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你反反复复只会说对不起么?”
“我……”
“如果没有郁放劝你,你是不是准备一辈子就不回来了?”
“不是。”
“不是什么?你就是!”
靳朗咬住嘴唇,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口,他害怕自己一旦出声就哽咽起来。
都是他的错,早该回来的,父亲的病,对于整个家庭果然是沉重的打击,姐姐也憔悴了好多,圆润的下巴变得更加尖翘了,整张脸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而这双漆黑的眼睛里正涌动着两汪深不见底的潮水。
“你这个臭小子,你混蛋!”
一掌重重击在肩膀上,比起心里的痛,这一下一点都不疼,靳宁的手指紧紧抓住靳朗的。非常用力。
“我明天赶早去医院看他。”
姐姐的气息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暖,压抑在自己胸口断断续续的哭声被刻意放低了,靳朗正襟危坐着,一动也不敢动,只感觉领口滚热的泪水渗透了衣服,一直绵延到皮肤上。
郁放沉默地背靠墙壁站着,发梢正湿嗒嗒滴着水,没有带睡衣,靳朗的母亲找出他原来的长袖T恤给自己,袖子短了一点点,在衣柜里搁久了,非常柔软,带着樟脑的味道。
客厅里没有开灯,窗外的路灯透过窗子照进来,淡淡的偏红的暖光,仰望着天花板,顶灯的接角有些零星的蛛网,所有的感官好似被猎获了。
靳宁克制不住的哭声听在耳朵里,一点都不真实,心脏仿佛一张落满灰尘的透明玻璃,不经意地,被指甲轻轻划了一道,旧色斑驳中,亮出一丝清浅的伤痕。
男人坐在灯光里拥抱在哭泣的女人,他的样子比在外头看来多了不少血色。
这感人的场景,于自己,似乎从来就没有过,靳朗真的好幸福,就像自己小说里杜撰的那样,有家,有父母,温柔而有个性的姐姐,还有经年不愈的伤痕。而自己的靠近,犹如讲故事的人,随着鼠标滑动一层层地铺陈开来,慢慢地坦露出一张热泪如倾的脸。
饺子的滋味真好,和超市那些速冻食品的味道不一样,忍不住就一气儿吃得太多,靳朗的母亲不断地给自己夹进碗里,她微笑着看自己吃大口咀嚼的样子格外开心,不想让这个疲惫的母亲失望,于是把肚子填得满满的,连同心里也是。
他已经好多年没有感受的母亲的温暖了。
郁放靠在洗手间的墙边,屏住呼吸,靳朗拥住靳宁坐在客厅,他一动也不敢动,胃部因为暴食而有些胀痛,这是他第一次很清晰地感受到身体上的细微反应,确切地说,更好像是胸口淤积的情感无处抒发,原因是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一个人,害怕失去,却注定不会有结果。
夜里靳朗和郁放挤在他当年睡过的床上,被褥床单母亲都专门换了新的,簇新的枕头散发着洗衣粉的清香,房间里还是老样子,书柜上的书码得整整齐齐,旧的杂志课本堆得高高的,墙上挂着一副凡高的油画。
是那副郁放很熟悉的《星光灿烂的夜空》,层层堆叠的颜料幻化成星星的卷曲浪潮。自己用来做屏保的那张画,借着着窗外昏暗的路灯,郁放可以看见,画布上,风景在发狂,山在骚动,月亮、星云在旋转,而那翻卷缭绕、直上云端的柏树,看起来象是一团巨大的黑色火舌。
“你喜欢凡高?”
他问靳朗,翻身的时候床板发出吱呀的呻吟,果然是年代远了,单薄的小床已经支撑不起两个成年人的体重。
“学过一段时间的画,这个是朋友送的。”
“是么?”
“嗯,不早了,睡不着么?”
靳朗打开手机,时间显示凌晨四点,窗外的天空依然漆黑一片,雪早就停了。郁放的体温在身侧熨烫着,两个人都同时失眠,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
“有一点点,主要是吃太多了。”
“没事吧?”
“胃有点胀。”
“我帮你揉揉。”
黑暗中,郁放看见靳朗的眼睛,很亮,宛如夜空里的星星,他的手轻轻在自己腹部揉动着,动作非常轻柔。
一瞬间,郁放感觉天地之间只剩下靳朗这只温热的手掌,胃疼渐渐消失,耳朵里嗡嗡地响,带着不可忽略的温度。
幻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间活动了起来,从这个很简单的房间,从街灯照耀的窗框上,从放在床头柜的嘀嗒的闹钟上,从两个人一句没一句的对话中间,渐渐苏醒。靳朗都说了些什么,郁放好象从刚才起都没听进去。
蓦地想起某一日相同的情景,靳朗依靠在肩头,像哄婴儿睡觉似的,自己的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那一刻的靳朗,是不是和自己现在一起,只希望,这只手,永远也不要停?
“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吧。”
犹豫了好久,郁放终于开口。
“什么?”
“去医院。”
“再说吧。早点休息。”
靳朗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顺时针动作。
“我刚才听到你和宁姐的谈话了。”
“哦。”
被褥窸窣作响,靳朗感觉郁放趴了起来,男人支着胳膊俯在自己上方,一动不动。黑暗中,听得到他的呼吸,略微急促,还有心跳,在很近的距离里,噗通,噗通,噗通。
“怎么了?”
明明看不大清楚,却还是把头转过去,企图躲避他灼热而毫不掩饰的视线。
“想看看你。”
郁放垂下头来,他的鼻息洒在靳朗的脸上,微痒。
“看我做什么?”
也许是受了对方的影响,心跳也跟着加快。
“不要难过了。”
郁放伸手点点靳朗的额头。冰凉的触点。随后缓慢下移,掠过了高挺的鼻梁,以及嘴唇,最后揽过他的肩膀,用力的拥抱。谁的嘴唇轻轻落下来,非常轻,仿佛一片羽毛在微风中飘落在掌心,但是分明却是有温度的,含着薄荷牙膏的凉,以及肌肤的温热。靳朗闭上眼睛,他根本无法拒绝。
“你爸爸,一定会好的。”
“嗯。”
舌尖在唇角描摹着形状,接着调皮地探进来,仿佛蜜蜂采撷花蜜,深深的轻轻的吻,然后逐渐加深。靳朗忍不住叹息,这感觉,好像秋天散步时突然砸向自己的梧桐果,心脏的缝隙,有被细小的锐刺引爆出鲜明的痛楚却又带着丝丝莫可名状的惬意。
手,终于无力地从男人的腹部滑落,却立刻被另一只微凉的掌心捉住,
“一切,都会好的。”
“我们,都会好的。”
低低的男声反复回荡在耳边,两只手掌紧紧贴合在一起,黑暗中,郁放的吻和他的声音一样鲜明。
第二十六章:父亲
郁放醒得很早,清晨八点,透明的浅金色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抚摸在脸上,淡淡的温度。梧桐树的干枯枝桠在风中招摇着,一瞬间,他突然有种不知道身在何处的恍惚,阖上眼睛,翻了个身,向床里挤了挤,床铺非常柔软,散发着淡淡洗衣粉的芬芳。
外面传来鸟雀叽叽喳喳的吵闹,估计是个好天气,再次睁开眼帘,靳朗的后脑勺出现在眼前,他的呼吸清浅,接连几天没有好好休息,回家了便终于陷入深深的睡眠,郁放猜测此刻,他大概连个梦也没有精力去做。
望着身侧男人的背影,漆黑而浓密的头发,露在被子外略显清癯的肩胛,他正沉沉地睡着,门外,什么声音都没有。郁放把靳朗扳过来,轻轻吻住他的额头,他还是没有醒来,只是略微蹙起眉头,似乎在沉眠中,也堆满了无法摆脱的烦躁心事。
昨夜的吻依然很鲜明,一点点探入,缠绵的温柔缱绻,舌头与嘴唇的嬉戏,此刻回味起来,似乎连唇角舌尖都开始渐渐发烫,郁放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心如撞鹿般羞涩初恋的感觉。
明明只是想安慰他来着的。因为那个时候的靳朗看起来是那么的脆弱。
上一任女友在两年前早已分手,他们相识于网络,最后也交错着泯灭于网络。郁放已经忘记女孩嘴唇的味道,她发丝的味道,肌肤的感触,甚至,在记忆中连那个女孩的面孔也变得模糊不已。
他们只是彼此寂寞和欲望的填充道具。
男人和男人之间,果然是可以用亲吻来安慰的吗?
还是,我已经习惯了自欺欺人?
靳朗的眼睛是深深凹陷的内双,这样的男人,无一例外是深沉而内敛的,睡着时的样子看起来清俊得令人无法逼视。郁放凑近凝神细细端详他,鼻梁的线条近乎完美,双唇轻抿,显得有点儿孩子气。因为害怕把他吵醒,甚至不自觉地开始屏住呼吸。
“真有够傻的。”
郁放叹息,也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在说靳朗还是在说自己。
偷偷从枕头下摸出手机,镜头对准男人的睡颜轻轻按下快门,咔嚓一声轻响,与平日完全不一样的靳朗被定格在屏幕里。
郁放关上手机把它紧紧贴在胸前,这行为,好像是赵小猫这个年纪的少年最乐衷的事情,他似乎随时都带着数码相机,随时准备按下快门抓拍下一些奇异的风景。
正如他所说,在有魔力的事物面前,眼睛怎么会够用?
这个年代,因着电子产品的便捷,记忆仿佛随时都可以永垂不朽,省去了迂回的起承转合,故此如此轻而易举,却也同时失去了光阴辗转流泻其上的暗黄,及熠熠闪光的内里。
不知道这张偷拍的照片最后的结局会不会也是这样。徒留画面而丧失了感觉。
“Hi,靳朗,你醒了?”
靳朗揉了揉酸胀的眼眶,估计又肿了,有些懊恼,郁放放大的笑脸横陈在面前,无辜的大眼睛,略显呆傻的眼神。
“嗯,你睡好没有?”
“当然……好拉。”
砰!
倾刻间,仿佛拴在心底的某一根弦被扯断了,拼起命来掩饰的秘密被发现了,郁放慌忙转过身,把脸死死埋进枕头里,胡乱咕噜着作答。
大概只有睡着的时候,我才敢直视,你的眼睛。
早餐很是丰盛,简单的豆浆油条放在餐盘里,正袅袅地冒着热气,靳朗把豆浆小心地盛进碗里,大口啜饮,他连连招呼郁放快点趁热来吃。男人懒洋洋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好的,来了啊。”
靳朗微笑,漫不经心地打开电视,中央三台正在播放“同一首歌”,银屏上歌舞升平欢声笑语,无比热闹。
刷牙时候郁放故意在洗手间里磨蹭了好久,忍了一个晚上的烟瘾终于得到满足,他叼着烟坐在马桶盖上,仰望天花板,老式的公寓卫生间,暴露在外的水管已经锈迹斑斑,淡蓝色的烟雾弥漫开来。似乎这副情景在什么时候也出现过,蜷缩在狭小卫生间的自己,缓缓上升的烟雾,还有墙外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
“你妈她们呢?”
好久没有享受过的美味早餐,豆浆里砂糖放得很多,甜甜的却一点都不嫌腻,郁放一气儿喝下一大碗,咬着韧性十足的油条满足地叹息。
“她们留了字条,说是去菜市场买点菜,晚上要做鱼。”
靳朗盯着电视屏幕慢慢回答。
“那我陪你去医院,知道在哪个病房么?”
“知道。”
填饱了肚子,关掉电视,郁放帮着靳朗把碗筷收拾到厨房。男人弯腰刷碗的姿势很是娴熟,大概这是他以前在家常做的工作。自来水从龙头里欢快地淌出来,撞上他修长的指节被打碎成千万片。
寂静的空气里只剩下水声和碗碟碰撞的脆响。
两个人都没有再交谈,他们一起沉默着,郁放的脸颊又开始发烧,他渐渐怀疑,是不是只要和靳朗呆在一起,心跳就会有过速的危险。
该死的,为什么会觉得每一个动作都他妈的这么性感呢?
“厨房窄,别在这添乱了,客厅等我去!”
靳朗的呵斥适时缓解了郁放紧张的神经,得到解救般溜回客厅,昨晚到达的时间太晚,且饥肠辘辘,也来不及好好看看。现在终于得空,郁放环顾四周,忍不住感叹,果然是书香门第啊。
客厅并不大,陈设简单而质朴,电视柜上用小搪瓷盘子养着一颗葱绿的水仙,碧绿的茎叶配上白色的花骨朵,含苞待放。许多书和杂志整齐地堆在茶几下,随手拿起几本翻翻,居然什么类型的都有,从书法字帖到茶道花卉再到养生介绍。
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卷轴,上面用遒劲的草书写着,
——坐对山云气自豪
“那是我爸的墨宝。怎么样?”
靳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点点自豪地解释。
“你爸很牛啊!”
“他是个老师,讲了一辈子课。”
“园丁啊!哪像我爸,满身铜臭气。”
郁放忍不住瘪瘪嘴自嘲。
拉开窗帘,银装素裹的世界在阳光下正缓缓地褪色,滴滴答答的融雪声在屋檐下响起,天色暗蓝,槐树下的积雪被铲得很干净,树枝的阴影投射到地面,迎风颤动。它们好像只有在空无一人时才会焕发生机。阴影是无人能见的美丽。一如身边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
“我们该出门了吧。”
郁放小心翼翼地提醒。
“嗯。”
走出小区,气温还是很低,靳朗裹上那条墨绿的围巾,这个时间段,出租车并不好拦,在风里站了好久,才等到一辆。
坐在车里,郁放望着窗外一闪而逝的风景,白天的感觉果然和夜晚不一样,这儿虽然只是个小地方,你却不得不承认,它也是个生机勃勃的城市,到处都是粗壮的老树,那些融雪之后露出脸来的红屋顶老房子点缀在稀疏的高楼大厦之间,充满了童话的色彩。
“读高中的时候,我和周围的人总是格格不入。”
沉默了好久,靳朗终于开口,听起来却宛若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哦?因为你太傲了?”
靳朗的指尖一直在微微颤抖,郁放注意到了,犹豫了半天,却始终不敢握上去。白天,一切都无所遁形,这一点,和夜晚,是不一样的。
“不是。因为我这个人很神经,总是热爱发掘一样没有什么价值别人又毫不在意的东西。”
“是么?”
“我爸那时候太忙,没空注意我,大概只知道自己的儿子非常自闭。”
“你讨厌他?”
“当然,一直以来都觉得他似乎对自己的学生比对我这个亲儿子要好上千万倍。”
“其实我以前也这样想过。相对于儿子,我爸似乎和人民币比较亲。”
“呵呵。那你会做什么反抗?”
听闻郁放居然有跟自己相似的经历,靳朗饶有兴趣转过脸望住抿嘴微笑的男人。
“我就躲在洗手间抽烟。”
“哈哈,不良学生啊。”
“的确,你呢?”
“我?我干脆跷课逃学。想班主任通报来气气我爸。”
“然后呢?”
“结果被狠狠骂一顿。我还很开心。”
“哈哈哈。来,同志啊,握握手。”
“呵呵。”
冰凉和温热的皮肤紧紧贴在一起,他们交换着彼此的体温,陷入往事的男人,眼睛里闪动着莫名的光亮,这光亮像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
郁放用力盯着靳朗,感觉心底最黑暗的地方在一瞬间被这束莫名的光给照亮了。
他的眸色是极为漂亮的深琥珀,这令他看起来格外忧郁,瘦削的脸庞干净利落,有些冷漠,不苟言笑的时候嘴唇的弧度更为沉默,甚至从某些角度看过去是残酷的,凉意蔓延。
郁放还是喜欢平日里微笑的靳朗,独自神伤的他,带着一种孤傲的决绝和一定不确定的疏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