子可能没死,并且,他是当今天子。
可是,他真的该说么?在这大越即将覆灭之时,他真的该说么?
第十四章
两日后的清晨,城外战鼓雷鸣叫声震天,城上士兵眼看着对方将攻城器具一一摆出,架势终于不再是叫战那么简单。
那是君浩然第一次上战场。直到浑圆粗壮的木头顶上城门时,城楼上越的士兵才开始一波接一波的拉弓射箭。箭上一开始
就绑了油布沾了火,专门对准那些木制的梯子、圆木和土炮车。他登上城楼那个最显著的位置时,戚梓墨也才从士兵中露
出脸来。
远远的望着,忽然有种莫名的酸楚。
虽然在放你归去之时便已知道迟早要对垒阵前,可这一刻来临时,仍旧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大越与你,只能选择其中之一
,可现在,他君浩然还有选择么?他们之间,又岂是城上城下城里城外那么简单?又岂是抛弃一切隐居山林便能幸福?
一切已然改变。
他不是曾经的君浩然,他是大越君家的浩然。
那么,他呢?
心中好多问题想问那人,无奈咫尺天涯。
满耳痛苦的嘶叫声,利器穿过肉体的滋啦声,火燃烧的劈啪声,现实与梦境交叉的结点,一片混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