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下暴雨,天似乎只要闷热到一定的极致,雨水就会轰然倒下,一个人的寝室坐在窗边,看飞蛾撞到台灯壁上砰砰作响,看楼下的情侣们在倾盆大雨中抱头鼠窜,看在一瞬间黑暗得仿佛世界末日的天空。
一直看一直看,一直看到双眼麻痹,又到熄灯时间。
那时候,不像现在,每天24小时都不敢关机,手机常常是搁上一天也没有什么动静,他想自己大概是很容易被人敬而远之的那一类人吧,所以才会在这个七月流火的夏季,倦怠地窝居一隅,寂寞而疲惫。
闲暇时候,几乎读完了图书馆里所有的推理小说,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艾勒里·奎因、爱伦·坡、松本清张、江户川乱步、西村京太郎、横沟正史……只要是图书馆里找的到的,徐倏影都读完了,因为那个人最喜欢这类的小说。
每一个故事,每一场诡计,在脑海里依然记忆深刻,不久之前某个非醉非醒的夜晚,他甚至还讲了其中一个故事给靳朗听。
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清晨七点,蜷缩着身体躺在桌面上,身上搭着厚重的大衣,全身骨头被硌得生疼。窗外是大片灰白的天空。然后接着忙那桩遗产案子直到晚上五点,驱车回家的路上,在广场的最顶端俯视下面涌动的喧嚣人潮,华灯初上,车如流水马如龙,打开车窗,空气是清冽而黏灼的,偶尔有一小股又一小股的微风拂面,轻微到只觉得它只是一小片迷离暮色里旋出的一圈浅冰蓝的漩涡。霓虹路灯在一瞬一齐亮起来,那些灯光仿佛琥珀,桔红或者暖黄的温情着这个冬季的城市。
徐倏影一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边信步向前走,把夹在胳膊下的大文件夹打开,男孩19年的人生轨迹浓缩在这张薄薄的A4打印纸上,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大三年级的普通男生。
“俊俏的私生子啊。”
轻轻摩挲着照片上赵英宁模糊的脸,面容青涩的男孩正对着他,轻挑唇角,笑意盈盈。
第十五章:茫然
回家的路上,郁放把把座位让给了一个走路战战危危的老头,车速很快,整个车厢被这种激烈狂野的速度带动着,车窗被震得猎猎作响,这种速度同他们以前楼下的那列班车相似,风驰电掣而无所顾忌。
车厢里挤满了叽叽喳喳的学生,只有郁放和靳朗拉着扶手沉默地站在一堆学生们中间,黄昏的夕阳是酒红色的,它斜斜地从窗外射进来。
百无聊赖,把眼光移向左边,靳朗望着郁放,他逆光站在自己面前,拉住扶手的指节分明,和自己相若的身高,佝偻着身体,脸的侧面是一条完美的弧线,挺直的鼻梁,眉头轻蹙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略微凸出的眉骨。
郁放把手掌抵住自己的胃部,轻轻揉动,不知道怎么搞的,本来只是出门前一丝丝隐隐不可觉察的痛楚,到这会儿却觉得越来越强烈,仿佛有人反复反复用钝钝的小刀一寸寸地切割,总是饿,没有边际的饥饿感宛如潮水一般突然急急卷来,攫住整个身体,整个上午嘴巴不停,吃了好多东西还是止不住,止不住地饿。胃袋好像是个空空的无底洞填也填不满。
尽管如此疼痛,郁放依然竭力挺直身体,想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他不愿意在靳朗面前暴露出弱势的样子,一点都不愿。
“怎么了?气色这么差。”
“没事儿。”
“你该不会也是感冒了吧?”
靳朗拍拍郁放的肩膀,大概是忍痛的样子太过明显,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到透明。
“真没事。”
不动声色地躲过正抚向自己额头的手,郁放努力冲着靳朗挤出一个自认完美的微笑,却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你就别逞强了,说实话,哪里不舒服?”
男人的声音很轻,覆盖在被大风震得战栗不止的噪音里,他贴住郁放的耳廓,暖暖的鼻息,关切的询问带着一股子不容拒绝的强势。
“别逞强了!”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对郁放说这样的话了,久到没有人说,他就错觉以为自己从来都是不懂得什么叫做逞强,会简单地认为自己从来都是坦坦荡荡而无需掩饰的人。
“没事儿,只是胃有点不大舒服。”
双唇仿佛黏在一块似的,郁放的左手死死抵住痛处,暗暗咬牙。最终,还是忍不住在他面前再次示弱,从一开始就是如此,晕血,醉酒,梦遗,再加上胃痛。
“可是你看起来疼得厉害,真的没关系?”
靳朗转过身,面对郁放,他的眼睛在酒红色的夕阳的映衬下,居然也是酒红的,朦朦胧胧中,那双乌黑的瞳仁,仿佛正荡漾着某一种无法辩驳的哀伤,他就这样直直望住你,望进你的心底。
“回家吃点吗丁啉大概就好了”
郁放突然感觉一瞬间心跳如擂鼓,大概是痛觉神经失调了,他侧过头望向窗外,避开男人的目光。
“是我的错,没考虑周到。”
“哪有?”
“我刚才忘记你胃不好了,面包买得太硬,啤酒也不该让你喝的。”
“啰嗦,都说了没事了。”
“站不站得住?支持不了,你就靠我背上吧。”
“你当我是女人啊!”
“好了,好了,您就靠着吧。”
两个人小声争执着,靳朗说到最后,见怎么也扭不过这个任性的家伙,只得一脸“被你打败了”的表情转过身体,背对着郁放,
郁放皱紧眉头,他妈的,胃还在疼,好想抽烟,估计说出来会他被打吧,这疼痛仿佛发了芽似的,迅速在身体各处流窜。
靳朗的背影看上去是那的么单薄,但是却又让人感觉十分可靠,他深深叹了口气,放松四肢轻轻靠上去。肩膀碰着肩膀,米色的围巾和墨绿的围巾下摆交缠在一起,正如某个人刚刚说过的,这两种颜色很相配。
“喏,你吃吧!”
靳朗把一小块德芙巧克力递到郁放手心,可能在口袋里装久了,包装纸摸上去都是温温的。
“从哪来的?”
“小米塞给我的。”
“赵小猫认识的都是些怪人。”
杏仁榛子味道的黑巧克力,融化在口腔里,舌尖是可可的淡淡苦夹裹着杏仁和榛子的清香,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终于好受一点点。
“我看小米就挺好的。”
长发男人微笑的脸庞再次浮现在眼前,这个周末的上午果然是没有浪费,大学城边的小小地下酒吧,带给靳朗一种别样的感受,他相信,对于郁放,也同样如此。
“和那个Shine一样,有点阴阳怪气的。”
赵小猫的朋友,估计个个都是弯的。
“对人不要太苛刻。”
“你才知道啊,我这人从来都是严以待人,宽以律己的。”
“我晕。”
车子摇晃着进入市区,正是下班人流高峰时间,司机不得不放慢速度,天色已经发暗,泛着一股乌青的苔绿色,昼短夜长的冬天总是湿嗒嗒的,熙来攘往的十字路口,到处都是骑着自行车等待的人们。
“胃好点没?”
感觉到肩膀上的重量减轻,靳朗侧过头轻轻问。
“嗯,托您的福。”
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痛的,只是不忍心把全副的力量都交给他而已。
“好有半个小时才到家。你忍一忍。”
“嗯。”
郁放没有再说话,车窗外的喇叭和商店墙外液晶屏幕上广告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这是一个很平常的吵吵嚷嚷的城市下午。和高中时代每天重复的放学回家的路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身边多了一个靳朗。
他突然怀疑自己现在是不是老了,渐渐地开始习惯怀旧,甚至于开始怀念原本痛恨之极的高三,那时候的光影现在想来是泛黄的,或许,任何东西只有泛黄,才会催生出温暖。
这往事的温暖,一如遗憾。那些熟悉或是忘却的画面、情节,在灯火阑珊的夜色深处缓缓转身投过来淡然一瞥,一枚恬淡的微笑,光影幻灭了,成真了,甚至想起来会让眼睛流汗,湿润了时间的灰烬。
如果没有靳朗,郁放大概早就刻意忘记了,原本自己身边,也是有过这样温暖的气息的。
“十七岁生日快乐!”
“这是什么?”
“生日礼物呗,回家拆开再看。”
不知道那条驼色的羊毛围巾被谁捡到了,楼下的邻居,路边的拾荒者,还是某一个平淡的路人甲。
车厢轻轻晃动,地面仿佛在起伏不定。似乎被放缓了时间的车厢里,有种无所依凭,怅然若失的味道催人落泪。
校园里的路灯都亮了,徐倏影依然安然地坐在公寓前的小树林里,食堂的灯光雪亮,透明的落地窗,远远望去恍如水晶宫。无数学生端着碗进进出出,三三两两的女生小心翼翼地提着暖水瓶从他面前走过。
学校这种地方果然是有魔力的,你可以在这里肆意妄为,挥霍青春,享受爱情,也可以在这里默然怀旧,正如徐倏影此刻正在做的一样。把夹着工作资料的文件夹当作垫板坐在身下,望着来来往往的年轻男孩女孩们发呆。这副画面好像某个古早的偶像剧主题曲MV,配合着淡淡的女生吟唱,
在你我相遇的地方依然人来人往
依然有爱情在游荡
在你我相爱的地方依然有人在唱
依然还是年少无知的感伤
……
校园广播的效果不大好,一长串嘶啦啦的杂音后是DJ清脆的声音,他放了小红莓的老歌
——When we were young
主唱Dolores的声音冰冷而甜蜜,似乎小米的壁橱里还整整齐齐码着他们的CD,那个家伙以前曾经执着地偏爱冷色调,黑白这种不带温暖的东西,以前他的头发总是短短的。后来小红莓乐队沉寂了,他也把慢慢地把头发留到了腰。
徐倏影低下头,皮鞋踏在略微湿润的泥土上,枯树叶嘎吱嘎吱发出脆响,他轻轻用脚尖和着音乐打节拍,无数的学生从小树林间穿过,都不免的扭过头看看这个身形寂寞的男人。一双雪白的帆布鞋慢慢走到他身前,停下来。
“这首歌我只喜欢第一句。”
悬浮在头顶的声线是沙哑的,冰凉的语调。
“Seem slike yester day we were sixteen?”
“嗯,喜欢。”
Shine走到他身边坐下来,单薄的白色T恤,依然是眉目俊秀的万年美少年摸样。
路灯柱上的喇叭还在继续唱着,
We were The Re be lsofthe Rebel Scene……
两个人一起沉默着侧耳倾听,因为她唱着好象昨天我们还是十六岁。杨光和小米十六岁的时候,徐倏影正好十八岁,他们三个人一起听小红莓听到青春幻灭,听到倍感安慰,听到第一声春雷,听到后来高三的春天就真的来了。那种温暖潮湿慵懒的春天和歌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直到歌声结束,饶舌的DJ又开始叽叽呱呱无聊的娱乐新闻,Shine才再次开口,
“小米说你来了又不肯进来,我猜你肯定在这里。”
“亏你能找到这。”
“确实叫我好找啊。”
“抱歉,但我让他代我向你问好来着。”
“为什么不亲自来问问。”
“不为什么。”
“那你来干什么的?”
“工作上的事情,来见一个人。”
“见完了没?”
“突然又不想见了。”
“你的校园情结又发作了。”
“或许。”
徐倏影耸耸肩膀,谁也不知道,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一向冷漠无情无懈可击的徐倏影私底下是有着深深的校园情结的。所以他执意把投资的酒吧开在大学校园边,所以他坚持只找年轻的学生情人,所以,他会在疲惫时把工作丢下只为到操场边散散步。
忽然,左颊一冰,Shine从口袋里拿出一罐啤酒贴在他脸上,侧过头,是Shine微翘的唇角,似笑非笑。
“喝不喝?”
“求之不得!”
冰凉啤酒的顺着喉管滑下,苦味在舌尖蔓延,爽利的感觉。
“你究竟对小米说什么了?”
Shine把空空的易拉罐捏成扁扁一片扔进远处的垃圾桶,正中准心,咚!沉闷的坠落。
“什么都没说。”
“骗人!”
“不信就算了。”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做了。”
“开玩笑?”
“不信就算了。”
“总不能是你不在状态吧?”
“或许。”
徐倏影喝完一罐啤酒,也学着Shine身手利落地把空罐抛进垃圾桶,他饶有兴趣地转过脸面对着Shine,企图从他脸上窥出一点点不同寻常的痕迹,但是可惜,任何时候,他总是最不动声色的那一个。紧抿的唇线,没有焦距的眼神不泄露半丝情绪。
“那是他的问题罗?”
“大概。”
Shine的回答依然惜字如金模棱两可,无法从他的言语中揣测他的心情。徐倏影拍拍他的肩膀,莫名其妙的,他就是知道,Shine心底流露出的那一小股不大明显的无所适从,他想安慰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Shine感觉到了,他反手按住徐倏影的手,两个人的掌心都是冰冷的,或许由于那两罐冰镇的啤酒,掌心和手背紧紧贴合在一起,湿润的凉意。
“徐大律师,你呢?最近可好?”
“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
“呵呵,听说你们所里又接了个大案。”
“不过是一群人尔虞我诈争遗产罢了。但是还挺麻烦的。”
“确实,但是律师可不就是帮人解决麻烦的吗?”
“我可没那么高尚。”
“我知道。”
“就是有点儿累。”
“看得出来。”
徐倏影靠上身后的树干,他仰起头望天,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几点,天已经黑透了,看不见一丝云朵,这种漆黑,如同被油画的黑颜料刷过一样,带点儿透明的黑暗,模模糊糊的西北角点缀几颗星。黯淡的光亮。
Shine早已习惯了徐倏影时常说着说着就陷入沉默的状态,他们都是现实意义上怪人,典型的快乐的伤悲者。不同的是,一个人把自己伪装得很好,而另一个人根本就懒得伪装。所以十年后,他们一个是平步青云的社会精英,另一个只是大学城外酒吧的小老板。
十几岁的时候,他们时常笑容满面地去做一些不可理喻的事,徒步走了三站地到郊外埋葬一只每天在学校外徘徊的老死的流浪猫;花一整个夏天关在阁楼的房间里听各式各样紊乱的音乐,听得耳朵都快要聋掉;抱着大杯甜腻的爆米花去网吧彻夜看悲伤的电影,凌晨三点的时候听到外面几乎要撕裂耳膜的警笛,有人在后巷斗殴,清晨走出网吧,刺目的,除了阳光,还有滴在柏油路上大片殷红色。
杨光和徐倏影,两个正常的疯子,奢侈的穷人。他们竭力想从正常而刻板的学生生活中抽离出来,想作为一个成年人,站在一个无所谓正常和反叛的空间,去经历一些事情。
“在想什么?”
嗫嚅了好久,Shine终于开始开口询问,尽管他并不想打断徐倏影的沉思,但此刻他已经不能忍受这无声的沉默。
“我在想一个人。”
“谁?”
“你不认识的。放心不是小米。”
“滚!”
“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很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