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里被羁押的睚眦悲愤激昂的龙吟声犹然回荡在耳边,螭吻对着临昼当头劈下的那道火光也让他记忆犹新。
如今这情势,他又靠得这高台这样的近。也不知这次要做出什么事来?
白辰安心事重重的想着,连夜风吹走了神龛上的静言符都没发现。
「小鬼头,你没事吧?站在这四面被人拜的高台上,是不是分外的觉得威风?」临昼被膜拜了个过瘾,良心发现的跑来看他。
「威风吗?有很多冷风倒是真的。」这才发现总算恢复说话的自由。
「也是,虽然这皮毛看起来厚厚的,但到底还是光着身子的。」临昼回头唤人,「来人,该把神兽请回去歇息了。」
正想提醒他螭吻的存在,一晃眼,那方脸阔口的青年却早已在人群中隐没了踪迹,犹豫了一下,白辰安劝说道,「更深露重,还请吾皇早日回宫。」
毕竟下山之前,老父叮咛了半天,要他为了十八部族的安危务必看好东皇。
虽然不明白族中的安危与这男人有何干系,但既然答应了老爹,总是不能让他出一点差错的。
「也好,这就一同回宫。」临昼微微挑起了眉尖,点头答应着,看神情,显然是对他的以德报怨颇为惊讶。
三十二位大力士们再度走回高台,将沉重的神龛连同里头的白泽一起抬了起来,这回布帘始终都是掀开的。
满街的花瓣雨中,不时的能听到百姓们交头接耳的谈论声。
「这几年来,税赋不但没有增加,盐税、粮税还减低了至少一半,像城门税什么的,也都取消掉了,负担着实轻了不少!」
「是啊!而且开恩科也不限于官家子弟了,我家的内侄子自小体弱,做不得农活,前年考中了进士,去年当了县令,也算是光耀门楣了吧!」
「当县令,你家内侄子那痨病鬼样,他行吗?」
「怎么不行,你别看那小子这个样子,那县里他还是治理得井井有条的,朝廷的官吏可是半年就会考核一次,不称职可是做不下去啊!」
「那就好了,说来这几年又是风调雨顺的,又有好官,又是减税,当真是圣人降世才会有的啊!」
「我们经商的,一个月里头不知要进出城门几次,最怕的就是这城门税,如今都减免了,实在是好太多了啊!」
「城门税一取消,邻县种的甘蔗大米也跟着便宜了许多,我们京城不产大米,这是德政啊,也不知是哪位官老爷提出来的,可真要多谢他了啊!」
『是我啊!是我啊!减免赋税,开恩科选人才,这些都是我做的啊!』白辰安在内心深处大声疾呼,忍不住在百姓的赞扬声中喜形于色。
「是啊,这全赖吾皇英明啊!」围观百姓的下一句话,立时就让他枯萎下来。
巨大的神兽无力的耷拉脑袋,小声嘀咕着,「那家伙每天不是在跟我找碴,就是忙着抱美人,是哪里英明了啊!?」
在他身旁,骑着马的东皇依然风度翩翩的微笑着,不时的对百姓挥着手,完完全全的照单全收了根本不该属于他的表扬。
这时的白辰安忽然前所未有的希望螭吻弄个火光出来,哪怕劈不死这家伙,烧得他焦头烂额也是好的。
回宫之时,已是深夜,几乎载誉而归的东皇一踏入宫门就收起了所有的笑容。
「你们都下去吧!」挥退了服侍的宫女后,他沉着脸步入了寝殿。
相识以来,看惯了临昼惯常轻佻的神色,这一下子突如其来的面无表情,不禁让白辰安有些忐忑不安。
他站在那里,正犹豫着是不是要跟着宫女一同退出寝殿,前方的男人却先一步开了口,「辰安,你到底有什么不满?」
「臣不敢。」白辰安摇了摇头,想了想道,「吾皇乃是圣人降世,受万民拥戴,如今东岛万众一心,尚有何事值得不满?」
「你的意思是说,孤王既然大大风光了一把,就不要再跟你计较这几天坚持不肯恢复人形的忤逆之举,是不是?」
「对,对啊!所谓圣人,不都是宽以待人的么?」感觉到危险的白辰安说完,就本能的朝着窗户的方向退了一步。
「别想逃。」面前的身影渐渐模糊,即将化成清风的那一刻,临昼迅速的上前,藏在袖中的定身符立时就派上了用场。
于是即将飘飘渺渺潇洒而去的清风,就这么无奈的变作了半透明的身影,被禁锢在了某人的手中。
因着化形不完全的缘故,临昼碰到的身形触感如丝如水,稍一用力,手掌仿佛浸入泉水一般,几乎能穿过衣下的肌肤。
他怕手掌一用力,真的穿透了握着的臂膀,伤到半实体的白辰安,倒也不敢轻易造次。
小心翼翼的把人搅到怀中后,一时好玩,他张开了双手,从头发开始,轻柔的慢慢抚过了颈肩,流连过整片背臀后,慢慢的落到了膝下。
伸手一托,就将人整个的托在了臂弯上,分量似乎比孩子更轻。
白辰安受符咒所限,丝毫动弹不得,只能困窘坐在东皇的腕上,半透明的脸上有些微浅浅的红晕。
他是半实体的状态,临昼伸手抚摸时,感到的或许不过是比水更醇厚一些的触感,然而被抚摸的人接触的,却是真真实实的温热掌心。
虽然是带着玩闹的心情,可这样微微的浸入了衣袍,等于是整个手掌都直接的覆在了他的肌肤上。
一路往下的时候,当然不可能都碰巧正好穿过衣物的状况,偶尔使力不匀,衣下的肌肤便有了按压的感觉,像是赤裸着被用力揉搓一般,几乎让他狼狈的呻吟出声。
「够,够了,快把定身符揭下来。」眼看着临昼玩得乐此不疲,白辰安一向清冷的嗓音都气得变了调。
「揭下来之后,你不会马上就跑得不见踪影吧?」
「不会。」
「真的不会?」
「绝对不会!」
「不行,还是过会儿再揭,答应得太快了,一听就是假的。」
「……」白辰安觉得自己快崩溃了,临昼就是这点讨厌,逮着机会不玩到他抓狂,是绝不会轻易罢手的,「你到底是要怎样?」
「孤王只不过想要你……」他有意拖长了调子,白辰安心中一跳,不知怎么的,脸上刚褪下去的热意似有慢慢涌上来的徽兆。
「当我的国师而已。」半句话说完,听的人惊讶的张大了眼,「咦?」
「你这么惊讶做什么?」
「所谓的下聘?」
「礼『下』于十八部族,说服长老们,答应让孤王『聘』你当国师啊!」
「那爹为什么要送仙气当回礼?」
「十八部族有人不赞成你入世,白长老怕有人来捣乱,暂时渡了一点,改日要还的。」
「名分什么的?」
「总不能一直无官无职的处理政事啊!」
「……」白辰安不知为何的竟有些泄气,「其实,你从头到尾都是在耍我的吧?」
「这倒不是!」
「真的不是?」
「绝对不是。」
「否认得太快了,哼!一听就是假的。」
「这话真耳熟啊!」临昼感慨着撕下了贴在怀中人额头上的定身符。
符纸刚一撕下,怀中半透明的人影就迅速的化成了有血有肉的实体,从他的禁锢中挣脱了出来后,手忙脚乱的一连倒退了好几步。
直到与他拉开了足够安全的距离,方才略略恢复一点镇定。
「臣先告退了!」草率的行了礼,算是兑现了「不会立刻跑得不见踪影」的诺言,白辰安转身,头也不回的踏出了东皇的寝殿。
细细的嘱托了殿前的守卫留神周遭动静后,他敛了敛长袍,神色严峻的朝着宫门的方向走了过去。
刚走到边上,宫门角落便亮起了晦暗的火光,倏忽一闪,瞬息烟没,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禁军们在白辰安的示意下,如临大敌的加强了戒备,守门官拎着锁匙,在紧张的气氛中,战战兢兢打开了朱红色的宫门。
宫门一开,鼻息间就嗅到了淡淡的烧灼味道,只见朱红色的门面上,临昼亲手所画的安门符不知何时,竟已被烧得只剩一点残渣。
白辰安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烧焦的一角,轻轻一搓,手中的残片悉数化作了灰烬,逆着风,朝着东南方飘散而去。
「这安门符可是吾皇下令要严加看管的啊!就这样被烧没了?」看门官不敢置信的瞠大了眼,随即揪住了门外的守卫,「你们怎么看门的?」
「大人,属下等一直站在一旁,这会子没有什么人来过啊!」守卫们对着片刻间还完好无损的符咒,惊慌的辩解着。
「现下说什么都没用了,怠忽职守可是掉脑袋的大事。」看门官跌坐在地上,呼天抢地了起来,「我怎么就找了你们这两个不中用的留守在外头呢?」
「不碍事,这符容易画,我再补一张贴回去就是。」
把瘫下来的看门官扶到一旁,白辰安从袖中取了符纸,沾着池水画了几笔,栩栩如生的看门兽就再度回到了门上。
「我的肩还在痛,痛得有点想剥下你的皮!不如打个商量,我不计较你上次抓出来的伤口,你也不将这回发生的意外事故告诉东皇,如何?」
狰狞的看门兽害怕的缩了缩,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
「我有事需要离宫,吾皇已就寝,暂时不要惊动于他。」
威胁完看门兽,又吩咐了感恩戴德的看门官,白辰安神色匆匆的朝着方才灰烬飘散的那处疾奔了过去。
先前东皇的定身符刚一揭下,他就嗅到了一股极为浓烈的烟火气息。
临昼再懂得画符,到底也不过是个凡人,只当这烧灼味是京城百姓燃放烟花爆竹所致,也就未曾多加在意。
但白辰安在十八部族中,从小与螭吻一同玩耍,龙族使咒时特有的烟火味道,怎么可能瞒得了他?
刚刚那一张烧焦的安门符,显然是龙族意图潜入宫中所造成的破坏,只不过他赶来得太快,负责潜入的人来不及应变,这才先行离去。
那灰烬上残余的法术尚有迹可寻,白辰安即时化作了无声无息的清风,循着施术者沿路来不及散去的烟火气息追了过去。
不远处的柳树下,果然有几个身影或站或坐,聚在一处,其中的一名少年倚靠着树干,像是跑了很长的路,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金猊,你说辰安似乎发现了你的踪迹?这是真的?」方脸阔唇的青年有些担心的搭着弟弟的肩,「他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幸亏我走的快,他一出现,我就觉得不对,趁他来不及动手,就赶快跑了过来,这会儿应该把他甩掉了吧?」
「那就好,之前螭吻在山上偷袭那次,已经遭到了长老们的警告,是嘲风求情,才免去了处罚,这次的计划绝对不能露出马脚。」
「不错,睚眦能不能得救,就全看这次的计划能不能成功了。」大嗓门的蒲牢嚷嚷着,「真不明白长老们为啥这么护着一个外人。」
「是啊,当初连好好的辰心嫂子都险些嫁给了他!」最小的椒图愤愤不平,「睚眦哥会走火入魔,都是那昏君害的,长老们还对他这般客气。」
「不要紧,那昏君到底是个凡人,等我们取到了他的心尖血,他也就跟着一命呜呼了,到时候弄成刺客暗杀的样子,谁都想不到我们头上。」
善水的蚣蝮妖妖袅袅的靠着柳树技干,轻松的笑着,化为清风隐没在一侧的白辰安却在这低低的笑声中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他们说的,不过是些只字片语,但已足够让他弄清其中的前因后果。
想来是临昼少年时入山寻觅十八部族,那一番敲锣打鼓的做什么水陆道场,惊扰到了不少族人的修炼。
睚眦本就杀性甚重,这一惊扰便因此背离正道入了魔,要将他的神智唤回来,便需要拿临昼的性命来换。
龙族素来兄弟情深,数日前在山上偷袭不成,便相约下山铤而走险,却在冒险潜入宫中探路之时被他识破。
说起来,临昼也的确是惹人讨厌至极,真的很不想去管他。
白辰安在心中喃喃咒骂着,想起了父亲郑重其事的叮咛,『为了十八部族的存续,不惜一切要保护好东皇。』
这下好了,一帮子人要杀,一帮子人非要他好好保护,就这么硬生生把他夹在其中,他要如何是好?
正思索着,原本斜靠着树干的蚣蝮却忽然站起了身,直直的朝着他走了过来。
以为行藏败露的白辰安顿时吃了一惊,尚未想出应对之法,那妖袅的身影却绕过了他,径自走到了不远处的石桥下。
「扑通」一声,纵身跃入水中的姿势从容而优雅,知道他爱水的龙族人早已对此司空见惯,依旧自顾自的继续商讨着。
「他们有这么多人,凭我一己之力,多半也阻拦不了,若是传信到赫连山脉,又恐不慎走漏了消息,逼得这些人提前动手。」
反复衡量了各种解决办法后,白辰安还是决定见机行事,先混入他们之中,打探清楚虚实再说。
这么想着的同时,也就跟着瞥了一眼泡在河水中,隐没在桥梁下的蚣蝮。
轻轻悄悄的飞到了桥墩的一侧,桥下那爱玩水的龙族正闭着眼,摊开的双手掬着一捧河水,慢慢的浇在自己的头发上。
偷偷的对着那毫无防备的身影说了声「抱歉」,白辰安随即低声念了几句咒语,微弱的白光一闪,前方玩水的少年瞬间就被封在了石桥栏杆顶端的雕饰中。
白辰安既是通晓天下万物的神兽白泽的后人,对于幻化自是驾轻就熟,眨眼间,就化作了蚣蝮的形貌,湿淋淋的从水中一跃而出。
滴着水走向商讨的龙族兄弟之时,转头来的金猊友好的朝他喷出了一口烟火,不多不少,正好将他衣上的水气彻底烘干。
学着蚣蝮的样子,妖娆的朝帮忙的龙族小弟笑了笑后,白辰安状似悠闲的靠回了树干,不动声色的加入了龙族的讨论之中。
「既然要做出凡人刺杀的样子,就势必要收起所有的法力,像个寻常人一样混入宫中,这倒不是个难事。」
「不错,就麻烦在怎样才能瞒过整日里在东皇身侧的辰安,他们白族最熟悉的就是化形术,只怕我龙族粗浅的幻化多半是骗不过他的。」
「啧,辰安还真是碍手碍脚的,偏偏嘲风大哥又娶了他姐姐,我们倒也不好同他撕破脸。」狴犴伤脑筋的嘀咕着。
其余的龙族人跟着点了点头,看得白辰安老大欣慰,暗暗期盼着这些人能看在他姐姐和姐夫的分上,打消了与他为难的刺杀计划。
可惜他到底小瞧了龙族间浓厚的兄弟感情,对面的螭吻在思索过后,很快的就有了主意。
「不如这样,我想个法子,先将辰安引开,找个地方,偷偷的暂时将他封印起来,待到事成之后,再行解开,到时木已成舟,辰安也不好跟我们为难。」
他一说完,在场之人便相继表示赞同,白辰安跟着点头之时,心里头却是暗暗好笑,螭吻真不愧从小和他一起长大,想出来的办法都和他如出一辙。
幸好他先一步下手,预先封印了蚣蝮,混入了他们之中,不然,他若不在,临昼真是怎么死都不知道。
随后,众人便跟着商讨起了详细的行事之法,一致觉得朝堂守卫森严,要行刺,最好还是选在夜间,扮作最为靠近东皇的那一个人。
夜里临昼身边靠的最近的是谁?
毫无疑问,必定是不知哪儿选送上来的美人。
可见,色字头上一把刀,绝对不只是一句戏言。
默默的在心头感慨了一番后,白辰安假装不经意的询问着,「那这美人,到底由谁去扮?」
话刚落,那边十来道目光就很有默契的齐刷刷看了过来,白辰安被看得毛骨悚然之余,不可置信道,「难道是我?」
「当然是你,这儿除了你,大伙儿都是五大三粗的,扮个侍卫还行,要扮美人,只怕还没取到心尖血,那东皇就先被吓昏过去了。」蒲牢嚷嚷起来。
众人皆摆出了一脸「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神情,集体微笑点头,动作整齐划一。
「吓昏过去不是刚刚好,正好方便取血。」被选中的人惊吓过后,垂死挣扎的想要推脱。
多年来待在宫中,又常半夜跑去借玉玺,不知道见了东皇多少次欢爱,临昼在床笫间对付枕边人的手段,只怕没人比他更清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