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岂不也去捧场。”“哈哈,佳人一笑,我只能倾尽全力得她芳心。”
毛子琛站在当口,傍晚的凉风涌进他微微敞开的衣领子。车子渐渐散了,街上一时间安静许多。
方笑天在他身旁,见他一张秀而媚的脸,迎着落日的暗红色,显出几分冷碎。这分色彩错落在眉眼间,模
糊了景色。
方笑天伸出手,搭在毛子琛肩上,力道不重,却足以让对方感觉到。毛子琛一转脸,他便将那张脸上一闪
而过的失落和彷徨捕捉到。
“你有心事,”方笑天温情望着他,将手指放在毛子琛正欲张开的唇上,“让我来猜猜。”
毛子琛愣了一下,转而恢复一副言笑晏晏的脸,勾着眼笑道:“猜什么,别玩了!”
方笑天却不容他闪躲,直视他的双眼,仿佛是要一眼看穿了。
“你在担心梁将军,因为你怕他不是杜其声的对手。”
毛子琛双目微移,咧着嘴笑了笑,复而淡然道:“我脸上的表情是有这么明显么。”他急躁的朝旁迈了一
步,不再言语。
“你隐藏的很好,任何一个人看了。都以为你不以为意。”方笑天跟着他走上去,“但是,我却看得出来
。”他把毛子琛的手从军裤兜里抽出来,“因为我看你,和别人看你都不一样。他们看的是你的身子,我
看的,是你的心。”
方笑天感到毛子琛颤抖了一下,便接着道:“你怕梁凤成输了?”
毛子琛无声将头转道一边,只是平静的说:“那也不一定。”
紫金木匣子、公文、字据、账单,间或搜出一个密码箱,上了锁。杜氏洋馆面积大,东西也多,搜起来格
外费些心思。
匣子里是不能藏住大活人的,地毯下,墙壁上,丝毫没有缝隙,毫无地下通道和暗室的痕迹。
杜其声端坐于沙发下,如同一个王者,倨傲的审视这帮穿着军装的脓包。偶尔嘴边挂起一丝微笑,却淡淡
的,似乎连嘲讽的意思都抬不起来。
阿鬼听觉甚为灵敏,杜其声咳嗽一下,换了个姿势,他也听出来。
他把茶壶端得稳稳当当,将茶水倒在杯中,一滴不漏。
“老爷,茶。”
简单几个字,却说得不卑不亢。
梁凤成不由多看了他一眼。难怪他叫阿鬼,五官狰狞扭曲在面上,双眼黯淡无光,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
的鬼魅。然而他的一双手却白皙而明丽,仿佛连水滴在这肌肤上,也渗不进去。
“等等,你别走。”
梁凤成刚把手放在他肩上,便感到他的气息都浓重了些。这异动使得他把手放在腰上,解开搭扣,取出枪
。
随着阿鬼慢慢转过身子,梁凤成便将枪一点一点抵在他鼻梁上。
冰凉的金属压在温热的肌肤上,冲撞的脉搏在这层皮肤下剧烈的跳动。但阿鬼面上十分平静,平静的梁凤
成就要怀疑,他是一个死人。
他把枪渐渐往上移,直到枪口挑起额前的碎发,那一片狰狞的额头也露出来。无数交错的刀疤扭曲在一起
,看不清纹路,刀疤深红的颜色仿佛烙印,一辈子也洗不干净。
梁凤成望了半晌,这半晌就如同半个世纪一样长。
他突然一甩手,阿鬼的脸便被他狠狠甩出去。
“原来是个瞎子。”
当他将枪对准阿鬼的眼睛时,那双眼竟然一动不动。然而就是这一动也不动的双眼,却像是忍住了五彩的
色泽,那片深潭如水的目光下,死一片的沉静中,仿佛激流汹涌。
阿鬼愣愣的站了几秒,即刻退下了。
“将军!”副官气喘吁吁得从楼上跑下来,在梁凤成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楼上每一角落我们都差过来,但是……没什么发现,屋子里都干净得很,不像是藏得住人……”
“将军,您看……”
杜其声这才像是坐得累了,将手中的书放下来。
“搜了一两个小时,还是没什么进展?”他故意问了一句,不歹不毒,倒像是诚恳的讨教。
梁凤成一言不发的站起身,他自己先走上二楼,刚进了隔廊,便看见一处彩色的玻璃窗。他站在窗前,试
探着望了望。这窗子便是那刺客方才跳进来的。
那人身手非一般的灵活,直接钻进窗子,便不见了踪影。依这窗子的大小,必定不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
杜其声一米八五左右的个子,同自己一般高低,自然不是他。如果说要数一数这杜氏洋馆里的人,阿鬼的
嫌疑最大。
方才那副官对自己发话,不就是要搜一搜这长相诡秘的青年么。但他不想碰他。
他既不想自己碰他,也不愿别人碰。仿佛无论是谁,只要轻轻一触,就触到他的伤口。
副官站在楼下,听得楼上传来一声虚无缥缈的声音。
“把人聚起来,撤走。”
副官睁着眼,愣住。看着梁凤成从楼上走下来,每踏出一步,都像踏在千斤重的玄铁上。
“没听懂我的意思?”
梁凤成阴沉的吼了一声,副官立刻将歪掉的帽子扶好,朝身后一帮同样愣着的士兵道:“撤!”
梁凤成看了一眼佝偻在角落里的阿鬼,那目光就像一架掘土机,从他的头一丝不苟的顺到脚。
他一边看着阿鬼一边道:“杜先生,打扰了。实在是抱歉。”
眼里却分明一点儿抱歉的神色都没有。
然而他却突然转头道:“几年前,我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让你帮我找一个人。不知你记不记得。”还没
等杜其声回答,他便道:“你不用帮我找。我想,”他道:“他已经死了。”
他大步朝门口走去,风浮起,灌满衣袖。他走下台阶,便见那儿立着一个人,被灯光拉出一条孤单的影子
。
毛子琛看着他,又朝他身后望了望,一群仓惶出门的士兵,好不狼狈。
“将军,沈鸿英有话让我告诉您。”
梁凤成看都没看他,便朝一辆黑色的宾利走去,边走边道:“告诉他,让他跟着他那群丘八滚回西南!我
没功夫搭理这帮吃剩饭的饭桶!”
“将军……”毛子琛还未说完,梁凤成的车便启动,闹哄哄的发动机卷起一阵烟尘。
夜色黯淡,华灯初上,若有若无的歌声从贝维斯大酒店里飘出来。
副官兢兢业业走上来,“参谋长,我们也回去吧。”
毛子琛突然一笑,“你是不是惹得将军不高兴了?”
副官委屈的缩了缩脖子。
毛子琛便道:“你要是想在三军里混出个名堂,就要记住一样,千万不要惹将军不快。”他突然将副官的
衣领一把提起来,凑在他面前,脸和脸就隔着一层淡淡的灯影。
“能让他不高兴的事情有很多,但也只有一样。”
副官见毛子琛一双眼里如雾似幻,就似要将他生吞活剥,战战兢兢道:“敢问参谋长,哪一样?”
“不要让他想起过去,任何过去。”
副官惨白着一张脸。
毛子琛突然放开副官的衣领,媚然大笑道:“呵呵,我是跟你开玩笑,瞧你吓得。”
副官惶惑的摇头道:“参谋长,您可不像开玩笑。”
风越刮越大,毛子琛便将敞开的衣领系上道:“都告诉你了,那还有什么秘密。难道你不知道,秘密是不
能分享的吗。”
副官越想越觉得他这话说的玄乎,但又不敢问,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走在风中。他拦住身后要跟上去
的勤务兵,道:“让他一个人走吧。”
“哼,自不量力!”杜其声责备了一声,也不管四散在地上的各样物品。
他早料到自己会赢,却没想到聂海林并不像自己一般得意。
阿鬼将脸上的面皮撕扯下来,便显出那一张令人唏嘘不已的脸。清秀的面容上,一条狭长的刀疤。
杜其声便看见他的双目,一动不动的如同死鱼。
“海林,你是不是累了?”
聂海林那双失焦的双眼总算回复了一点儿神采。他就着刺眼的灯光,对杜其声道:“他好像,已经认出我
了。”
杜其声轻声一笑,甚是儒雅的端起茶,递给聂海林。“我们要的,不就是这种结果么。”
“一滴血都不流,就可以让三军将军崩溃。”
“等到那个时候,你可以复仇,我可以发财。如此一举两得,不是我们都希望看到的吗。”
聂海林不去接那杯茶,杜其声只好放下,无奈的望着他。
“义父,我从没说过要复仇。”
杜其声的眉毛跳了一下,仿佛有人拿火折子在一旁,烧的他的心都一烫一烫的。“海林,我们都是凡夫俗
子,容易迷失在分辨不清的感情中。分辨不清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义无反顾的跳进一段错误的感情。”
“我知道你是个执着的孩子。但是你的执着要用在对的地方。”
杜其声和颜悦色说完,便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杀了云川?”
聂海林摇头,看着杜其声,只听对方沉声道:“因为他连是非都分不清楚。他固执的走一条不该走的路。
”
杜其声语重心长道:“海林,决定你人生不是你走不走的下去,而是你选择了哪条路。”
两人都沉默了良久。直到夜色暗垂,已经将这天幕围成一片深黑。杜其声终于等到聂海林开了口。
“义父,我自然是站在你这一边。”
杜其声一直绷着的脸终于漾出一丝笑容,他伸手将聂海林的碎发绕在手心中,笑道:“好孩子。”
第四十二章:真心
毛子琛还未走远,便感到身后有人跟了上来。
“少爷,老爷要见您。”
两个个子清瘦的男人,中山装的扣子一直系到立领上,活像戴了两幅面具,皆是面无表情。毛子琛也不问
什么,直接随着两人进了车子。车窗被一层黑色的纱布蔓着,看不清外面的景色。
车子调转了方向,竟是往回开。毛子琛突然问道:“去哪儿?”
正在开车的男人四十上下,紧抿的嘴唇突然张开,道:“贝维斯大酒店。”
毛子琛随着二人进了酒店正门,这才察觉出几许异样。此时正是黄金时间,大厅内的舞池里却空无一人。
浩大的弧形舞厅上方,五彩的玻璃吊灯旋回转动,散出七色炫光,投射在舞池中的黑色紫金砖上。
舞池正中坐着一人。正随着手势轻轻打着拍子,自己口中也在轻轻哼唱。他唱的是周旋的《何日君再来》
,虽是一首极富思念的曲子,却被他那低沉略显沙哑的嗓子唱得仿佛铿锵有力。低了一个八度的声音配上
这曲子,显得说不出的怪异。
他唱到一半,便停下来,伸手调试了留声机的音量,道:“好长时间不听,生疏了。”
毛子琛方才一直不去看那人的脸,此时才正经将眼光放在他身上。
一张平淡无奇的脸,混在行人中绝没有几个人能辨认出来。约摸五十上下的脸上,有几抹浓重的褶皱。有
人说他身上上上下下都是眼睛,不然怎会事事都在掌控之中。有人说他是蒋介石钦命的接班人,不然怎会
在戴笠死后便掌控军统大权。有人说他是天生的恶魔,死在他手下的人有千千万万,无一不是能人义士。
毛子琛将手放在军帽檐上,两指一夹,脱下帽子道:“叔叔。”
毛人凤闻声点了点头,随即向他招了招手。毛子琛便走上前去,毛人凤见他依旧眉目俊朗,忽而微笑道:
“你生下来时,我就知道,你像你母亲。”
毛人凤伸出手,沿着毛子琛的眉心抚摸过去,粗糙的皮肤在毛子琛脸上抖动。“特别是……这双眼睛。”
毛子琛突然躲开,毛人凤的手便落空。
毛人凤失了失神,依然微笑道:“坐,我和你说说正事。”
毛子琛挨着他一同坐下来,留声机里的音乐放了一半卡主,发出呲呲呀呀的声音。毛子琛将碟片抽出来,
甩在地上,道:“坏了,为什么还用?”
毛人凤惋惜的叹了口气,“这是你妈妈最爱听的碟,留声机是她说要留下来的,留给你。”
良久,毛子琛道:“叔叔,我妈妈已经死了,在我四岁那年。”
毛人凤的眉毛颤动了一下,“我知道。”
“是你开枪,打死她的。”
毛人凤依然平淡无奇道:“我知道。”
怨恨,仇视,敌对……仿佛所有的感情都已经随着时间慢慢平复,偶尔涌上心头那一丝恨,也随着顾虑渐
渐消隐。只有一种似恨非恨的酸楚,埋在心底,不提也罢。
毛子琛便将手里的帽子旋了旋,用一种近乎轻松的口气道:“梁凤成没有抓到刺客,现在他已经在沈鸿英
面前丢了颜面。明日三军会谈的下半场,恐怕他的发言权也会大打折扣。”
毛人凤点头,道:“刺客是在他眼皮底下逃跑的,他进了杜氏洋馆,却不能将这人擒拿归案。其实,我不
过是要试探一下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毛子琛将帽子稳住,不再摆弄。
“刺客是我让杜其声安排的,他手下有一张好牌,现在,也到了该出牌的时候了。”
毛人凤眼里藏不住的得意,搅得毛子琛一阵不安,“到底是谁!”
毛人凤笑了笑,满是得意道:“他的弟弟,聂海林。”
“子琛,你这副表情,像是见了鬼的。”毛人凤见毛子琛半是恍惚,半是明了,嘴里喃喃自语,“原来是
这样。”
毛人凤像是要安慰他,将手顺在他背上,轻抚道:“子琛,这几年你一直在广州潜伏,辛苦你了。我已经
向委员长说了你的事,他很器重你,将来你不仅可以正式进入军统,甚是可以进入核心层。”
然而毛子琛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失神道:“他看到了聂海林,放了他。”
“他向来骄傲,不愿遭人歧视。为了聂海林,他连颜面都肯丢。”
毛子琛突然转过头,狠狠看着毛人凤道:“叔叔,梁凤成对聂海林的感情,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
“聂海林这颗棋,必然是一颗死棋。”
毛人凤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子琛,我知道你跟梁凤成待得久了,难免将私人的感情带入任务中。现在你
还年轻,我可以原谅你一次。以后,不要再说这种幼稚的话。”
“不,你不明白。叔叔……”
“行了!”毛人凤的语气稍加严厉了些,“我有什么不明白!你在军队里处处留情,苟且鬼混,成日和一
帮下三滥的丘八混在一起,难道以为我不知道!”
毛子琛那张霜打成的脸上像是被人用扫把扫过,昏蒙蒙一片。
“呵呵,我还以为毛局长不会关心我们这些小将的死活。没想到我的私生活,毛局长也是一清二楚。”
毛人凤也觉得自己的口气似乎过于严厉了些,便转而平静道:“从现在起,不要再胡混了。你要继续紧紧
盯着梁凤成那边。杜其声这几日也会开始与你接触,你们好好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