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宁简和苏雁归的脸色都白了。
苏雁归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动,宁简却把剑一下子抽走,指向秦月疏:「你胡说什么!」
秦月疏微笑着行了个礼:「五爷放心,人都在外面守着,这里说的话他们听不见。」
宁简看着秦月疏,竟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却什么都没有再说。
苏雁归很轻的叫了一声:「宁简……」
秦月疏的目光从宁简那儿移到了苏雁归的身上,而后又笑了起来:「如今五爷把东西都拿到手了,就没有什么好顾忌了吧?」
「宁简……」苏雁归又叫了一声,声音里已经有一丝哀求。
「秦月疏!」宁简低吼。
秦月疏只笑看着他,恭恭敬敬的低头:「当然,五爷若舍不得杀他,自然也是可以的。」
宁简的手抖了一下。
苏雁归看见了:「宁简!」
宁简却没有理会他。
秦月疏听着苏雁归连叫了三次,不禁笑了起来:「小鬼,听起来,你已经知道他是什么人了,怎么看起来还这么天真?」
苏雁归盯着他,半晌极不屑的哼了一声,别开了脸。
秦月疏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有意思。」
「你想怎么样?」就在这时,宁简终于开口,手上短剑又是一挺,似乎在警告秦月疏。
「五爷跟殿下约定好,我们帮着您演一场戏,让苏家的小鬼以为你们被追杀,好叫他心甘情愿地把宝藏的秘密说出来。现在宝藏就在眼前,五爷也理应依照约定,把宝藏交给我们了吧?」
秦月疏一边说着,看着苏雁归慢慢回过头来看自己,笑容便越发明显了:「本来按约定,杀了这小鬼以后,诏书由五爷您带回永城,殿下自会拿三爷跟您交换。不过……若五爷舍不得杀这小鬼……」
「那又怎么样?」问话的不是宁简,他本要开口,苏雁归却已经抢先问了。
秦月疏挑眉一笑,看着宁简的目光却显得格外温和:「这就看五爷愿不愿意跟秦某做个交易了。」
宁简终于收了剑,低声道:「什么交易?」
「把诏书给我,人你带走,秦某回去以后,自会跟殿下说,五爷跟那小鬼同归于尽了。从此以后,你们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不被殿下发现,就没有人会伤害你们,只是这样的话,三爷自然就得依旧留在永城。不知五爷怎么看呢?」
宁简又沉默了。
苏雁归却似乎激动了起来,转过身盯着宁简:
「宁简,为什么你要跟他们合作?把宝藏和诏书一起带回去,你也可以得偿所愿,不是吗?为什么要合着这些人来骗我?」
「小鬼,等我来告诉你吧。」秦月疏漫不经心地开口,「你一直不肯把秘密说出来,他本来再等个几年也无所谓的。可是如今皇上病重,朝中已经是殿下掌权,他既害怕皇帝死了那约定就作废,又担心即使皇帝没死也无法给他一道圣旨,就只好跟我们殿下合作了。」
苏雁归转头去看宁简,见宁简始终没有说话,他也有些明白了,却还是忍不住问:「宁简……你不反驳吗?」
「他说的是真话。」宁简迟疑了很久,终于道。
苏雁归没有再问了,勾起嘴角似乎想笑,最后终究无法笑出来。
他把手中的盒子放回石台上,然后伸手向宁简:「宁简,把玉佩先还我。」
宁简抬眼,有些诧异。
这样的要求,未免有些可笑。
「你现在是没办法打开这个机关的。」
宁简看了秦月疏一眼,秦月疏只回他一笑,没有什么表示。宁简便又看向苏雁归,苏雁归的表情真挚,只是眼睛里有着一抹藏得很深的哀戚,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跟平时很不一样。
宁简一恍神,几乎就真的伸手把玉佩还了回去,最后只是僵了一下,转向石台,把玉佩小心的放进那扇子形的凹陷里。
可是让他跟秦月疏意外的是,玉佩放不进去。
宁简猛地回头看向苏雁归:「这是假的?」
苏雁归眨了眨眼:「我说过,没有我是找不到宝藏的。」
宁简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彷佛不知该拿他怎么办。
苏雁归对他这样的表情很熟悉。小时候做了错事后装无辜,长大后借着各种各样的机会揩油,宁简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他甚至知道,宁简露出这样的表情时,才是真正地把自己放在了心上││因为宁简在思考该拿自己怎么办。
所以,他总喜欢做各种莫名其妙的事让宁简为难。
可是今天有一点点不同。
他不希望让宁简为难,可是他没有办法了。
他的手还僵在空中,好久,宁简终于把玉佩放在了他的手上。
手指与掌心触碰的刹那,苏雁归突然觉得很难过。
但他还是很快就握紧了那块玉佩,往后退了几步。
看到宁简握剑的手很分明紧了一下,苏雁归就笑了,他像小孩子似的把手藏在背后,说:「宁简,你是不是一定要救你的三哥?」
秦月疏似乎轻哼了一声。宁简没有回过头,只是盯着苏雁归藏在背后的手,最后道:「你听我说过的。」
「你不会舍不得杀我吗?」
一直一直不敢问出口的话,彷佛不曾问,就不会失望。
宁简想了很久,道:「我不知道。」
「要不这样,把诏书也给了他,你跟我走,我们再想办法救你的三哥?」
「小鬼,不要太天真了。宁暄是被圈禁的,新帝登基,搞不好第一个杀的就是他!」秦月疏不知道是不是被苏雁归的话惹怒了,口气十分恶劣。
苏雁归也朝着他吼:「你不是很得太子倚重吗?连一个人都保不住?」
「就算保得住,你以为我会放着让你们带他走?」秦月疏哼笑。
苏雁归抓了抓头,放弃了:「所以除非你不救你的三哥,不然就一定要杀了我,对不对?」
「我不能放着三哥不管。」
苏雁归叹了口气,对着宁简浅浅一笑:「宁简,那盒子你拿好了,别让这人抢去,你救不了你三哥,我可就死得冤枉了。」
宁简微微一震:「小鬼……」
「宁简,你是不是不想我死?」
宁简想了想,微微地点了点头。
「可是我跟你三哥,你选他?」
宁简又点了点头。
「那就没办法了。」
苏雁归的话里是满满的遗憾,以至于宁简听着也觉得心中一痛,却看到苏雁归拿起那块玉佩晃了晃:「这不是假货,它从里到外都是玉制的,只是去年年初,我托朋友帮我在上面动了点手脚。」
「什么手脚?」宁简很自然地接口问。
苏雁归神秘一笑,露出半分孩子的顽皮:「我在原本的玉佩外面,又覆了一层玉,所以现在是不能嵌到凹陷去的。如果没有我,就算你们得到它,也舍不得把它敲碎来看吧?」
看到秦月疏也露出一丝诧异,苏雁归就更得意了:「为了这层玉,某人可花了不少心思。可惜了……」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一边走到石台前,一边将那玉佩放到嘴里用力地啃了几下,玉佩外层居然就啪的一声裂开了,露出里面色泽相近的一块玉。
苏雁归自顾地把那块玉塞到石台上,那石台便缓慢地往下沈去。
等那石台完全沈没,露出往下的楼梯,秦月疏就突然欺身逼近苏雁归,一手掐住他的咽喉。苏雁归脖子上本就被宁简划破,这时被他一掐,血就沿着秦月疏的手流下。宁简一惊,出剑如风,直指秦月疏咽喉。
「五爷,您误会秦某了。」秦月疏说得诚恳,「宝藏的门已经打开,这小鬼就留不得。秦某是怕五爷您一时心软,让他有机可乘逃掉了。」
「放开他。」宁简没有多废话,只说了两个字。
秦月疏与他对视一阵,终于慢慢地将手松开,宁简的剑也一点点地放下。
然而宁简的剑上却突兀地沾上了一滴墨红,那「嗒」的一声让宁简和秦月疏都是一颤,下意识的抬头,就看到苏雁归嘴角挂着一线血痕深红如墨,衬着分明的笑意,叫人触目惊心。
「你……」宁简愣了半晌,张口叫了一个字,声音里有颤抖。
苏雁归笑眯了眼,却用力地咳了两声,才道:「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要杀我,可是我们在一起八年,我以为你会舍不得。」
宁简说不出话来,眼中有茫然在逐渐凝聚。
「但比起我,对你来说,你的哥哥更重要。可是等别人用我来要挟你,或是让你亲手杀了我,我都不甘心。反正终究要死,我自己选择怎么结……」
他的话没有说完,只是彷佛脚上一软,整个人就往后跌坐下去,宁简下意识地踏上一步,却被秦月疏用力一拉,往后连退几步才发现整个石室都在晃动,连着一阵阵轰鸣声。
「宁简……」苏雁归坐在地上,看着宁简。
宁简似乎已经完全被吓住了,被秦月疏捉着手臂也不挣扎,听到苏雁归的声音,就迅速地望了过去,却又什么反应都没有。
头顶开始有沙砾石块往下掉,激起的烟尘将整个石室都笼罩了起来,最后石室中陡然一亮,伴随着一声巨响,头顶竟被人炸出了一个洞来。
有人影在烟尘中从上面跳下,一落在苏雁归身旁,就将他整个揪了起来。
宁简反射性地执剑向前扑去,被秦月疏死死地拉住了,便只能留在原地,看着那人带着苏雁归又往上跳了出去,远远地还能听到一个爽朗的男声大吼:
「结束你个头,他奶奶的你要让老子做白工吗?我告诉你,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占老子的便宜,你个孙子……」
后面的就听不清了,石室的晃动开始平复,烟尘也逐渐淡去。
秦月疏慢慢地松开了手,回头看向宁简,就被吓住了。
宁简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可是有眼泪从瞪直的双眼里冒出来,然后一滴连一滴地落下。
第九章
秦月疏还没来得及反应,甬道里开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还没跑进来就先问:「大人,没事吧?」
「别进来!」秦月疏大喝一声,那脚步声就很快地停了下来。
秦月疏慢慢吐出一口气,盯着宁简的脸:「那小鬼显然是中了剧毒,毒是什么时候中的,你知道吗?」
宁简眼中满满的茫然,只是很轻微地摇了摇头,半晌却又突然叫了一声:「是玉!」
秦月疏一愣,便也想起了苏雁归把玉佩放进嘴里咬的情景。
若换作常人,谁都不会把玉放嘴里咬,也绝对不会想到还能咬开。
只是现在石台已经沈了下去,无法取出玉佩来确认,秦月疏沉默了片刻,就走开一步。
「他身上有伤,也毒发了,就算被人救走,也未必活得下去,看来……我们的交易是做不成了。」
宁简浑身一震,却久久没有说话,双眼的光芒一点点暗下去,彷佛又布满了茫然。
秦月疏阴沉地望着他,半晌突然出手,并指如刀直劈宁简颈侧,宁简慢了一步才反应过来,往旁边躲去已经来不及,肩膀上挨了一记,被秦月疏的手指划破了衣服,带出一道血痕。
秦月疏没有给他时间,紧接着又是一掌过去,拍向宁简后背,左手成爪,直取宁简怀中的盒子。
宁简迅速拔了剑,侧削秦月疏手腕,秦月疏一缩手,伸脚横扫宁简下盘,顺势往后一跃,也已经拔出了剑来。
宁简同时向后,执剑贴着墙壁站着,凝神盯着秦月疏,脸上再看不出片刻之前的茫然。
秦月疏与他对视一阵,终于轻笑一声,收回了剑,笑道:「五爷反应过人,秦某佩服。」
宁简只盯着他的眼不说话,没有收剑,却把那盒子捉得更紧了。
秦月疏勾唇一笑,转身把甬道中的人叫了进来,吩咐他们往下去探寻宝藏,不一会儿,就有人来报,下面确实是藏宝的石室,并没有什么异样。
秦月疏这才随着那人走了下去,没有再理宁简。
宁简也没有跟上去,只是始终靠着墙壁,望着满墙壁的字,渐渐又迷糊了双眼。
「宁简,如果你是前朝皇帝,我是太祖,我也会夺你江山。」
「宁简,若你是前朝皇帝,而我是太祖,我一定不会像太祖那样伤你,陷你于不义之地。」
「因为我不舍得。」
「小鬼……」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他却像是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浑身一颤,又抿住了唇,低下眼去。
眼泪就那么一滴接一滴地落在地上,化作圆点后又迅速消失,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他甚至无法确定,眼中落下的究竟是不是眼泪。
其实他只曾见苏雁归哭过。
那时苏雁归还小,才十二、三岁,被镇上的几个大孩子压在地上打,一边打还一边被人嘲笑说「小野种,没娘养」。他牵马走过,被挡了路,对着小孩毫无办法,便习惯地拔了剑,把一众小鬼给吓跑了。
剩下一个没有跑掉的,就是苏雁归。
他弯下腰去拉的时候,只是刚碰到手,那个被压着打都不曾哭的孩子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把他狠狠地吓了一跳。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看到别人哭。
那之后才知道这个孩子叫苏雁归,是苏实的养子。
跟着苏雁归回家,正碰上苏实病逝,苏雁归哭得泪流满面。
再后来,他把那十二、三岁的小鬼吊起来逼问,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来吓唬他,他也一样不断地掉眼泪。
可那时候苏雁归的模样,宁简却不记得了。
只记得到十四、五岁上,两个人已经相处得久了,他信了苏雁归不知道宝藏的秘密,苏雁归也渐渐把他当作师父,对他十分依赖亲近,他便没有再没日没夜地盯着苏雁归,偶尔离开大半天到叶城去买些生活所需,回到苏家时,甚至能吃到苏雁归准备的晚饭。
生活过分平淡,却又安然,连他自己都快要忘记自己的目的。
直到后来一天,从叶城回到苏家,却发现苏家里一片漆黑,苏雁归并不在,他才隐隐觉得后悔。
他本不该跟这个孩子如此亲近的,不该给予这么多的信任。
他提着灯笼,带着极微小的希望,沿着月牙镇的大街小巷一路找去,一直在快天亮的时候,才在城西的枯木林中,找到抱成一团躲在树下睡着了的苏雁归。
那时候是真的生出了怒气的。
然而将苏雁归推醒,那小鬼只看了他一眼,便一把抱住了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后面的怒火,就再也烧不起来了。
那一天苏雁归死死地抱着他哭了很久,如同被抛弃的孩子又重新找到了家,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哄这么小的一个小鬼,便只能将他搂在怀里,反反复覆地安慰他「没事了,不要哭」。
那一天之后,他好像再没有见苏雁归哭过。也是那一天起,他便无端地相信,即使他离开,这个人也会留在镇上等着他。
可是这一次呢……
想着想着,心里就突然惊慌了起来,宁简下意识地抬头去找,看到的却是陌生的身影来来去去,苏雁归已经不在了。
他重新低下了头,死死地咬住牙,紧握着自己的短剑,如同捉着救命的稻草,却无论如何挣扎,一样会慢慢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从下面探出头来:「五爷,下面还有一个地道,是通往外面的。」
宁简动了一下,恍惚想起苏雁归申辩时说过,苏实不会武功,不可能跟他们走一样的路进来,那时只觉得是狡辩,现在听说真有别的通道,心中就很轻易地生出了莫名的茫然来。
「五爷?」那人见他不说话,便又叫了一句,甚至还伸手拍了拍宁简的肩。
虽说也是皇子,但宁简不同其他,一年留在宫中的日子屈指可数,朝中上下,大多是只知道有这么一个皇子,而认不出人来,就是见着了,也比对别人少几分恭敬。
只是那人的手刚碰到宁简的肩,宁简的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脸上一白,这才慌了起来:「五爷恕罪,五爷饶命!」
宁简彷佛没有看到他的惊惶,只把手中盒子收好,又紧了紧手中短剑,淡淡地开口:「走吧。」
那人这才哆嗦着往回引路,走了一段,见宁简始终面无表情,却也没有伤害自己,便明白他只是防备,而不是责怪自己无礼,于是胆子便又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