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有意(出书版)BY 尘色

作者:  录入:06-19

「凤宁简。」

他爱上了一个皇子。

苏雁归完全懵了,脑海只不断回荡着一句话。

宁简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惊人,只是专心致志地折腾着手上的鱼。

「宁简,你没有说过你是一个皇子。」苏雁归终于忍不住开口,话里有几分孩子委屈似的控诉。

宁简顿了顿手:「我没有说过吗?」他偏着头,似乎在沉思,半晌又补上一句,「也没什么好说的。」

苏雁归整个跳了起来,张开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久才怏怏坐了回去。

确实没什么好说的,皇子也好、庶民也好,在他眼中,都只是这个人而已。

「宁简,凤宁简。叫起来也是不一样的啊……你这根本就是存心欺骗。」

宁简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悠悠解释:「这名字是江湖上的人叫起来的,他们这样叫,我也不可能跟他们说,你们叫错了。」

苏雁归被噎了一下,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可以想象,若江湖上知道宁简的人听到这番话,必定也会像自己这样,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宁简没有说错,他平常就不是爱跟人亲近的人,有时甚至压根就不愿见人,性子里却有那么些天然的狂妄,在江湖上做了事,就会在旁边留下自己的名字。

他留的是「宁简」二字,江湖上的人看了,自然便以为「宁」是他的姓,由此传开,久而久之的,也便成了如今的「宁简」了。

「宁……简,宁、宁……宁简……」一边想着,苏雁归一边重复地叫着宁简的名字,刻意地将发音扭正过来。

宁简被他这样叫了一阵,终于开口:「够了。」

苏雁归笑看着他:「这样叫起来比较亲切。」

宁简睨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苏雁归便又颠倒着叫了起来。

直到火渐熄灭,山洞里暗了下来,才清晰地看到外面的天确实已经亮了。

苏雁归拿着一根树枝撩拨地上还残留着火星的柴堆:「宁简,再说说你的三哥吧。还有,你是皇子吧?那秦月疏又算什么角色,居然敢追杀你?」

「秦月疏是太子凤宁安手下的人。」宁简单回了一句,有那么几分重复唠叨的意味。

苏雁归自然知道秦月疏是太子的人,还听宁简说过他是当朝左丞相的大公子,是太子的伴读,可是……无论怎么样,身分总比不上一个皇子吧?

宁简却只当他已经明白了,沉默一阵才转了话题:「我三哥的外公是太师,舅舅执掌西南边境八十万大军,母亲德妃地位仅次于皇后……跟我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苏雁归顺着他的话问,他了解宁简,自己就算再回头去问,宁简不明白自己的疑惑在哪里的话,是没办法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的。

「我娘是易莲山天剑门门主的妹妹,叫唐素心。」

「啊!」苏雁归叫了一声,这个名字他听说过,唐素心曾被喻为武林第一美人,即使在病逝后多年,也常常能听到武林中人提起。

「我也不清楚她跟皇帝是怎么一回事,宫里的人说她跟皇帝闹别扭,自己跑回易莲山,我舅舅则说是皇帝始乱终弃……总之最后她生下我,难产死了。皇帝说不能让皇室子弟流落民间,舅舅则说我娘不愿我与皇室再有牵连,最后争执不下,就只好约定每年让我在易莲山留半年跟舅舅学武,再回宫中半年学功课礼仪。」

苏雁归听着听着,就意识到宁简对于父亲的称呼有点奇怪。他并不会像寻常百姓那样叫「爹」、「老头子」什么的,也不会像贵族们那样叫「父亲」、「父王」,甚至不会像一般人称呼皇帝那样尊一声「皇上」、「圣上」,而只是叫「皇帝」,格外生分。

于是他忍不住问:「皇上对你不好吗?」

宁简愣了一下:「倒也不是,我很少会见到他,也许一年里只有正月时会见到。在宫里我都是跟着三哥的,很多事情都是他教我。」他顿了顿,「因为我没有娘,舅舅又只是江湖中人,没有什么权势,宫里的人也不会太在意我,除非三哥很生气。」

「生气?」

宁简点头:「三哥平常很和气,可是偶尔会跟他下面的人发脾气,说我是皇子,要他们放尊重些什么的。」

苏雁归有些哭笑不得了。

该生气的人应该是宁简自己吧?从他的话里看,根本就没什么人把他当皇子,只不过因为皇帝不希望有血脉流落民间,才勉强把他接回去而已。

难怪到如今连他自己都不把自己当皇子看了。

想到这里,苏雁归又禁不住对那会因为下人怠慢宁简而发脾气的凤宁暄,生出一丝淡淡的好感来。

「他对你还真不错。」

宁简点了点头:「小时候三哥会手把手地教我识字作画,一句句地给我念书,有什么好的东西,也会特意留着,等我回去的时候给我。只要是我要的,他什么都可以给……」说到这里,宁简的表情居然有了一丝恍惚。

苏雁归心中一惊,下意识问:「什么意思?」

宁简没有看他,反而突然说起了别的事情:「我十四岁那年,凤宁安被立为太子,那时朝中分了党派,三哥是他最大的威胁……那时朝中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后来皇帝下旨,将三哥软禁在京城西郊的行馆里,由太子监督,礼部郎中秦月疏协管。我怕凤宁安会伤害三哥,就半夜跑到他的太子府里吓他。」

苏雁归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他是从小被宁简拿短剑架脖子上吓到大的,听宁简这么说,很容易就可以想象得到宁简半夜跑到太子府拿剑架太子脖子的情景。

宁简也没在意,只接着说:「所以从那之后,凤宁安就觉得比起三哥,我对他的危害更大一些。」

苏雁归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这太子也太好玩了!」

比起只是被软禁的三皇子,凤宁安居然觉得无权无势,甚至对朝中局势都是「我也不是很清楚」的宁简更有威胁,这样的人真的能当个好皇帝吗?

宁简并不一定猜得到他在想什么,可自然也是明白自己跟哥哥的差距在哪里,听到苏雁归这么说,便认真地给他分析:

「虽然我无权势,但我能威胁到他的性命,从古至今,以武力夺位当上皇帝的大有人在,就是本朝太祖,也是兵变从前朝皇帝手中抢到王位的,凤宁安会重视我,是他的谨慎。他要杀我,也是无可厚非,王位是个很大的吸引,他不能保证别人不会被诱惑。

「三哥被软禁起来,那是在他掌握中,而我不是,我随时可以杀了他,而且我也是一个皇子,跟他有一样的血统。」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这也是我想要的,他一心想杀了我永绝后患,就没办法分心去管三哥了。」

苏雁归听到这,才慢慢收敛了笑容。

有些事情,听到的时候可能还察觉不到差异,可总会有细微的地方会将这差异无限扩大,让人不得不正视。

宁简说的话,他是绝对想不到的。他只会觉得这太子疑心病重到了盲目的地步,会觉得丢了西瓜看芝麻的人很笨。可是他不会想得很长远,看不出凤宁简跟凤宁暄相比,优势在哪里。

而对朝中局势都是「我也不清楚」的宁简,却可以很轻易地指出来,甚至……利用这一点。

苏雁归到这时,才有了自己爱上的人是一个皇子的感觉。

「我十五岁出师,开始在外面行走,凤宁安也开始明目张胆地找人来杀我,那就是秦月疏。」

苏雁归没有说话,这个他完全可以推断出来,因为他们现在就正被秦月疏追着跑。

「可是不到半年,秦月疏的行为就有些奇怪了,他会追着我跑,可是又不会逼得很紧,甚至手下留情。」

「你不是说你的武功比他好吗?」苏雁归不懂。

宁简道:「可也总有双拳难敌四手的时候,只是他也一直没有下杀手。我开始以为凤宁安放松了对我的警惕,还故意在某年年初又吓了他一次,可是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三哥。」

苏雁归心中微动,宁简反复说的,都是他三哥如何如何为他,却始终没有说他为什么要救凤宁暄。而且依他现在所说,秦月疏本该是装作要追杀他,却又处处放过他才对,那为什么宁简回到月牙镇的时候,会那么狼狈呢?

「你三哥,跟秦月疏做了什么约定吗?」

宁简握着短剑的手下意识地一紧,苏雁归知道自己猜对了。

可他想不出有什么代价,才能让一个太子的手下心动。凤宁暄有的东西,太子应该也有,凤宁暄能给秦月疏的东西,太子也不可能给不起。

「秦月疏……好男风,这是京里的人都知道的。」宁简低了眼。

苏雁归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喜欢你三哥?」

宁简皱紧了眉头没有回答。

苏雁归又试探着说:「那……你三哥,难道是答应跟他……所以他才肯放过你?」

宁简合了合眼:「我长年在外,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你就一心要把你三哥从他那儿救出来?」苏雁归很自然地推断,「可是宁简,说不定你三哥也对秦月疏有情,只是不愿跟你说呢?你这样会不会拆散了一段大好姻缘啊?」

宁简冷冷地道:「三哥刚被软禁时,秦月疏曾经想对他……结果他为了躲避,宁愿从软禁的小楼上跳了下去,摔断了腿。」

苏雁归暗自吐了吐舌:「好狠。」

「要带三哥离开,只能让皇帝把软禁令收回,于是我就去找皇帝。

「皇帝跟我说,民间一直流传,说他并不是太祖的儿子,而是前朝皇帝君祈之子。前朝史官苏实握着皇室血脉的真相,还有前朝遗留下来的宝藏秘密,躲在叶城附近。他要我找到苏实,最好不但能查到真相,还能寻得宝藏,杀人灭口。只要我做到了,他就下旨将三哥和我贬为庶民,放我们走。」

「这可能吗?」苏雁归不禁有些怀疑。怎么说也是皇子,宁简尚且不说,凤宁暄可是身世显赫的。

宁简看了他一眼,而后又低下头:「总得试试,不是说君无戏言吗?」

苏雁归点头,想了一会,才又问:「这事,秦月疏知道,而太子不知道?」

宁简摇头:「他们都知道,太子怕我得了宝藏,立下大功,会让皇帝改立太子,所以一直想着要抢在我前头;秦月疏……怕我带走三哥,也不会饶我。前些年,我放消息说宝藏里有武功秘笈,又说朝廷要抢,才引来江湖中人牵制着他们,可是如今皇帝病重,凤宁安急了、秦月疏也急了。」

一旦皇帝死了,凤宁暄最好的结果,也就只能一辈子被软禁起来,永远不可能离开。

苏雁归没有再问下去,他不想问宁简,你是不是也急了。

过了很久,他才轻声道:「宁简,你是不是很喜欢你的三哥?」

宁简愣了一下,点了点头,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对我这个异母的弟弟这么好,但在我看来,他就是我的亲哥哥,唯一的。」

苏雁归笑了笑,附和道:「也对。」

「所以我一定要救他。」宁简的声音里多了一份坚定,彷佛在强调着什么,「我一定要找到宝藏,查出真相,毁掉所有的证据。我一定要回永城,带他离开。」

所以一定要杀了我。

苏雁归心里替他补充了一句,脸上却温柔地笑开:「当然,有我在,你一定能找到宝藏的。」

宁简没有回答,只是又看了一眼地上的铜片。

苏雁归连忙说:「我知道的真的都说出来了。我爹给我的字真的只有八个,」

宁简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不是怀疑你。只是这多出的字……」他的手停在了那刻有「雁」字的铜片上。

「我爹也不会骗我的,他若只留下了那八个字,那……」说到这里,苏雁归突然停了下来,他看着宁简触碰的铜片,「这『雁』字,倒跟我的名字相合。」

宁简一震,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回头看那铜片:「名字是苏实给你起的?」

苏雁归点头:「我爹说,『身如北飞雁,日夜盼南归』,他虽然在叶城过了大半生,可总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回到永城去,落叶归根,所以给我起名字叫雁归。」

宁简没有应声,只蹙眉沉思,好久,突然眼睛一亮:「是雁归!」

苏雁归被他一声叫得莫名,便笑着逗他:「是雁归啊,宁简,我第一次听你叫我的名字呢。」

宁简这才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他。

「你总『小鬼』、『小鬼』地叫我,这一声雁归叫得可真够动听,来,再叫叫看。」说着,苏雁归还伸手去挑宁简的下巴,一副调戏民女的恶霸模样。

宁简手一抬,短剑狠敲了他手背一下,苏雁归「哎哟」地叫了一声,这才乖乖地收了手:「我的名字怎么了?」

宁简指着地上围成一圈的铜片:「单这八字,无法真正组成连环,可是加上『雁归』二字,就刚好了。水下一定还有刻着『归』字的铜片。」

苏雁归瞪大了眼:「你是说,我的名字是其中的关键?」

宁简一边点头,一边已经站了起来往水潭边走去,苏雁归眼睁睁地看着他跳下去,半晌抱着几块铜片回来,便复又潜下水去。

第八章

这一次有了头绪,宁简便显得越发积极,几次来回,铜片凑到四十块时,他才爬上岸,微微地吁了口气。

「这样就全了吗?」看到他的举动,苏雁归忍不住问。

宁简点头:「诗有四句,不同的字,必定也每字备了四块铜片,好让人无法摸清规律。那八字连你的名字一共十个,四十块正好。」

苏雁归一边听着,一边整理铜片。

果然就如宁简所言,每字正好四块,除了原来发现的九个字,还有四块铜片上刻的便是「归」。

苏雁归有些绝望了。

这一次宁简是真的解开了这一道难题,而这一道难关过去之后,会不会就已经是终点呢?

他抬头看向宁简,宁简却没有察觉到,只是专心地将铜片排开。

「苏实说落叶归根,根也就是初始。那就以『雁归』为起始,『归』字后面接那八个字,『初醉月邀花落雪飞』,『飞』又连环接上『雁』……既然他取了两字做你的名,那就以每两字相隔来看看。」

宁简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一边取出相应的铜片排成四行。

「雁归初醉月邀花,初醉月邀花落雪。月邀花落雪飞雁,花落雪飞雁归初。」念到最后一个字,宁简终于淡淡地笑开了。

苏雁归看着他脸上鲜见的笑容,便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心中虽苦,可看到宁简的笑容,他却觉得,这样已经值得了。

明明是无声的笑容,宁简却感觉到似的,间隔了片刻,就回过了头来。

苏雁归心跳漏了一拍,莫名地就生出几分羞涩,一时间连手都不知往哪放似的,支吾了半天,才道:「宁简最聪明了。」

这本是平日里讨好调戏宁简最常说的话,这时说出口,却也有些莫名的违和感,苏雁归抓了抓后脑勺,不大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宁简自然不明白他那比女子还千回百转的心思,见他低头,也便想起了这连环诗的谜题一解,离宝藏自又进了一大步,觉得苏雁归露出一丝半缕的沮丧也是正常的,便安抚孩子似的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

只是这一摸,苏雁归周围就越发清晰地弥漫起浓郁的沮丧,被主人教训了的大狗似的蹲在那儿,只看得到头顶。

「不必被困在这里,也是好的。」宁简不知如何是好,想了半日才说出一句不痛不痒的安慰来。

「如果能跟你一起,在这里留一辈子我也很开心。」

「可是外面大千世界,有很多你都没有看过,不会很可惜吗?」

苏雁归咬了牙:「出去后你是要杀了我的。」

宁简一时哑口。苏雁归不说,他都快要忘掉了。

两相沉默,好一阵,苏雁归小心翼翼地扯起眼皮偷瞥宁简,见宁简还怔在那儿发呆,便又抬起了头。

「宁简,你不要动。」

宁简眨了眨眼,一脸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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