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被救
夜雾渐渐明朗,但窗外的风依然不止,一双修长的手伸了食指,挑开宝蓝色的丝绒窗帘一角,脸上便露出
一丝难得的笑意。
站在窗前的人身材颀长,眉目十分圆润,看不出什么大的风浪。只是他的眼神偶尔转向某一处时,这双眼
中便流露出一片荒芜的神色。他望着浩大的广州城和远处点点滴滴零碎的江水,清凉的月色照着无爱茫茫
的江面,苍凉、生疏。
他也算这广州城的半个主人,但是却生活的并不快意。眼看华南三军士气逼人,蒋系军阀南下在即,也许
,这天下,终该归了一个正主,人人都有家国,家国便是人人的天下。但是他却不这么想。
如同一个亡命的赌徒,这世界越纷乱,他才越是有兴味。
现在他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所以他要牢牢把握住。
他转过身子,望了望床上躺着的青年。面色苍白,左颊上的刀疤赫然如同一块烙印,横亘在半边脸上。他
叹了口气,走上前,将手覆在这片灼人的伤疤上。
“如果没有这道疤,说不定也是一个绝色佳人。”
深入骨髓的伤痕,就像一道刻苦铭心的痛。痛是可以化解的,但伤痕却永远留下来,即使再多的辩解,也
改变不了现状。
他也曾经有过这般伤痛,但是现在,以后,哪怕未来再多的岁月,恐怕都不会再有。
他把手指顺着这道绵长的伤痕,一路滑过,引得床上那人身体一阵颤抖。仿佛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紧拧
着眉。
沈则霜是在接到毛子琛的电话后的半个小时,赶到了梁公馆。
他把车泊在梁公馆旁的空地上,从车上走下来。一身灰色的西装,头上戴了窄口的礼帽。他这一身打扮,
与广州城里任何一个公馆里走出来的公子、少爷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不同的是,他的嘴唇紧抿着,仿佛
已经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对自己并不十分有利。人生最大的痛苦不在于前进,而在于选择。于是,他在
人生的关口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至于对不对,他并不知晓。
他跨入那道巍峨的大门后,便用男佣过来,领着他上楼。
楼梯是旋转式的,走在上面,可以看清屋内的布局。这偌大的房子里,安静的不近人情。仿佛连一个活物
都没有。
他走上二楼,便见到转角处的梁凤成,对方正坐在一个矮脚沙发上,抱着膝盖,腿上放了一瓶伏尔加,地
上则是一瓶威士忌。
沈则霜之所以认识这些东西,还要靠多年来毛子琛的教导。
“少帅好。”沈则霜一手摘了礼帽,弯下身子,这样梁凤成可以看到他的背脊,笔直。
梁凤成似乎是醉了,吐着酒气道:“哦,我们又见面了。”
他接着说:“不过每次你见到我似乎都是我最不如意的时候。”他把酒瓶空置在地上,哐啷一声响。“上
次让我窘迫的人是你。但是,这次我却不得不求你帮我一件事。”
沈则霜的脸似乎是颤抖了一下,他像做足了心理准备,道:“少帅能要我帮忙的地方,只有两件。一件,
是要我为你卖命。一件,是要买了我的命。”
他又补充道:“因为我只有烂命一条。”
梁凤成有些惊诧,但又有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人与人之间也许不认识,却是有默契的,仿佛你知道什么,
对方也能知道你要什么。因为大家都明白,利用与被利用,成了这个世界最原始的法则。
梁凤成微微点了点头。“那我们就开门见山的谈谈。你把命卖给我,我替你照顾你妹妹。以后无论她的什
么要求,我都会答应。”
“如果她要嫁给聂海林,您也会默许?”沈则霜问了一句。
梁凤成的唇抖了抖,笑道:“我想她应该不会提这种要求。”
沈则霜也笑了,“是啊,她也没有那么傻啦。”他又像是欣慰,又像是伤感,如此说了一句。“她喜欢浪
漫,喜欢诗意,这些我都不懂,只希望她能在法国找到自己的归属。少帅,这个条件,您应该能做到。”
“我确信能做到。”梁凤成把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手指交换着敲动着膝盖骨。
“哦,那就好。”沈则霜一不笑时,脸上便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决绝。
“脱了衣服。”梁凤成突兀的说了这样一句。
沈则霜愣了愣,随即解开扣子。他一颗一颗的将西服扣子拧开,那双长满粗茧的手顺着衣物,滑进里面的
衬衫。褪下西服,拉开衬衫,一个年轻的身体便暴露在空气中。
有那么一刻,梁凤成觉得自己有些心慌。
但是慌乱很快就过去。沈则霜笔挺的站着,梁凤成用严格的近乎审视的目光打量了沈则霜的身体,就像上
下打量一尊雕像。精确到尺寸和维度。
“真像……”
梁凤成几乎就要赞叹造物主的神奇,眼前的身子同聂海林如出一辙。
沈则霜不明就里的问:“像什么?”
“像海林。”梁凤成就带着一种回忆的口吻道:“不像成年男子一样剑拔弩张的身体,也不是弱不禁风的
瘦杆子。就有那么一点诱人的线条,若隐若现……”
说到这里,他感觉自己话多了,便不再往下说。
“我都有点舍不得让你死了,不过,你终归还是要没命的。”
梁凤成几乎是在一种绝望的姿态中举起手中的勃朗宁,一枪射在沈则霜的腹部,一枪击中他的眉心。使得
沈则霜来不及闭气,就先闭了眼,扭躺在地上。
这个世界,为了一些不规则的法则,总是要死很多人。没有人想过这个世界会为自己改变什么,因为每一
个人的死,都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回忆。
第三十三章:王者
梁凤成把沈则霜的尸体用白布单蒙上,才听见男佣惊惶的喊了一声。
“毛公子,您这是……”
梁凤成把眼往楼下瞟去,毛子琛急匆匆的走进来,身上全是泥水,头发也凌乱不堪,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
风采。他不禁好笑,却又不想真正的笑。这满屋子的血腥味,真是让他腹中作呕。
“少帅!”毛子琛爬上二楼,已经气喘吁吁,他直接走到梁凤成面前,拿起伏尔加对准瓶口往嘴里灌。喝
得胃都涨得咕噜咕噜的。
梁凤成看都不看他,只说,“现在你应该在上海,怎么还没走?”
毛子琛终于将嘴角最后一滴酒擦干净,气喘吁吁道:“他……聂海林他逃跑了……”
在广州城,但凡生活过一段时间并有所耳闻的人,应该明白一件事:在广州,得罪了两个人是活不下去的
。一个便是三军元帅梁霄德,一个则是洪帮老大杜其声。
梁霄德在广东几乎控制了大部分的军事、交通、建设事业,而杜其声手上唯有两样东西,却是梁霄德都一
直觊觎的——鸦片和枪械。
梁霄德不止一次想撼动杜其声的地位,但是每次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杜其声却是在做着不法生意,可现
在就连政府都有不合法的,区区一个商家又能拿他如何。更何况杜其声的生意已经大到了整个广州城二成
以上的居民都直接或间接的为他服务。他是当之无愧的广州第一教父,手下人脉无数,爪牙遍布广州。
当梁凤成接到周文乐的电话时,张中洲已经到达了梁公馆。周文乐正在上海,与蒋系势力周旋。而张中洲
为了趁早讨好这位少帅,早早的就把演练好的台词搬了出来。
“少帅,老元帅仙逝,举国共丧,但丧事要办,其他事物也不可落下。”
“周文乐不是正在上海同老蒋的人周旋么,反倒是你,最近可有什么新的情报?”
张中洲听得梁凤成这阴不阴,阳不阳的话,心里有一丝暗恼,你是个什么东西,就是你老子也不敢同我这
么讲话的。他明里还是笑了笑,和颜悦色的说:“少帅有所不知,这广东华南三军一直以来素以军纪着称
,老元帅在世时除了边防的战争滋事,其他的倒也闲静。最近不断有人放出风声,说是……”
“说是什么?”梁凤成见张中洲不肯轻易往下说,便敲了敲桌面,这样,倒真有几分梁霄德在世时的气焰
。
“我……唉……不好说啊……”张中洲讪笑着往怀里放了手臂。
“你只管放心说。”梁凤成像是笑着说:“你我之间,没什么好隐瞒的。”
张中洲虽然有些自知之明,但如果有人要把他往上抬,他也不会轻易自己把自己往下贬。所以他就顺着梁
凤成的话道:“外面有人讹传,说是少帅是借机杀了老元帅,想要篡位夺兵权。”
梁凤成抿着嘴,笑意盎然的说:“他们这话前面确实是污蔑,只是后面那半句,倒也不无道理。”他又把
脸转向张中洲道,眼中充满了某种含沙射影的意味,只不过这种含沙射影的意味变得更浓了,道:“我确
实是想要夺了兵权,不过,不是以这种方式。”
“如果我要杀梁霄德,便要光明正大的杀死他,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是死在我手里的。”
他又望着张中洲,却像是在看另一个遥远的地方,“你说,如果我这样做了。老蒋会不会因为我忠心于党
国,又帮他除掉了一个眼中钉,而把我奉为座上客呢?”
听了这话,张中洲只感到心里一阵阴影,就如同有人拿了把枪悬在他头上,近也不是,退也不是。
“少帅说的对,现在老元帅已死,当务之急是把军队的人心再度收买过来。并且要防四方之敌,造海内之
势。”
梁凤成知道张中洲这时心里算是先服了,虽然不知道以后还会有什么惹是生非的人,但至少张中洲已经被
网罗到自己名下。
张中洲微皱着眉道:“少帅,关于聂海林自首一事……”
梁凤成就用满是深意的眼光看着张中洲道:“那是少年心性,爱出风头的无稽之谈。你也相信?”
张中洲睁大了眼睛望着梁凤成,想了大半会,才明白了点头道:“少帅您看,这老元帅的死?”
梁凤成就指着地上沈则霜的尸体道:“我父亲在世时也得罪了不少人,他的仇家找上门来,真是防不慎防
,你们赶紧去武堂摆了灵位,再向各大报纸记者放出消息,就说三军统帅已亡,新任元帅子承父业。”
张中洲满是笑意的答道:“一切悉听少帅吩咐。”
张中洲又道:“内部的问题解决了,再来和少帅谈谈外部的扰民。您也知道,杜其声老早就是对抗三军的
势力之一,先前老爷子在的时候之所以不愿意动他,就是怕引起民怨。须知这华南三省不少人都是靠着他
的大树才好乘凉。一旦我们要将它连根拔起,势必会牵扯到诸多支脉。”
梁凤成也不是第一次听说杜其声了,早在梁霄德还未将他正是纳入三军核心领导层时,他就对这个杜其声
的大名听了一遍又一遍。
关于他的事迹似乎已经多到了传无可传,无可再传的地步。而关于他本人的传说更是是不胜数。其中最有
名的应该是关于他崛起的那一则故事。
杜其声祖籍山西,他是随着父辈一起逃亡到广州的。初时只是给某个地方上知名的木匠做了学徒,三年后
便学得一身手艺。可他不爱这类敲敲打打的生活,只爱赌钱。他赌钱有个规矩,每晚都要去赌场转上三圈
,看到中意的局,他会压下赌金。但不论输赢,都不会超过三局。渐渐的,他便将这赌场里的各种规则和
门路都摸得一清二楚。一回生,二回熟,到了他怎么赌都能赢钱的时候,他终于被赌场的老板赶了出来。
这促使杜其声不满于现状,自己用赌金开设了一家小型赌坊。他这家赌坊与其他赌坊最大的不同便是不需
要赌金,哪怕你押了一条命上去,也算作赌资。而且盘盘都是大手笔,没有低于五百大洋一下的局。凡是
入了这家赌馆的,没有几个不把命给赌输了的,没有几个不把财产给堵没了的。
但是杜其声并未向这些人追债。那些输了性命的人成了日后他的手下,一辈子都得忠心于他。而那些房产
、地产归了他的人还能使用这些财产,只不过杜先生一句话,一呼百应,众人都要倾尽全力来帮助他。
当然,也有人总要做与世人不和的人。在杜其声扩大了他的生意,已经一步步走向广东省无所匹敌的洪帮
老大的地位时。偏偏有人在一夜之间杀了他尚在襁褓中的儿子,挟持了他的妻子与女儿。
当那人用刀子扼住杜太太的咽喉时,杜其声就抢先一步将自己的太太结果了生命。他这样做的原因,大概
是想保住女儿的命。
但从此以后,他这女儿便癫狂不已,说不出一句人话。后来,她终于是在满八岁那年从山崖上跳下去,摔
了个粉身碎骨。
杜其声成了天下人人追捧的杜大老板。甚至有名门望族的人也想将女儿往他怀里送。毕竟,在这个权利为
王、金钱至上的年代,那些所谓的贵族头衔都是子虚乌有的外象罢了。
第三十四章:代价
清一色的半旗挂在纤长的标杆上,白色的旗帜飘了一路。有一辆黑色的福特老爷车停在了驻地办公室的门
前。两个看门的士兵有意识的交换了眼神,同时看着车牌照上的文字,他们会意后便深深鞠躬,拦在车前
。
“驻地要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车窗里伸出一双保养得极好的手,只是这双手上泛着微微的青白色,像是上了年纪的痕迹。士兵就听得一
个略有些喑哑的声音道:“我姓杜,名叫子文。还请两位先生放行。”虽然这语气听上去倒是恭恭敬敬的
,没有半分不诚的意思。但是那拿了枪端着的二人还是忍不住一阵哆嗦。
军纪严于法,法令重如山。这些没有用的条条框框只能用在庸人身上。两个人深谙此道,朝着福特车挥了
一下手,脸上终于露出淡淡的微笑。
“杜老爷,您请……”
杜其声的车便一声不吭的驶过黑漆的铁制大门,拐进军事训练的广场上。车后座上的人咳嗽了几下,杜其
声便握着他的手,微微扶了一下。那人怔了怔,把手抽回来,嘴里却没有言语。
杜其声的脾气怪就怪在这里,永远都是不温不火的。哪怕你真的得罪了他,他也不会让你看出来分毫。哪
怕,那一刻他正在心里磨刀霍霍要架到你头上。
显然,阿情并没有得罪杜其声,所以杜其声只是微吸了一口气。那沙哑的声音变得鼻音浓重了些,“怕不
怕?”
杜其声问了这一句,阿情摇了摇头,他呆滞的望着天边的一处,碧海蓝天一般的景象。但坐在车里,看不
完全。杜其声却道:“撒谎!”虽然那语气是有些怒意的,却仿佛充满了期待。
阿情就仰着脸说:“我不怕!”这次声音很大,而且语气也不再犹豫。
杜其声赞许的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我从来不欣赏说谎话的人。但是我欣赏一类人——他们可以把自己
说的谎话变成真的。”
说完,杜其声便从车上走了下去,颇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势。他出门从来不带两个以上的保镖,因为他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