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程易是标准,人家说『富不过三代』的第三代。
非常郁闷。程易从小被父祖辈强迫听那些讲到滥的『想当年』,然后背起母亲缝缝补补数不清多少次的书包
,在社区里所谓『知情者』的目光中,戳着背脊上学去。
程易没发达过,所以他不知道那种掌握权力与金钱的滋味。他现在只关心大学毕业后,就学贷款只能延期一
年无息偿还,也就是说,他必须在一年内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至少足以分期支付贷款,还要够他一个人吃
饭。
这座不夜城的纸醉金迷对他就一个最简单的意义---生存。程易晚上在酒吧打工,那家店的名称叫『边界线
』,挺腐败的味道,虽然也确实如此。程易两手摇晃着雪克杯,冷眼看一堆疯子群魔乱舞。觉得人,尤其是
有钱人,大都很莫名其妙,明明自己就是糜烂体,还要花钱玩糜烂。
应付形形色色的客人,程易遵守所谓Bartender潜规则,适当搭话,不泄漏客人资讯。他本来就不是爱管闲
事的个性,这几条对他不成拘束。
今晚,喝的烂醉的人不少,或许是星期五的关系,反正明天不用上班。只不过程易开始有些困扰,尤其当一
个半生不熟的男客对着你发酒疯,而你在他自愿掏出卡片结帐前又不能叫车赶人的时候。
其实程易不是没有同情。从他断断续续的咒骂中可以大致猜出他刚经历一次重大失败,损失好几个零。但最
无法承受,程易在心里补一句,通常也是八点档最常见的,趁其不备狠狠捅你一刀的那个人,是从不怀疑会
换帖一辈子的挚友。再完美一点,应该还要来个未婚妻什么的移情别恋。
想归想,程易请来店长解决眼前趴在吧台上的大包裹。店长不屑的撇嘴,说如果打烊前还没走人,就直接叫
警察来把他架走,然后边碎念着夹杂一串串消音的闲话,甩门回办公室。
很滑稽。前几天恨不得抱大腿攀亲带戚,现在像看路边一条醉死狗,店长的消息够快。程易摇头笑笑,继续
擦他的酒杯。抓到留下一个指印,就得扣钱。第一个月,程易差点去买外科手术用的手套戴,免得连回家车
钱都没有。
果然,男人越来越含糊不清的自我哀悼终结在酒精麻痹的昏睡。程易悄悄往旁边站开点,不知道多少狗仔队
嗅到肉香,有些手法太过拙劣,又或者是看准他不省人事,照相手机咖嚓的快门声,距离近的连他都听得见
。
忽然间,男人毫无预警地坐直起来,面容沉静,把所有人都吓一跳。只有程易从那个角度看得出,他这行为
算传说中的诈尸。
「KAIN,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要不是喊了程易在酒吧里用的‘花名’,还以为他在跟空气做超自然交流。
程易擦完最后一个酒杯,插进吧台上方木头挖空的圆洞,心里很不爽事件中心突袭到自己身上,于是他用毫
无置疑的口气对着他的眼睛说:「会。」
然而这一个字,程易事后想,是他人生付出最多代价用来赔偿的一个字。
结果就听到‘咚’一声,男人的额头跟大理石桌面比谁够硬之后,彻底死机。
第二章
凌晨三点半。在数不出多少双带着窥伺、探究甚至是嘲讽的眼神中,程易没有报警,打完班卡,他把人扛回
自己家。
没有为什么,因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男人醉成一瘫烂泥,软趴趴的任人处置。这个麻烦其实算程易自己招惹上的。快关店之前有几个人想装男人
的朋友把他架走,程易忽然想,接下来是不是会扒光他的衣服,在某个廉价旅店的臭床上,摆弄出各种荒淫
姿势。就算他不是女人,可惜这年头连男人也有贞操危机。至少,是一则大丑闻,满足市场需求。
程易不晓得大脑回路怎么连接到那里去,但他已看过太多。
「请问你们哪位可以先帮他结帐?」
程易露出营业笑容,礼貌地询问还赖着不走的一小撮人。
很明显,几乎是一瞬间,左右穿过男人腋下支撑的手臂立即放开。这让程易想到小时候老妈买的DDT,早就
被禁止使用的一种强效性杀虫剂,‘嘶---’的一喷,小强集体不规则乱窜,一下子通通不见了。但他们仍
然藏身在狭小的缝细里,等待。
单就一个醉酒的人来说,他很安分,平时志得意满自信的不可一世全都掩盖在紧闭的眼睑下。随便被扔在冰
凉的地板,蜷曲着身体。胸前一大片酒渍,衬衫黏黏地贴出腹肌线条,实在可惜那么好的酒大半以另一条路
径灌到他的肚子里。
当程易费了好一番力气将他扶起,成年男性的体重少说七十几公斤,正想掏他皮夹找地址的时候,男人好像
感觉到属于人的体温,无意识抬手揪紧程易的夹克靠口袋的地方,那么顺从,彷佛一直以来的习惯。
看起来酒品不错,程易想。算了吧,给即将面临苦难的骄傲孔雀最后一夜安眠。就当还他先前给自己不少小
费的回馈。
于是,程易带他回家。城市边缘,五楼没电梯的老旧公寓。
在用电锯剖西瓜的头痛中醒来,周衍扶额,迷茫的环顾,搞不清自己身在何方。电视声不客气地透过单薄的
三合板,强力放送优秀青年企业家一夕间破产的戏剧性话题。
程易洗好澡,清爽地开门回房,见到呆坐床上的二愣子,等他慢慢在自己身上对准焦距。
「认得出我吗?你昨天晚上醉倒在店里,这里是我家。」
周衍恍然地‘啊’了声,用手掌敲敲自己发胀的脑袋,抱歉的笑着,充满斗败公鸡的疲态。
「对不起打扰你。还有,谢谢你。」
踩着有点飘的脚步下床,程易在旁边看,没出手扶。
「要不要喝点热水醒一下再走?」
周衍顿了顿,转头还是那张落魄的脸,尽管看得出他努力想维持些什么。
「可以跟你借浴室吗?我想洗把脸。」
程易点头表示同意。
门一开就是客厅,周衍明显尴尬,但仍表现良好教养,对坐在沙发上不断关注的家长们,很有礼貌的道歉以
及打招呼。程易甚至觉得自己担不必要的心,这人适应力不错。
等周衍整理好,程易把酒吧里捡到的东西交给他,然后送人到楼下。
「谢谢。我走了。」
周衍深呼吸,终于准备好才抬头对上程易的眼睛。
「嗯。」
程易淡然。又没多大交情,这时候说什么都显得做作,干脆不说话。
目送他走出巷子口,直到再也看不见人影。程易翻过他的皮夹,里头还剩几百块,够坐车回家。至于没付的
酒钱,就让店长去担心吧。
程易踩着一阶阶楼梯回家,边想他赌今天早上教授不点名。
第三章
同样是郊区,城市的东边和西边却是天与地的差别。这一头玩的是靠山靠海的情调,只是此刻再美的风景,
也入不了周衍的眼。相对于自己一身狼狈,斜坡道上两排整齐的透天楼,让他显得分外突兀,好像从山里窜
出来的野猴子。
想当年买这里,站在最引以为傲的山巅俯视整个大台北地区,那种雄心万丈,自以为天下正为我开展的沾沾
自喜,如今都成荒腔走板的老唱盘,磨不过唱针唧唧轧轧的嘲笑。
掏出钥匙,周衍没办法开灯,记忆的浪潮淹的他快要窒息。从小家庭环境优渥,钱财对他而言真的不是那么
重要,他只是享受胜券在望,天之骄子的高度,从没想过居然摔到一脚踏进棺材。
三十二岁步入中年了吧。结果还是蒙蔽的看不清。
连又奇,是他镶在眼底追寻快十年的人。周衍痛的蹲坐墙边,试图将这份见不得人的哀伤藏在阴影里。昨天
在『边界线』乾等一整晚,比起宿醉后的头痛欲裂,先刺进眼里那一片掉漆的白色天花板,让他酸涩的用手
揉掉自然分泌的体液。
连又奇家和自己家贴同款壁纸,是他们一起去选的。这能帮助周衍产生一相情愿的错觉,好像自己和他并肩
躺在一张床上,分享舒服的暖和。
说不出口的妄想在黑幕中肆虐,穿着人皮的渴望在发热的身体里叫嚣。周衍专挑连又奇交往过的女朋友,想
从柔软的躯体间接汲取曾经的温度。很下流,很肥皂剧,很怎么样他都知道。但是当诱惑天天在你面前晃来
晃去,而你却必须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狗,在主人持续说不准动的漫长煎熬中,盯着肥美香酥的烤肉,无法越
雷池一步。
尽管,那只会让他撕裂的欲望更加昂扬。
无声的喊叫从喉咙里发出沙沙气音,挫败并非击垮他最有效的办法。他以为,连又奇会给他一个理由,会像
他们每次争吵过后,不情愿,但是又无可奈何的把他拖回家,就算只扔在沙发上自生自灭。
周衍做不到摇尾乞怜,或者等待连又奇的施舍。这就是他周衍的底限。
晚上,大概是想那个男人再没能力来这里消费,另一位纠葛的男配角带着整身名牌的女人,就挑男人惯常的
吧台座位。女人点了樱桃酒,男配看了看,用下巴比比在角落为其他客人加冰块的程易。
「我想要他为我服务。」
程易捏紧了铁夹子,他对拿下巴当手使用的人种很厌恶。特别是已经有些人认出他就是八卦周刊里,打一层
超薄马赛克敷衍的服务生。
在店长的吹捧下,不知什么时候变成技术高超的调酒师,明明还没学会甩杯。程易当然不可能拆店长的台,
只能礼貌地表示:「请问您需要什么?」
「周衍昨天喝哪种酒?」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赢家总是偏好炫耀。现在程易确定男配是故意的。可惜,他不想卷进他们的游戏。
「很抱歉,本店不方便透露客人隐私。而且,我不知道您说的人是哪位,请见谅。」
乱七八糟的地方打滚久了,程易不高兴讲的事,目前为止没人能从他嘴里撬出来过。
配角的脸色马上变得不太好看,就算店长赶快冲回办公室找出昨天的酒水单,谄媚而恭敬的奉上。
「我知道,你就是昨天送周衍回家的人。」男配卑劣的笑了一下,用一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嘴脸,「是他主
动邀你的吧?」然后前倾着身体,「多少钱买你一晚?」
程易始终保持一号表情,挺直背脊,淡蓝基调的吧台灯光下,笑容里带着些许嘲讽意味,只是他伪装的很好
。
「我听不懂您的意思。不过,像您这种身分地位的人,说太多让人产生不好联想的话,可能会为您带来意想
不到的麻烦。毕竟,人言可畏,是吗?」
男配听出程易的语带威胁,狗仔记者最强的就是无中生有,更别说如果有所谓的秘密证人,等于杠上开花加
好几台。
突然,女人掩嘴笑了起来,鲜艳的指甲油映着诡谲色彩。
「你很有趣。为我调一杯酒吧。」
男配吃瘪,被女人不按牌理出牌的个性火上加油,僵着一张脸编造藉口,踏着大步离开。
「光这一点就比不上周衍,风度太差。」
女人细嫩的手执起杯脚,像怀念什么似,轻轻晃着酒液,折射出虚幻的光影。
临走前,女人压了张名片在玻璃杯底,隔了一段距离,向程易半举起右手在胸前,弹奏琴键那样灵活地动动
指头,作出口形说『Bye-Bye』,不待程易回答,潇洒地退场。
很特别的女人。程易把名片收进皮夹,他觉得。就是妆化的太浓了。
第四章
现实没有太多馀地留给弱者。半个月里,周衍处理掉那间依山傍水的大房子,搬进不到原先五分之一面积的
大厦。每个月三万多块钱管理费,他已经出不起了。
周衍做的是人力派遣公司,管理移转后,他顶着所有人的窃窃私语以及落井下石,心里不停念『该死的红菜
头,该死的大黄瓜』。周衍基本不挑食,唯独这两样。
不意外的是,连又奇果然不在公司,由赵枫丹留守。
这样也好,就算遇到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想像未经世事的小女生抱持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扯嗓子跟连
又奇大呼小叫。
周衍握紧拳头,从根本没人想走的人行天桥往下看。挂在半高不低的位置,连空气都变得混浊。应景的乌云
遮断了本就黯淡的阳光,雨水像用砸的一样摔在他身上。滂沱大雨的嘈杂,笼罩在灰蒙蒙的萧瑟里。
程易远远就发现静止的一抹人影。这场雨下的突然,行人纷纷走避,原本热闹的街区变得空旷,于是那个疑
似神经病的不和谐份子便跳脱出框外,让程易多看了几眼。
当一方视角被挡住,周衍转头一愣,活到现在最窝囊的场面怎么都碰上同一个人,丢脸丢到底。两个大男人
就这样撑一把摺叠伞呆站,一个不说话,另一个说不出话。
「只有我们有雨伞。」程易先开口,有点无厘头的比着下方来去匆匆的人群,勾起嘴角笑的很欠揍,至少在
周衍看来如此,「看别人淋成落汤鸡的样子感觉特别愉悦,这是小市民生活的一点乐趣。」
周衍呆了呆,随即大笑出声。忽然觉得很轻松,梗在嗓子眼里的那口闷气一下子冲开,好像终于找回自己的
呼吸。愤怒、失落、不甘等等负面情绪都被这场大雨洗刷,流进下水道去。
或许,重新振作起来需要的,是一个契机。周衍不像是周衍已经够久了。
周衍深呼吸,用力吐出一大口气,然后转身正面对程易,很认真很认真的说:「谢谢你。真的。」
程易从周衍的眼睛里再度发现以往那股舍我其谁的骄傲,只是现在更晓得如何收敛。程易挑眉,不置可否的
问:「你知道小市民生活第二点乐趣是什么吗?」
没想到堪称感人时刻程易居然蹦出这句,周衍老实摇头。
程易‘喀’一声突然收起雨伞,拿在手上甩来甩去,话讲的理所当然。
「有雨伞我就是故意不用,悠哉的逛大街气死没雨伞的人。」
周衍笑到蹲在地上,高举右手大么指,「跩!」
两个人当真绕了距离最近的百货公司一圈,亲身体验针扎的『注目礼』。纵使周衍向来玩的很疯,脸皮也没
厚到刀枪不入。看程易如鱼得水,还不时把雨伞开开关关,问他干嘛,后者一脸正经的回答『这样才知道我
雨伞没坏。』周衍已经变照例给程易一个么指,果真一山还有一山高,无聊还有更无聊。可是,他很久没这
么放松过了。
大概有点自暴自弃,反正跟程易用不着管面子问题了,最后周衍带程易回他现在住的地方。
「你等一下,我找条干净毛巾给你。」
根本没时间整理,也不会整理,周衍好不容易在行李袋里挖出几条干毛巾,找最大的扔给程易。程易接过就
擦,没计较什么新不新。
程易大致擦了擦,就看周衍一副犹豫相,配上还在滴水的头发,好像被谁遗弃路边装纸箱子里,倒毛乱糟糟
的黄猫。
「你知道我是谁吧?……现在才自我介绍感觉很怪,……」苦恼了一会,周衍继续讲,「不管,从头开始。
我周衍,请问你……尊姓大名?」
「想起来要问了?」
程易把毛巾摊开盖住周衍的脑袋,忽然间凑近,触上他的嘴唇,感觉冰冷传递过来,又在周衍反应前离开。
「程易。旅程的程,容易的易。」
冲动。程易自我定夺。对着周衍惊讶的表情,程易伸手揉揉他的头,平淡的说:「擦乾。我先回家了。」
不知道时间经过多久,周衍猛然打一个大喷嚏,发现头发快干了。
这算是……被呼咙?!
第五章
周衍挺可怜,刚从坑底爬起来又一脚被程易踹进另一坑,还搞不清楚怎回事。于是积累了半个多月的抗压槽
满格,附加最后一根天外飞来的稻草,周衍垮了。