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是怎么了?不知道他站在三十几层的酒店窗口,纵身跃出的瞬间究竟想了些什么,有没有犹豫,有没有后悔。
后来圈子传得纷纷扬扬,传说Ray爱上了一个人,爱而不得,爱得极深,为了跟某个多金的青年才俊赌气不惜结束生命。
该不会说的是自己吧,真是天字第一号笑话。
他压根就不相信Ray是为了爱情而跳楼,更不相信他会爱上自己。
天下没有比Ray更识时务的孩子,他知道自己的位置,除了金钱,他真的一点都不贪心。
这样的人,小小年纪,看惯了风月,他还会去爱么?徐倏影深深怀疑。
“呵呵。”
想起小米一本正经提起这件事的表情,徐倏影禁不住冷笑出声。
依然怀念Ray的长发和体温,小米也有一头相同的长发,可惜,他却是自己碰不得的人。
就像多年之前的学弟,多年之后的靳朗,都是他徐倏影断断,碰不得的人。
汽车驶下长江大桥,有一段长长的下坡路,风越发猛烈地灌进来,断裂的云层在流动,空气冰凉,十二月的夜空,漫天都是星光。
十字路口有人骑着脚踏车横穿马路,急速之下踩刹车的感觉并不好,
“该死!”
一掌击上挡风玻璃,发出“砰”的巨响,惯性导致的大脑神经痉挛,徐倏影面无表情,终于沉闷与压抑地骂出声,刚才的停顿太过用力,他低着头,全身发抖,下嘴唇已经咬破,麻麻的,舌尖有腥甜的血腥味。
喉头干渴,脸颊发烫,晕晕沉沉,手和脚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苍灰色的天空下,阴暗的高楼,白到发黄的斑马线,他看到冰冷得空气里,自己呼出的白气,现在,只有心脏是热的。
前视镜中的脸,惨白失血的肤色,下巴上全是青色胡茬,镜片后的眼球布满血丝,眼袋深陷,全然一副昨夜饮酒无放纵……
数,今朝纵欲过度的颓废样子。
几个看来刚刚从迪厅走出的年轻人勾肩搭背地穿过十字路口,嚣张地对着徐倏影漂亮拉风的跑车比中指吐口水,嘴里长长的嘘声不断,摇头晃脑的样子,估计刚刚嗑过药。
正如杜拉斯所说,这是一个寻欢作乐的城市,入夜以后,更要趋向高,潮。只有入夜,闷骚的人群,方才可以释放那些不为人知光怪陆离的欲望,在激烈的音乐之下,在毒品的催发之下。
不断搞怪的男孩女孩,穿着不合季节的服装,衬衫配短裤,超短裙配上豹纹长靴,长围巾垂到腰际,随风晃来晃去。
貌似靳朗也有这么一条长围巾,墨绿色,围着脖子绕上一圈又一圈,最后长长的,也垂到腰际。却散发着完全不一样的气质。
风大,他的围巾一直遮到鼻子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幽深得仿佛一潭水,其间荡漾着的,恍如正午时分石桥下纠缠不休的水光,疲倦地诱惑着你,温暖的水一波高过一波漫上来,你一浪低一浪地沉下去。这种毫不自知的,温柔的溺毙的美感,让人无法抵挡。
墨绿色,除了他,还真没有哪个男人会把这种颜色穿得更好看。只有靳朗,能把这种从容、沉稳、温柔、心如止水的味道穿出来。
可惜,他却是徐倏影碰不得的人,和之前某个人一样,连心生一点点向往也不能。
这个,现在离自己最近,也是最远的这么一个人。
终于到家了,关上车门,小区里除去橘红的路灯,一片静谧,所有的人都在家中安睡,手机显示,凌晨四点。
上楼进门,徐倏影第一件事情就是撕扯衣服,把自己剥光丢到浴缸里,水压很大,热气很快灌满整间冰凉的浴室,他站在水柱下,拿起肥皂狠狠搓洗身体,直到全身泛红,战栗不止。
鞠一捧热水,狠狠将脸埋进去,眼眶发热,有欲泪的错觉。咸味的物质融化在一片滚热之中。
为什么,我还是一个人呢?
第十九章:失踪
又是一年的尾声,圣诞节,狂欢的节日气氛洋溢在街头巷尾和来往行人笑容满面的脸上。
大学城内到处都是灯火通明一片,贩卖烟火棒鲜花汽球的小贩在人群中穿梭来去,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今晚Daisy里人声鼎沸,少有的热闹,门边圣诞树被装点一新,五颜六色的走马闪烁如星星。
音乐很炫,电吉他刺激着鼓膜,荧蓝的灯光洒在小米的身上,长长的华彩,激烈的扫弦,手指过处,跳跃的音符似小粒的碎金,被随手一把撒了出去,小小的酒吧里挤满了随着音乐摇摇晃晃的人群,年轻的男孩女孩们,他们在轻快的旋律中扭腰摆胯,笑容甜蜜的情侣眼睛里没有别人,他们小心地挪动着步子躲进灯光黯淡的角落激烈地亲吻彼此。
Shine坐在高脚凳上,这样的夜,只适合唱老歌,老的英文歌,他已经连接唱了好几个小时,唱披头士、唱约翰·丹佛、唱小红莓也唱圣诞歌。
粗粝的声线暗含柔情,老情歌被他这带着金属质感的独特嗓音重新演绎,有了不一样的味道,夹杂着怅惘的圣诞的味道。
小米一边撩拨着琴弦,一边凝视着面前的男人,看他略微倾着头的样子,斜睨的眼神朦朦胧胧,大概是喝多了,没有焦距的瞳眸散散漫漫地随意放出,专注于虚空中的某一点,俊美的外型惹得无数女孩尖叫不已,他的手指轻轻按在话筒架上,凸起的指节清晰,食指上的是一枚色泽暗哑的藏银戒子,很多年前的生日礼物,粗糙又笨拙的款式,小米并不满意,但是Shine却极为喜欢,视作珍宝,都快十年了,他还戴着。
凌晨十一点五十九零五十秒分,全场的孩子们一齐兴奋地大声倒数,从十到一,尖叫声口哨声鼓掌声跺脚声还有营造气氛的鼓点声汇合在一起,小小的酒吧,几乎快要承受不住如此沸腾的欢乐,外面有人在放焰火,砰砰砰的巨响连地下都听得见。
无数的男孩女孩冲了出去,又有无数的男孩女孩推开来门涌进来,裙袂飞扬起费洛蒙的诱惑,不知道今晚,在这扇木门一开一合的瞬间,又会缔造多少对一见钟情的恋人。
“Merry Christmas!”
一个仅仅穿着金色吊带裙的辣妹高举酒杯,她耳边的硕大银色耳环在黯淡中闪动着妖冶的光。陆晓一怔,顿时不知所措,他坐在角落里,大杯涩嘴的扎啤已然见底,服务生早已不见踪影,攥紧杯子,忍住尴尬,只得讪讪地向对方微笑。
“圣诞快乐。”
见他没有任何表示,女孩也不以为意,立时转身去寻找新的对象。
朋友们都以猎取艳遇为目的下到舞池中释放青春,头顶的射灯不停旋转,男孩们的脸在光影中时隐时现,酒吧果然是能迷惑人心和掩饰缺陷的地方,在这里,迷幻的灯光下,人人皆是帅哥美女,人人都在享受乐趣。钓人同时被钓的乐趣。
陆晓却和这欢乐的气氛格格不入,全身都在疼,似乎浑身上下都是伤口,那些缀在皮肤上的青紫痕迹,仿佛被烙进了骨头里,四肢无力,跟散了架似的,音乐的声音太大,空气憋闷,香水和汗液还有啤酒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只觉得头疼欲裂。
白天睡了一整天什么都没有吃就被一群人拉来这里,呕吐的欲望越发强烈,胃底一阵又一阵直泛恶心,陆晓想跟他们打个招呼先走,可是零点过后,涌进酒吧的客人越来越多,怎么都找不到那几个家伙的身影。
正值手足无措之际,音乐戛然而止,一串响亮的呼哨从音箱里传来,隔着窄窄的舞池,他看到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高个男孩站在话筒后,长长的头发被扎成一束,单眼皮细长眼睛,微笑的样子像极了Ray。
主唱清了清嗓子,宣布今晚的压轴要留给他们永远的吉他手,长发男孩羞涩的笑了,他接过话筒,音乐旋即响起,居然是一首林忆莲的老歌——《失踪》。
他的声音很轻,很干净,明亮的声线,淡淡的吟唱,淡淡的伤感,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看着他站在灯光下,撩拨木吉他的手指轻轻动作。
该怎么去形容那种无以伦比的亮丽音色呢?碎了的水晶,有了裂痕的玻璃,缺了口的风铃,本是无瑕的,清澈透明中暗含着锐利,一如歌者这个人,嘴角时刻都噙着笑,眉尺间却多少流露着些许倔强与锋芒。这样的秉性,陆晓再熟悉不过。
陆晓直直望住他,睁大眼睛努力望向舞台上的那个人,他的歌唱方式如水,缓缓流过每一个人的头顶。这是一首哀婉凄凉的苦情歌,却被他唱得异常婉转动人。
她说她找不到能爱的人
所以宁愿居无定所的过一生
从这个安静的镇到下一个热闹的城
来去自由从来不等红绿灯
……
明明是刻骨悲凉自怜自艾的词,在他的演绎下化作一片清浅的感伤。听者不会想哭,只会沉默,静一会,不想说话。
酒吧的名字是Daisy,雏菊,和其他酒吧感觉不一样,平日里客人总是不多的,陆晓第一次来,还是不久前,为了陪Ray,当时Ray很紧张,因为他弟弟在电话那头懒洋洋地说,你来Daisy,我醉了,很不开心。
两人花了不少功夫询问打探,才发现这间酒吧居然开在地下室。推开厚重的木头门,扑面而来一阵热风,晚上十一点,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满室混合着酒精香水与闷热的欲望。
Ray刚进门便怔住了,陆晓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他弟弟坐正坐在酒吧的吧台边的高脚凳上,和一个标致的小女孩玩剪刀石头布斗酒,头顶是倒悬的玻璃酒杯,折射着清冷的光。
陆晓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正是Ray最困窘的日子,新学期开学了两个多月了,他们学费还没有着落。
他不知道Ray这个所谓的弟弟何以能笑得如此酣畅。男孩眯缝着眼睛,笑得扬起头,露出雪白的脖颈和线条有力的下巴。酒吧里很暗,只有手工的绵纸灯笼慵懒的昏昏黄黄。还有少年英俊逼人的侧脸。
陆晓暗地里握紧拳头无不恶毒地想,这样的外型,不出去卖真是可惜了。
他们站在原地好久,男孩终于转头看见Ray,表情一点也不意外,自然地打个响指,脚步轻盈没有丝毫醉态地走上前,揽过Ray的腰拥抱上来,同时握住陆晓的手指。
满脸轻佻微笑,轻描淡写地说谢谢,酒吧里暖气开得很足。他的手指却兀自冰凉。Ray拂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把存折塞给他,说,别弄丢了,明天去交吧。我们先走了。
陆晓根本来不及开口,就被拽住袖子逃跑般急速离开。
一口气冲上马路,Ray突然停下,站在酒吧门口的道行树下,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没有人出来。
十几分钟里,他听到有什么东西在空气里一点点清脆地碎裂,秋意阑栅,晚风很凉,夜色迷离,无垠的天空,苍白的流云正在无助地游弋。
那是陆晓第一次清晰地体会到身边人的颓丧与失望。仿佛狠狠摔破某种瓷器一般响亮的失望,深夜的马路上没有什么人,偶尔驶过几辆汽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从两人身边匆匆掠过。
他们顺着马路一直向前走,向前走。那并不是回校的路。
Ray说,
“我觉得好累啊。想退休了。你说,我会不会有一天得上A字打头的病呢?”
“呸,不许胡说八道!”
Ray叹了口气顿住脚步,他停下来望住陆晓。白色的防水外套,瘦骨嶙峋,眼底有微微的凄惶,那么单薄瘦小,好像天寒地坼的雪天里寒冷无辜的孩子。
“陆晓,还是只有你对我最好了。”
后来记不清究竟是谁先拥抱谁,陆晓闭上眼睛,体会那一刻自己竭尽全力能给予他的温度和慰藉。
两个人一起颤抖。松开手的瞬间,Ray说,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愣愣的攥着空杯子痴坐在角落,醉意朦胧,用力睁大眼睛凝视台上唱歌的人,他居然也注意到了,礼貌地回了陆晓一枚微笑。
眉目间确实有点相似却又全然不似的两个人,他的声音仿佛轻盈的水泡将身体团团围住,温柔入骨的感觉,陆晓幻想自己正缓缓溶化在春风里,连满身的酸痛和伤口也随着歌声消失无迹。
想哭,可是一点也哭不出来。
Ray真的已经不在了,他已经不在了。
此时此刻,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这个事实。
不在了,就是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再也不会来了。
迷蒙中,四下里看看,尽管吉他手唱着悲伤的歌,可挤满这个窄小舞池的却是幸福微笑的人们,为圣诞节的到来而尽情狂欢的年轻人,哪里才有位置安放他们悲伤呢?
音乐还在继续,意识渐渐飘远,陆晓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想,只听,
推开关了的门在风中晾干脸上的泪痕
然后在早春陌生的街头狂奔
直到这世界忘了她这个人
……
直到这世界忘了他这个人。
直到这个世界望了Ray这个人。
夜静了,心也跟着静了。刚才还很喧闹的气息现在已被月华朦胧。只有空气中流动的一丝丝风在耳畔喁喁。
酒吧里过于欢乐的气氛实在让人难以适应,趁着高峰时段过后客人少了一点,把工作交给服务生,赵英宁独自溜到外面抽烟,快三点,平日里本是刚刚入睡的安静时间段,每一根神经却藉着圣诞的名义突突乱跳,干脆散散步随意走走,像个幽灵,漫游在这座城市深夜安静的西北角。
头顶是泼墨般浓郁到化不开的黑色,很冷,忘了穿外衣,却懒得回去取,叼着烟走上午夜空无一人的街道,商铺的橱窗上贴着大大小小的圣诞老人的图画,红帽子白胡子老头兀自笑得开心。霓虹挂满梧桐树,金色的小灯闪闪烁烁,宛如萤火虫栖息的家园。
他诅咒这见鬼的圣诞节,为什么人们会这么喜欢把平白无故的日子挑出几天冠上节日的名义来放纵?这样的狂欢又有什么意义?
赵英宁讨厌热闹,一如耗子厌恶白天,蝙蝠惧怕光明。这两天的情绪变化很大。常常上一秒还是凡事无所谓的态度。下一秒突然就感伤了。
刚刚出来的时候小米站在舞台上,被Shine怂恿着破天荒开嗓子唱歌,唱一首很老很老的情歌,苦情歌。他的歌声是非常熨贴的,轻轻漂浮在每一个毛孔一毫米上方,微微的很舒服的那种痒痒,清凉,入心,却又不会心悸,哀而不伤,带着淡淡的怅惘,打到人的心坎上。这首歌的名字叫《失踪》。
真想失踪啊,谁也不去找,谁也找不到,隐居起来。
可惜,在如今这个没有隐私可言信息膨胀的社会,有关于隐士的梦想,永远只能是梦想,作为一个社会人,你无法抛弃不堪的往事,也无法做到真正意义上的离群索居。
前天那个律师找到他,刚好外面在下小雨,淅淅沥沥的细密的小雨,他一个人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双手抱住脑袋,耳朵里塞着耳机,闭上眼睛,汹涌的音乐宛如顷刻间要将人吞没的浪潮,把脑袋埋进手臂静静地听,许久许久,直到lowbattery的红灯闪得人心烦。
然后那个人就出现了,他重重地敲了敲桌子,循声抬头,惨白的灯光下,只看到一个白领精英打扮的男人站在面前,西装革履,简单的无框眼镜,礼貌的微笑,公式化的声音,
“您就是赵英宁先生么?”
赵英宁点点头,这是他第一次被人称作“先生”,很奇妙的疏离感。
“我是楚鸣律师事务所的徐倏影,令尊去世后的财产分配,遗嘱继承问题由我们律师行全全负责。”
男人递过来一份文件,有好几张,那是一份遗嘱,粗略地看一看,房产,金钱,珠宝,收藏,股票,一个人穷尽一生精力打拼的财产被仔仔细细条条分明地列在一起,这样的数量,大概一般人见了不会眼红只会敬仰。
赵英宁看完后把它丢到桌上,弯起嘴角,对着繁琐的遗嘱无比嘲讽地笑了笑,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赵先生的遗嘱上写得很清楚,他逝世后留给您及令堂的是位于城南的一套碧水别墅,还有赵氏集团百分之三的股权。如果您没有什么意见或者异议的话,请下周去我们事务所办理相关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