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
“不就是什么?!”佟佳氏带着怒色盯着儿子,“四阿哥你真敢说一句这是小事?!”
胤禛沉默了,他的理智非常明白,这不是小事,完全不是,而且是绝不该出现在一个皇子身上的错误。可对弟弟的庇护包容之心,又容不得人碰了他一丁点儿,更何况是罚了一夜的跪。
“按说这事儿本不该我管,太子还在呢,长兄为父的,合着是他的事儿,但他那几天看着也忙乱的很,不知瞎忙活什么,没空理,着人去问他,反推给了本宫,倒是不能放着不管。”
“可额娘罚的也忒重了些……他那么小一孩子……”
“你当我是为什么罚他?”佟皇后一拍桌子,“不是因为他是皇上最疼爱的小儿子,而是因为他是你四阿哥最疼爱的兄弟!”
“……孩儿不懂。”
“今日这事儿,说小不小,可说大也不大,可惩小恶为除大疾,将来你就能保证他不犯混?!皇上的宠儿,犯错没什么,最多是失了皇父青眼,可他是你疼到骨子里的兄弟,他要出了事你定是不管不顾扑上去的……你要说额娘偏心也罢,公平也罢,额娘可不希望有朝一日他犯下大错累及你。”
“……既是一起,您怎么单罚他一个?”胤禛脑袋里乱成一团,想着些有的没得,嘴里胡乱顶着。
“怎么着,四爷还怕不公道了?”佟皇后没好气,“本是罚十四阿哥一起的,胤祥替弟弟顶了一份,不过胤禵这孩子倒是讲义气,自己不做声也去陪了一夜。”
“外头勾搭他的人是谁?!”胤禛的火气没来由的往上冒,觉着自家那么乖巧的弟弟定是在外头被人带坏了的。
“一个儇佻恶少,查出来说是哪家巡抚在京备考的儿子,”佟皇后瞥了他一眼,“像是姓……年。”
“……”
胤禛眨眨眼,还是有些楞,再使劲甩甩脑袋,才清醒过来。
年……年羹尧?!
他没想到,这个上辈子荣宠至极,又惨烈至极的能臣,竟这样突然闯入他的世界。前一世,开始他是极感激的他的,平定一方之功,无论如何都少不了,而且治理极有法度,是个文武双全的绝世人物,他原本指望做个千古君臣,却不想落得个君臣相杀之局。他知道年羹尧不会反,可也知道年羹尧必须除掉,最终臣得家破人亡之果,君得鸟尽弓藏之名。
至此方知,不忍复上凌烟阁之痛。
……
“胤禛!”
“额娘还有吩咐?”
“今日这就回府看看你媳妇去吧,别往西边跑了。”佟皇后深深的看着儿子,一双眼睛里蕴含着千言万语,“额娘希望你回去能好好想想,你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兄弟?”
出了承乾宫,胤禛习惯性的往小路上走去,走了十来步,又生生停下。
他想见到祥弟,像一把火烧在心里。一年鞍马在外的奔波和思念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他要看到他,要知道他好不好,疼不疼,长高了没有,长大了没有,想自己了没有。
可现在不能,还不能,得等一等,得想一想,得好好想一想。
使劲咬着牙,忍得牙根都酸软了,木偶一样用外力扯着自己走向宫门,不敢回头去看那条走过千百遍的熟悉小径。
怕一不小心,就放不下——
你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兄弟?
睁着眼躺在榻上,那拉氏已经倚着自己睡的熟了,他还没有半点睡意,只这一句话在脑子里滚动。
上一世,共同的志向把他们兄弟二人拴在了一起,一起革新、一起用兵、一起整治营田水利,共看江山平治、棠棣花开,然而十三弟过劳而忘,成了他一辈子的痛,这辈子得了机会,便想要弥补、想要补偿、疼爱他,宠着他,甚至像寻常人家的父母亲长一样,不求宦达显贵,只盼平安喜乐,简直惟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可如今想想,若当真是这样的胤祥,膏粱纨袴,架鸡走狗,那确是自己所愿吗?那还是自己的十三弟吗?还是真正与他志向相投灵魂契合的那个祥弟吗?
还是他忠诚敬直的怡亲王吗?
73、重逢
第二日胤禛赶到胤祥院子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竟是胤禵,那小子难得这么消沉,一脸复杂的垂着脑袋。
胤禛觉着有些好笑,伸手揉了揉他脑袋,“你又怎么了?”
胤禵难得没有反抗,反而自己抓了抓头发,闷着声儿问,“哥你昨天怎么没来看十三哥?”
“十三哥?!”背后跟来的胤祺正听见怪叫了一声,扑过去揉捏胤禵的小脸,“臭小子你居然会叫十三哥?!你俩不是见面就打吗?”
“去去去!”小毛孩子最爱装大人,胤禵脸上一红,拨拉开五哥的手,“别捣乱!”
“我捣乱?我……”
“行了,你俩要闹出门左转回自己屋里闹腾去!吵死了!”胤禛瞥嘴不理他俩就往里走。
“喂!哥!五哥欺负我!你怎么能不管!”
“嘿嘿嘿,最近胖了啊,手感真不错,来,让哥哥再捏两把~~~”
胤禵在后头揉着被捏红了的脸眼泪汪汪的跺脚,却被得意洋洋的胤祺一把夹住怪叫着拖到外面去了,边听着斗嘴争执的喧嚣渐渐顺着门径淡去。
“喂,干什么呢?”胤禛放轻脚步推门进去,四下看了没人,才注意到床上一团棉球裹着,笑着坐到床边戳了戳,“这可是昼寝啊,也不怕夫子说你?”
巨大的棉球动弹了一下,朝内侧蠕动了一下,决定保持沉默。
胤禛又戳了两下,棉球又往里缩了缩,还是闷着不吭声。
无奈,怕人自己闷坏了,胤禛一把抓起被子,使劲抖喽几下,立刻有一个小人儿滚了出来,吱哇乱叫着。
“四哥你干嘛!”
“我干嘛?我还说你干嘛你?”胤禛一边笑,一边用手去哈弟弟的胳肢窝,惹得肉球在手掌下弹来跳去。
“四哥……”
“嗯?”
“四哥……”
“嗯。”
“四哥!”
“……什么毛病这是?”
闹腾了一阵儿,胤祥突然眨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直喊四哥,最后终于笑着扑到他怀里来。胤禛被胤祥箍得紧紧的,皱眉纳闷,却没注意自己脸上的笑意也是藏也藏不住的。
“没什么,就想叫一声。”
“那就叫吧。”
“四哥!”
“哎!”
“四哥!”
“哎!”
“四哥四哥四哥四哥四哥四哥——”
“哎哎哎哎哎哎——”
“四哥……”
胤禛正紧紧搂着弟弟,却突然没了声息,肩上的衣料被滚烫的液体打湿,怀里的身躯也有些微微的颤抖,想把人拉开看看,却被死箍着不松手,只好轻轻拍着弟弟的肩背,聊作抚慰。
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四哥……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傻子,怎么会呢……”
胤祥又搂的紧了些,“可前几个月,有好几个晚上,我都连着做噩梦,什么也没有,只有你拿着一杆枪站在熊熊烈火里……我怎么喊你,你也不肯走……只是笑着对我摇头……”
胤禛突然沉默下来,感到一阵心悸,身犯险境,当时不觉得什么,事后再见到父母昆弟、亲人至交,才骤然觉出后怕来,此时此刻,方觉得滔天情绪朝自己扑来,能再次抱着弟弟说笑,竟如此美好。
那个梦,他隐约觉得正是他身陷围城的那几天,却不愿再问下去了,这样的梦,总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所以你才抄了佛经给我?”
“唔……”
“呵呵,我说呢,咱们十三爷什么时候也做起这样修生养性的事儿了……”——
“哥,你昨天没过来是不是因为我闯祸了你不高兴……”
胤禛正坐着剥福橘,然后一瓣一瓣隔着案子丢过去,投喂给那边张大嘴巴等着接的小动物。
听到这句话,手停了一下,又接着动作,“什么祸啊?打碎了砚台?还是养肥了鹦鹉?”
小动物合了嘴巴摇头。
“那是什么?”
“……”
胤祥咬了半天下唇还是讷讷跟兄长坦白了自己犯下的浑事儿,并领的责罚。
胤禛继续剥桔子,一时没有开口。这件事他昨天想了一夜,理智与情感天人交战,一面期待精明干练的怡贤亲王长成,另一方面又很清楚这样的精明干练要用多少惨淡经历去换取,他这才真正理解当年母亲说出的话,或许,但凡爱一个人,总是如此。
最终他想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一个选择的问题,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胤祥是他弟弟,是他的知己,是他最亲密的人,但这并不等于他可以替他决定人生该如何走下去,该走怎样的路。不可否认他有着更多的人生阅历,但无论他胤禛愿望如何,是意气方遒还是平安喜乐,最终只有两个人有选择权,一个是上苍,一个是胤祥自己。而他,只是弟弟生活的扶手,不时矫正方向,却不能毫无理由的任意剥夺他体味生活的权力。
“你居然能主动认错?”
十三耷拉着小脑袋不去看他。
“听皇额娘说你们小哥俩倒是挺讲义气,还互相抢着挨罚?”
脑袋继续耷拉着,到是很像老五那只呆鸟。
“过来。”
十三蹬蹬蹬蹬跑过去,被胤禛一把抱起来放在腿上,顺手把他裤子掳上去,仔细查看膝盖,“还疼不疼?”
“四哥还说我傻,这么久,早就不疼了。”
虽然看起来什么事也没有,可胤禛到底放心不下,还是把大手合在他膝上,手心的热力慢慢渗透下去,小心翼翼的揉着,“你也说了,这次受罚是你活该,那知不知道到底哪里错了?”
“自然知道,系着黄带子就在外面闹事呗,我就知道你得说我……”胤祥笑嘻嘻的攀上他肩头。
“怎么着?意思是下次换了腰带出去就成了?”胤禛眉头皱成了一座小山,看胤祥咕噜咕噜直转的眼珠子,就知道自己说对了。
掀开人搁在地上站好,“到底是谁惹的祸?”
“我!”
“嗯?”
“四哥,这回真不是胤禵……”尴尬地摸着鼻子笑了笑,“我俩出去玩,那奸商实在太过分!而且就说了他几句!他居然还敢狡辩……”
这孩子,你见过干了坏事不狡辩的吗?就算在君父面前不也人人想开脱自己么。
“然后旁边一个,不知道谁家的,特仗义,就帮着我们一起教训那老东西!”
我知道,那是年家的……
仗义?老天哪,你来救救我吧,什么时候这皇家的孩子都得用仗义两个字来评价了,有胤禵一个“侠士”还不够啊?
“然后呢?”
“然后不知怎么的动起手来,……我们就把店里东西稀里哗啦砸了个粉碎……”
“老板呢?就干看着?”得,爷今儿就是个捧哏的。
“老板追出来了……”
“我们就跑了……”
胤禛觉得头顶上一拍乌鸦飞过,皇额娘还是罚的轻了点,就冲着丢人劲儿也不能这么轻易饶了他们啊。
“你们沿路还打翻了几个摊子?”
点头。
“什么摊子啊?”
摇头,没注意。那么小的烂摊子能值几个钱……
“别的先不说什么了,”胤禛眼角抽了抽,“你。”
看见门口探进了另一只脑袋,勾勾手,把人叫进来,“还有你。”
“明儿让戴铎带着你们俩,去那几个摆小摊儿的人家里看看,该赔钱的赔钱,该道歉的道歉。”
“不是赔过了吗?”胤禵纳闷瞅他。
一巴掌往脑门上拍了下去,“那是旁人替你们平了的,自己做的事该不该自己负责?!”
胤祥看出来四哥这次看着没什么,实际上气得不轻,赶紧拉住了胤禵。
“去不去?!”
“去就去,谁怕了不成……”胤祥胤禵一起应了,胤禛像是天生带着一股令人怖惧的煞气,真的放下话来,就算这几个亲近的弟弟,也没人敢真正违拗他的意志。
胤祺见过宜妃又回来了,“四哥,你何必这么严厉,他俩还小,几个摊子,咱们也派人赔过了的,人霍去病随意践踏民田那汉武帝也不管呢,咱家孩子还比不上他们不成?”
“什么好的不学,怎么偏学这个!他做得,你们就也做得?!”胤禛最不待见他这什么都难得糊涂的劲儿。
胤祺算怕了他了,说两句话都能教训起人来,赶紧告饶,“成成成……小弟说错了,惹四哥生气,您大人有大量,甭跟兄弟计较……”
胤禛这才哼了一声,“他们都是太平阿哥,叫他们去,倒不是真的要学什么民事,只是人一天天也大了,该看看老百姓是怎么过日子的。我其实倒是想让你也跟着去的,不过是在小兄弟给你面前留面子而已,甭以为自己就多么出息了!”
我的老祖宗呀,快饶了我吧,胤祺苦着一张脸听他滔滔不绝的教训,好没意思的,想起来件事便赶紧跟着转话题,“对了四哥,我听我额娘说,十三他额娘最近身上不大爽落?”
“怎么着?”胤禛心里一跳,他隐约听了几句,因惦记着“她儿子”,并没有放在心上。
“好像说是……说是骨头有些疼,倒也不严重……”章佳氏位分太低,所以上头娘娘实在关心的有限,若不是因着十三阿哥受宠,再加上四阿哥的关系,皇后专门问了问,恐怕连这点儿消息都没有了。
骨头疼……胤禛觉得一片阴云笼罩头顶上,排解不开。
当年祥弟走时,也是这般……难道是……骨子里带来的病?
胤祺看着胤禛脸色不对暗自跳脚,觉着自己竟连话都不会说了,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又嬉皮笑脸道:“想来不是什么大病,您也不必太操心……说起来看不出来四哥还挺有治家之趣的,听我福晋说,走前专门吩咐嫂子,让她们在家爱干什么干点什么,女红书画都可以捡起来学学练练,别觉着男人就是头上的天,男人不在就不过日子了……”
“这话竟都漏到你那去了?真是嘴上没个把门的……”胤禛自个儿早就忘了,他不过是随口那么一说,想着后世各种女人英姿,竟是丝毫不比男人差的,便不大想见眼前一群木头人,“不过是看她们整天呆在府里无聊,找些事让打发日子罢了,值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