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改天乐队演出,靳哥你一定要来看。”
“我尽量。”
“咳咳,一定要来!”
“好了,我向你保证他会来看,赵小猫等您康复了再向他献媚也来得及。这几张CD借我听听!”
郁放四下转了一转,抽了几张CD揣到怀里。
“那都是小米的,你自己跟他说。”
“你说不是一样的。”
“强盗!”
“呵呵,谢了罗!对了,我对这里的老板很好奇。你见过没?”
“没,只听说是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律师,比我们大不几岁。”
“律师?”
靳朗插嘴,那晚徐倏影蜷缩在书桌上的寂寞剪影再次浮现在眼前,就在过后的第二天晚上,他好像就出差去了,见不到也好,避免尴尬。
这几天,男人涕然欲泣的脆弱神情,朦胧间的会传染的醉意,没有讲完的故事,那幅画面一直在眼前挥之不去。
好不容易在周末找到理由转移注意力。可转移注意力的最终结果,却还是回到了原点。
“哦,现在律师都流行以支持地下音乐为第二产业啊?”
“你才地下呢白痴!”
……
靳朗望着这两个又开始打嘴仗的家伙,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人发现自己的失态。
重新站起来环视这个房间,墙上挂着七十年代的好莱坞电影海报。和漆成深红色的墙壁正好相得益彰。
不知道这个酒吧的幕后老板,是不是跟徐倏影一样,在一本正经的外表下,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另一张脸?
第十四章:倏影
正午的时候,太阳从云层里探出了小半个头,响晴的天气,温度还是很低,徐倏影开着车,把车窗顶部拉下一道缝隙,寒冷的气流从头顶斜斜掠过,上个星期刚下过一场雨,路面状况并不好,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凹陷,风一吹,尘土飞扬。
音乐如水般静静地从音箱里倾泻而出,还是他喜欢极了的爵士,女歌手CandyDulfer的音色永远像缠缠绵绵的香水,那么细腻而又不让人觉得腻。
似乎很久没有来这里了吧,今天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周末,路上到处都是手拉手的年轻情侣,笑容灿烂的男生,温柔娇憨的女生。因为临近圣诞,在浓浓的节日的气氛中,他们走在尘土飞扬的大风里却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受,有人干脆逆着风倒着走,张开双臂,让风把衣服鼓荡成气球。隔着挡风玻璃看过去,只觉得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副幸福满满的神情。
驱车停在了C大北门的马路边的梧桐树下,时间尚早,Daisy大概还没有开门,事先忘记打电话,估计Shine还在睡梦中,忙忙碌碌的几个月,让他几乎快遗忘,在这个寂寞的城市里,自己原来还留存有这样一方静谧之所。
关掉空调,音乐仍在持续,圆润的人声立体浮现,鼓点的质感,钢琴的铿锵。他把座椅放下来,仰面躺倒,抬头可以看见几乎快掉光了叶子的梧桐光秃的枝桠,树顶的几片枯叶在风中摇摇欲坠。
很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累,徐倏影闭上眼睛,阳光直直射下来,透过薄薄的眼睑,眼前是一片混沌的殷红。他抬起手把刘海拂下来盖住双眼。关掉音乐,除了从远处传来学生们的嬉笑打闹声,一片死寂,白天,这里只是一个僻静的角落。连同隐藏在地下的酒吧Daisy,乏人问津。
正由于这份安静,随之传来一连串的足音便显得格外清晰,睁开眼睛,视野里出现一个男人的背影,他很瘦,走路的时候肩膀整个骨头架子惊人地突兀在外面,带着一种近乎吸毒着的颓败,穿着破旧的牛仔裤和单薄的夹克,墨绿色的长围巾在脖子上绕了好几圈,垂在腰间的那一部分轻轻地在风里摆动。
那是靳朗,他居然这么消瘦,可是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徐倏影没有出声叫住他,只是远远凝视着,正午和煦的阳光轻轻洒在他身上,风在他的耳朵边和头发里穿过,隔着越拉越长的距离,男人的头发被掀起,发丝四散乱七八糟。貌似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理着短短的平头,这么快就长长了。时间仿佛是不知不觉中漫过脚背的潮汐,倏忽之间,走得实在太快太快。
徐倏影发着愣,直到有人轻轻的敲击车窗,扭过头,是小米微笑的脸,
“来了,怎么都不下车?”
由于个子太高,小米只得佝偻着腰跟徐倏影说话,他手里提着个硕大的垃圾袋,看样子正准备出门倒垃圾,
“Shine还睡着呢?”
“没,今天他起得很早。天冷,还专门发了炭火,你不进去?”
“我讨厌一氧化碳中毒。”
“呵呵,还好吧,别忘记了,那个壁炉可是你设计的,我们只是加以利用罢了。”
徐倏影很喜欢和小米聊天,清越的嗓音是一个原因,听他说话,仿佛是站在潺潺的流水边,头顶大片山岚飘过,很是惬意。
“我是怕他的毒舌,还是你陪我在这里坐坐吧。”
小米笑了笑,径直打开车门钻进去,坐到徐倏影后面。车厢里还残留着空调的味道,稀薄的温暖,和面前这个仰躺在驾驶座的男人身上的气息一样,稀薄的。
“最近好么?”
小米把下巴搁到副驾的椅背上,凑近了观察,他好像又清减了许多,颧骨微微凸起,脸色也不大好,眼底有一圈淡青色的痕迹。
“老样子吧,一如既往地忙。”
“有没有艳遇?”
“我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了,还艳遇。”
“哦?是么?”
徐倏影从车前镜里瞥见对方上挑的眉毛,细长的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光。
“说真话你还不信了。”
“我只是最近听说有个孩子跳楼自杀了。”
不管交谈的内容是什么,即便是在鬼扯,贯穿小米的声音里的始终有一股晴朗的气息。
“啊啊,圈子真小,但是,与我无关。”
男人的回答在一瞬间变得冰冷,零度以下。小米吐吐舌头,看来又倒霉踢到铁板了,不过他仍然微笑着,执意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是是,我只是揣测而已,毕竟从过去到现在,为你要死要活的,从来都不是一个两个。”
徐倏影没有说话,他倾身打开CD唱机,让音乐再一次盈满狭小的空间,小米也随着轻快的旋律直接躺倒在椅背上。同面前沉默的男人之前一样,闭上眼睛,
三三两两的学生抱着大堆海报从车窗边走过,穿过马路,在对面的商铺间找到一片空白的墙面就往上面刷浆糊,海报设计得非常炫,是圣诞舞会的报名宣传单,拉风的英文字体,画满了各种颜色的跳舞小人。
徐倏影忽然想起上大学后的第二年暑假,自己,Shine还有小米三个人在Shine租住阁楼的小房间里,整整一个月足不出户,听完了他们收藏的所有爵士CD,拆开的歌词和包装凌乱地散开了平摊在地板上,或鲜艳,或沉郁的纸张摆满了一地。
那是个记忆中阳光滚烫的夏季,他们拉上窗帘,隔绝掉室外刺目的光线与尘嚣,那栋小阁楼是违章的钉子户,孤孤单单伫立在江边,时刻有被强制有拆迁的危险,拉上窗帘,在里面分不出白昼和夜晚,却时不时能听到轮船的鸣笛声,嗅得到江水特有的腥味儿。
“我们三个人好像好久都没有聚到一起了呢。”
小米轻轻地低喃,宛如梦呓的语气,不知道音乐是不是真有能让人心有灵犀的魔法呢,还是别的什么,他也同样蓦地忆起这个热到无法无天夏季,高考终于结束,闷热的房间,三个人的汗水,肌肤里的水分被蒸发时散发出的恍惚的气味。无休止地做梦,醒来的时候依然是音乐与昏暗的房间。他眯缝着眼睛偷窥另外两个人,徐倏影总是靠墙坐着,有时候抱着吉他随意拨弄几个和弦,有时候就望着自己的手腕发呆,或者和Shine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说话。
“小光,你说,如果一刀从这里划下去,血会不会喷到天花板上。”
很奇怪地,在小米面前,徐倏影叫他Shine,而当着他本人,他喊他光。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在腕间做个切割的姿势,白皙的皮肤,淡青色的血管。
“不会。”
“为什么?”
“静脉出血只是量大,有痛感,要达到喷泉效果,必须得是动脉出血,保证视觉效果惊悚,附带小命玩完。”
“果然是理科高材生,什么都知道。”
“你又哪里想不通了。”
“平时打针都怕疼晕血的人,怎么会勇气割腕呢?”
“谁啊?”
“……”
“Who啊?”
“你不认识的一个傻瓜。”
……
模模糊糊关于割腕的对话,回忆到此为止。
“确实好久没有聚了。”
小米过了许久才轻轻回答,说是回答,更像是在叹息。
徐倏影坐直身体,再次望见靳朗单薄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他目不斜视地向他走过来,逆光的脸,布满阴影。明明很清楚车窗玻璃是不透光的,他也不会发现自己,却依然有被那目光侵蚀的错觉,他买了小盒蛋挞和长面包捧在手里,甚至没有对出现在酒吧外的高级跑车流露出半丝的好奇,就这样大步流星地径直走过。
“你也认识他?”
对于男人突然正襟危坐的动作,小米非常疑惑,他看靳朗的眼神,专注得过头了。
“不认识。只是有点面熟罢了。”
“他是乐队键盘手的朋友。”
“哦。”
“他和另外一个人今天一起过来的,键盘手生病了。”
“哦。”
“哦什么哦啊。你到底进不进去啊?Shine看到你一定会高兴。顺便你也可以跟这位打个招呼。”
“这么多生人,我讨厌热闹。”
恢复冷酷的语调,低沉的,没有温度,没有感情。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啊?”
“我是来找爱做的。本人已经禁欲快一个月了。”
故意夸张的语气,说得半真半假,
“啊?”
“你的嘴巴张得太大了。”
男人突然扭过头,他的脸凑近了,阳光落在上面,白皙的肌肤,一丝褶皱都没有,瞳孔却是井水般深不见底的清幽,
小米的嘴巴张成O型,愣愣地望着徐倏影一寸寸凑近,抓住自己的胳膊,来不及躲闪,他的嘴唇狠狠倾轧过来,辗转用力。霎那间,思维一片恍惚,男人激烈地蹂躏着他的双唇,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正在被对方强吻,血的味道令理智迅速回笼,小米用力推开他,
“你干什么!”
“你的胡子该刮了,刺得我好疼。”
徐倏影不以为意地拿出湿巾纸擦擦手指,看着小米气鼓鼓的脸,忍不住笑出了声,
“哈哈,我在想Shine是怎么能忍受你的,吻技这么烂。”
“你!”
“好了别气了,开个玩笑。”
“不要跟我开这种恶劣至极的玩笑!”
“OK,OK,我认错,帮忙问Shine好,我得去享用我的午后甜点了。”
“你啊。真不来?”
“下次吧。”
小米叹息着打开车门,阳光在一瞬间回到他的身体里,舌尖还有一点疼,身上还残留着一丝丝男人的香水味道,他拎着垃圾袋往前走,恍恍惚惚的,没有半点方向感。
回到酒吧,还没进门,就听到Shine劈头盖脸的训斥,
“你倒个垃圾倒迷路了啊。”
“没。”
“那就是被谁勾了魂。”
靳朗和郁放都在,两个人并排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一人捧着半个长面包吃着,大概是怕吵了病人,音乐声开得很小,低沉的萨克斯风。
“英宁怎么样?”
“他睡得跟猪似的,你呢,不会被传染了吧。”
小米魂不守舍的表情逃不过Shine的眼睛。
郁放望着两人间的奇异互动,正乐不可支地随着音乐用脚踢着吧台打拍子,靳朗生怕这只活宝和吧台里那位又说出什么刻薄的话,连忙抢着插嘴,
“你脸色不大好。没事吧?”
“我没事。”
“还说没事,脸都白了。”
连一向比较迟钝的郁放也瞧出他不対劲的端倪。
“我去后面看看英宁。”
被六双审视眼睛同时盯着的感觉犹如芒刺在背,小米只得起身落荒而逃,望着那件白色的T恤渐渐隐没在走廊深处,靳朗和郁放对视了几秒,耸耸肩膀,相顾无言。
“他就这德行。你们坐,不用理他,我去看看。”
Shine见小米离开了也跟着走出吧台,他径直走到赵英宁房间后的酒窖,果然看见失魂落魄的人站在这里。背靠着墙壁闭着眼睛,没有开灯,黑暗中,只有呼吸可闻。
“怎么了?”
听见Shine的声音,小米弯腰把头埋进他的肩窝。Shine抚摸着他的长发,一下又一下,张开五指,顺滑的长发如水般从指尖溜过。
“没怎么。”
“那你是不是大姨妈来了。”
“滚,唔……”
没有说出口的句子被吞没到喉咙深处,Shine的嘴唇充溢着烟草的气息,舌尖的伤口再次裂开,口腔再次漫过铁锈的味道……
他突然觉得时间是有惯性的,一些事情还没有结束,另一些事情便纷至沓来。在未来某些事还来不及开始的空挡,灵魂仍被着上一段回忆所震撼着。
徐倏影把车停到校门边,穿过大门走了进去,路过长长的林荫道,喧闹的篮球场,田径场红白相间的塑胶跑道格外亮丽,三三两两的男孩在跑步。不知道跑了几圈了,他们的头发上冒着热气。
图书馆静谧着,没有声息的温馨,站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抬头是一棵古老的茂密的香樟树,在这隆冬季节里,生命力的坚韧令人惊奇,它在图书馆前静静挺立着,盘根错节的样子,泛着杏黄的翠绿叶子密密麻麻把蓝天遮蔽。
徐倏影走过去,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用力地吸气,然后感觉有风吹过来,摇动的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带来流动着的,刺鼻的芬芳。
拦住几个自习归来的学生,向他们打听男生二号公寓的地点,女孩子们脸色微红轻笑着,用略微羞涩的声音给他指路。徐倏影点点头表示感谢,可是走了几步突然又不想去了。
二号公寓大楼就在操场的另外一侧,红色的尖顶,每一层的外走廊上都晒着一式一样的被子。今天阳光格外的好,他还看见好几双晾晒在窗台上的棉鞋和洗刷干净的球鞋。
这里是学校,跟自己二零零三年毕业的学校一样,就像歌里唱的,冬季的校园,有漂亮的女生,英俊的男生,甚至白发的先生。
记忆里的大学时代,清晰的只有夏天和冬天,蝉的鸣叫,烈日的翻烤,连续几个暑假不回家,他的身体已经和家乡燠热的盛夏格格不入。
每天强迫自己啃着厚重的专业教材直到想要呕吐,坐在阶梯教室里安静的瞪着黑板,教室也有些无精打采。
大家都回家了,寝室里就自己一个人,每晚还是蹭到图书馆快要关门才回去,走过操场杂乱和干燥的空气,看高大的树义无反顾的向上朝天空生长。
情侣们躲在树丛里拥抱着接吻,他目不斜视地与他们擦身而过。
现在回想起来,大学时代,相对平稳的学习和生活,确实是这辈子最为安之若素的时光,沉默得宛如生长在树丛里的一小片灌木。大悲大喜的情绪都在一瞬间消失不见,递而变成一种淡漠夹杂几分恐惧,那种恐惧淡淡的,但是又顽固地植于骨髓之中,因着周遭人事情的变换而更深一分,有时独自思量,会引起心脏震颤不己,明天,或者是即将到来的未来,究竟我想要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