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正面回答男孩的问题,对于赵英宁有些无所谓的挑衅语气,徐倏影依旧用机械无机质的音调作答。
“啊啊,我原来还以为私生子是没所谓的继承权的。”
“婚姻法明确规定,非婚生子女同婚生子女享有同等的权利和义务。即使是私生子当然有权继承其父母遗产。”
念完这一段法律条文后,徐倏影居然笑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低下头俯视着坐得四仰八叉的赵英宁,突然觉得面前的男孩子跟自己还挺像,读遗嘱时无所谓地开怀笑着,眸子里却透着股狠劲儿。
“是么,房产加股票,那我是不是该去烧香拜佛才好。”
“这是赵先生遗嘱里明确声明留给您和令堂的。”
“我妈早死了!她要是知道这辈子的青春才换了一套破房子真不知道会怎么想。”
“那么根据法律,遗产第一顺序继承人是配偶,父母,子女。令堂逝世,您自然是她的财产继承者。”
“呵呵,别跟我解释这些饶舌的法律条款,我就想问一件事。”
“什么事情?”
赵英宁霍地站起,把遗嘱递回,徐倏影吃了一惊,男孩的表情似笑非笑,意图不明。
“我想放弃遗嘱继承权,老头子的钱,我真是一个子儿都不想要。”
“可以书面声明放弃遗产继承。然后去公证处公证。”
“哦。”
“不管您怎么打算,还是下周来我们事务所一趟吧。这是我的名片。”
指尖和指尖半秒钟的碰触,冰凉的感觉让两人暗暗心惊。室外,雨渐渐下大了,劈里啪啦砸在窗玻璃上。
赵英宁收了名片,转过身去看向窗外,雨珠狠狠砸在玻璃上,徐倏影望着他的背影,几乎能清晰地捕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寞从男孩瘦削的身影中放射开来。这个傻瓜,刚刚放弃了人人觊觎的价值不菲的财产,没有一丝惋惜,反而全身轻松。真够讽刺的,有人为了这些争得头破血流,有人却连看都不看,不屑一顾,相信他的兄弟姊妹们听闻这个消息一定会非常开心。
“哎。我说徐先生……”
“嗯?”
“你不吃惊么?”
“有点儿惋惜,所以我希望您下周来我们事务所,今天是周三,您还有几天时间仔细考虑。”
“呵呵,好吧,我会好,好,考,虑。”
赵英宁又笑了,一字一顿回答,
徐倏影没有再开口,他站在他的身后,两个人一起看着窗外的雨,有几滴从窗外斜斜飘到脸上,刺骨的凉。
天色已晚,撑着雨伞送徐倏影离开校园,陌生的男人走在右边。和周遭喧嚣的雨声迥然相反,心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静止的,黑暗的。不能说一句话。也不好奇身边的人对他究竟怎么想。
“遗嘱吗,那干脆后天就去见那个律师好了。”
最后一根烟抽完,扬起头,这么特别的日子居然连一颗星星都没有,漫天都是浓的化不开的哀愁,除了偶尔飘来几缕云朵,月亮隐没到厚厚的云层之后。
拿出手机,把郁放的祝福短信调出来,尽管只是简单的MerryChristmas,没有搞怪没有华丽的言辞,但赵英宁却早早把收件箱里所有的信息删除,只为他的祝福腾出空间,只留下他一个人的名字,郁放,排在顶端,只有郁放,是最特别的。
读过他所有的文字,文采斐然,句句生花。全然联想不到,作者居然是平日里那个发消息最多五个字的郁放。
最近也开始购买刊载着左耳专栏的报纸。故事里,应该有淡漠的男人,清瘦的女人,和始终如一的微笑。他们微笑,不一定幸福,他们斗嘴,不一定生气,他们流泪,不一定悲伤,他们在一起,却不一定因为爱。
写给都市人的寓言,因为吝啬使用标点,文字便在节奏上让人产生紧迫感,犹如所有的生活都在身后急急追赶,连作者自己都顾不上往会回顾。满纸皆是辛辣的讽刺,黑色幽默和不动声色的绝望。那是属于郁放的小故事。赵英宁慢慢爱上的小故事。
手背上的针眼还有点儿疼。
早上一个人跑去小诊所输液,接到靳朗的电话,言语之间,满是淡淡的担忧和关切。
这个男人总是淡淡的,淡淡的说话,淡淡的笑,淡淡的站在郁放的左边,他的所有喜怒哀乐都是淡淡的,没有侵略性,好像在寒冷的日子里,放在你面前的那一杯热气袅袅的珍珠奶茶,吸引你把它捧到手心,喝进胃底,暖到心里。
他们经常会同时出现在自己的镜头里。赵英宁看得出,郁放喜欢他,他是这么的好,连作为旁观者的自己,也不能不喜欢他。
风越吹越猛,好冷,回到酒吧,推开门,室内流泻出来的颓靡和青春的华丽,一下子就冲击了过来,冲击得赵英宁站在门口迈不动脚。
光线昏暗,年轻的女孩穿着缀满亮片的长裙坐在阴暗的角落,有的一言不发,有的异常激烈,烟雾弥漫,音乐紊乱。
Shine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活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情绪异常高涨,一首接着一首唱歌。歇斯底里的声音很沙哑,歌词像珠子,一颗一颗跌碎了,落进耳朵里,震动,震动。
“没事吧?”
小米挤到门边拍拍他的肩膀问,
“没,我还是出去再透透气吧。”
赵英宁摇摇头,这儿很暖,可是过于喧闹,外面很冷,但却是宁静的。
“穿上外套再去,我估计今晚他不会想打烊了,就由得他疯吧。”
肩膀上一沉,小米把风衣披到他身上,赵英宁冲他感激地笑了笑,
“可不是,人生难得一回疯啊,要我疯我还疯不起来呢。”
“别暮气沉沉的,年轻人,开心点!”
“知道啦!”
“早去早回,帮我收拾。”
“OK!”
哎,小米真是典型的人妻啊。
赵英宁感叹着关上门,胃底翻涌,忽然好想呕吐,一气冲到街边,梧桐树上缠满了彩带和气球,扶住树干喘气不停,手指抚过之处是粗糙的树皮。
方才激烈的奔跑和感冒后遗症,让他几乎心力交瘁倍感虚脱,好不容易理顺了呼吸直起腰,却瞥见树下的长凳上竟然躺着一个男孩,他的脸色同样是憔悴而灰白的,修长扭曲身体和树上的走马灯对比,形成了一个很好的角度。
陆晓被一阵凉风吹醒,睁开眼睛,赵英宁放大的脸出现在上方,好一对星星般闪亮的眸子,两人维持着奇怪的姿势对望,别扭了好久,终于同时开口,
“圣诞快乐!”
“你有没有烟?”
第二十章:流光
平安夜凌晨三点,辗转反侧,始终不能入眠,郁放索性披着衣服坐起来,打开窗,呼吸在勉强的寂静重叠中,公寓楼临着街,风很大,刺骨绵绵,好想抽烟,可打火机早就没有汽油了,点了几次都点不着,干脆放弃。
坐在床上发呆,想起半个小时前,和赵小猫的通话。手机电池剩下最后一格,快没电了,男孩在那一头絮絮叨叨地说小时候的故事,醉意朦胧,吐字不清,舌头也捋不直。
他大声祝福郁放MerryChristmas,说自己正在酒吧外的梧桐树下请刚认识的朋友喝啤酒,猜五秒钟内从树上落下的叶子是单数还是双数。
“哎,你现在一个人吧?”
男孩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背景是呼呼的风声,落叶的沙沙声,还有焰火划过天际响亮的脆裂,噼里啪啦在耳边炸响。
“年纪大了,我可不像你,崇洋媚外的过什么圣诞节。”
把玩着那只没有点着的烟,郁放裹住被子看窗外,漆黑无垠的天幕上,一大群游动的橘红光点,随着风越飘越远,像流星,又不似流星。
“要不要我来陪你?”
“省省吧,你过来天只怕天都要亮了。”
“你都不感动一下下啊。”
男孩吃吃笑着,故作深沉而认真的语气,果然是醉了。
“感动,感动到家了。”
动容当然会有一点点。可惜隔着电话线,不怎么真切。突然觉得有点冷,或许是窗户太开大了,或许是这个公寓外太空旷了,孤单单立在风口,连个庇护的建筑都没有,任由寒风侵略。本来是期待靳朗的,但等来赵小猫的祝福电话也没有什么不好不是么?
“可怜的小放,信不信我看得见你现在正在干什么。”
赵英宁的语调里带着些许狡黠的意味,饱含笑意,宛如发芽一般,从听筒那端钻出。
“我在做什么?”
“裹着被子,叼着烟,开着窗,望窗外。”
“哈,猜的还挺准。”
郁放不以为意地笑笑,顺便站起来关上窗。
“我还知道你正把窗子关上了。”
“没错儿。”
“你这边风呼呼呼吹得好响。现在又听不见了。”
“哦,侦探?”
“我有千里眼啊,还是电子的,你不知道吗?”
“你就吹吧,别把牛皮吹破就好。”
“这叫心有灵犀啊。”
确实是千里眼,可以看得很清楚的千里眼,就装在窗子的上方,只是赵英宁非常笃定,粗心大意的郁大作家绝对不会觉察到。
“猫?”
没有回答赵英宁的问题,郁放只是轻轻地唤他的绰号,极其温柔的声调。
“嗯?”
贴近话筒的浓浓鼻音,听起来真是像一只小猫在撒娇。
“我现在确定,你百分之百喝醉了。”
“为什么?”
“正常状况下,这个电话绝对会打给靳朗而不是我吧。”
“那您就当我醉了吧。”
“那你这个醉鬼怎么还不回去睡觉?”
看看时间已经凌晨三点,年轻真是好,有无穷的精力把酒言欢一整夜。
“因为旁边还有个比我更醉的醉鬼。”
“我晕!”
“Merry Christmas “
“好吧,好吧,同乐同乐。”
“小放,我说,我……啊!靠,你别吐我身上啊!”
在最后一秒钟里,男孩只留下一个模糊的“我……”,通话便被掐断,电池被耗尽,手机寿终正寝,荧光倾刻间寂灭。
窗外,又飘过好几点仿佛小学课本里学过的小桔灯似的红光,郁放握住手机,望着它们渐次划过头顶,真的好像流星。
想象一下电话另一端,男孩手忙脚乱的样子就忍俊不禁,热热闹闹的平安夜,有人陪着喝酒,有人陪着一起醉,真是太幸福了,所谓青春,本就该这般肆意飞扬的才对。
刚才,他究竟想说“我”什么呢?
关上窗子的房间,没了呼啸的风声,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到连气流撞击窗缝的声音也清晰无比,在关键时刻懈怠成了郁放的致命伤,他的个性如此,连手机也是如此。
其实,失眠的夜晚,能有人陪着聊聊天,能有人在电话那头兴致勃勃地大喊圣诞快乐,也算得上是老天的眷顾吧。
靳朗说今天会早点下班,可是现在都到了“明天”了也不见身影。
郁放抱住枕头想象他穿着制服打着手电在空旷的大厦里巡逻的样子,正如他自己所说,无聊且自由的职业,可以看见凌晨四点的天空。不知道有没有想到自己。
手机彻底没电了,还没来得及,给那家伙发一条节日祝福的短信。
其实,他是故意的,自从那天突然冒出某个感性无比的念头,一向自诩直肠子的郁放就开始故意扭捏起来,不动声色的疏远那个有致命吸引力的人,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慢慢隔绝起来。
是不是受了赵小猫的传染呢,为什么要纵容自己朝着畸恋的道路渐行渐远呢。
我现在理智回笼,折回来还不行么?
故意不去在意的结果自然是,越来越在意,仿佛上了瘾中了毒,在意到一想起便手足无措,心跳不止。
半夜失眠去洗手间打开冷水大力拍脸,镜子里出现的是靳朗的脸。
他站在另一个的空间里,清瘦修长,透过宽松的服饰,郁放的目光几乎可以抚触到他嶙峋的骨骼,它们无言的沉默着,却让人感受到沉默背后强大的力量。镜子里的男人呈现出与平日截然相反的冷漠神情,从眼角溜至鼻尖的短促一瞥,带着些许不屑与孤傲,把局促不安的暗恋者置于最无情的漠视中,无依无援。
可能,这才是真实,一向温柔待人的靳朗是自己长期以来YY出来的轻薄假面,也说不定。
他是那么的温暖细致,可平安夜居然也不知道早一点下班回家来陪陪朋友。
真他妈不够意思!
郁放忿忿不平地拉扯被角,全然没有意识到,仅作为普通朋友的立场,现在的想法,根本就是大大的逾越了,活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
哼,居然连通电话也不打!
可惜最后半格电池送给了赵小猫。
“我说,我……”
话说回来,刚才那小子到底想说什么来着。
“我爱你么?切,说给靳朗听还差不多。”
郁放下意识地小声自言自语,男人和男人,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高中时,参加市区征文比赛前一个晚,忐忑不安,有人从遥远的地方打来电话,
“我支持你!”
“我永远支持你!”
“我相信你能行!”
铿锵有力的鼓舞,当时感动得不行,是怎么回答的呢?模模糊糊的往事,已经不太清楚,记忆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之后的风景,只窥得其形,而不见其景。
“谢谢你。”
“好高兴。”
“嗯!”
现在回想,不过就是两个人用一跟电话线各取所需,本来以为是真心真意的,实际却只是对方虚与委蛇的应对而已,只有傻瓜才会当真。郁放果然是个十足的傻瓜,别人随便说些什么就半点不怀疑的信了。
打开电脑,一世鲜花开满楼,除了标题,什么也没挤出来。若是靳朗知道自己在私下写他,是会捧腹大笑一场呢,还是淡淡一笑了之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码字变得如此艰难了?常常枯坐在电脑前12小时,脑袋里依然空空如也。
那时候还是纯粹的纸上创作,只有学校发的方格子稿纸,低下头来一气写到右手抽筋,倚马千言滔滔不绝。焦躁于下笔的速度远远跟不上心头想要表达的。
下午碰上枯燥无味的课,就开始望着窗外走神,构思小说情节,特别是细雨绵绵的阴雨天,教室里总是开着几盏荧光灯。数学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磨来磨去咯吱咯吱响,教室外的云朵变换出奇异的形状,那种惨白的光线和窗外阴郁的气氛糅合在一起,使人心思浮动,浮想联翩,只有那个时候,写作对于郁放,等同于吃饭喝水,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现在成了卖字为生的写手,却开始讨厌的写作,敲击键盘最快的速度达到每分钟150字,光阴流逝,右手中指的厚茧正在慢慢消失,脑子里成日里被浆糊占满,文字仿佛漫天的蝗虫嗡嗡嗡飞来,扑灭他绿油油的梦想麦田。
一个旅日女作家说,
我一向对书写如此悲观。书写,就是夸大,就是强迫性面对。赤,裸的不是白纸的纸面,是我们自己。我们被文字瓜分,也被蚕食。
所有写作者的悲哀,一点也不夸张,的确如此,郁放深以为然。
每天,40%的时间用来睡眠,剩下的60%中,有80%的时间思考写作。5%的时间发呆。剩下15%郁放把它们留给靳朗。
一起去购物,一起吃晚饭,一起听音乐,一起看片子,一起发呆,一起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